沧浪潮生传

　　蒲时亨有些麻木地回到了师兄弟们中间，木然地听着周遭师兄弟们口中虚伪的客套与小心翼翼的试探。
　　呵，这光怪陆离的一切。
　　平日里在门派里，这些师兄弟们对自己是怎样的奉承与夸赞，众星捧月地围着自己，整日里师兄长师弟短，不胜亲昵，而当自己与抱琴被毛成锋构陷，被关在那狭小仓屋中时，这些人呢？他们眼中的冷漠疏离、嗤笑讥讽还有幸灾乐祸，自己一生也难以忘记。师父与师娘这些年鹣鲽情深，哦不，如今看来，这些年的举案齐眉也不过是流于表面的假模假样，如今竟然到了恨之欲死的地步，多么讽刺……
　　呵，多么可笑啊，这一切。
　　自己费尽心思、呕心沥血维系的一切，竟然就是这样一个笑话。

　　沈清渠美目一转，有些意外地看了杨武一眼，没想到此事竟然真的与此人无关，可一切未免也太过凑巧了，实在是可疑。不，即使是邰通之死与杨武无关，那么别的他定逃不了干系……
　　“既然邰掌门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那该轮到我这个苦主了吧，”沈清渠神色一冷，低下身，一手攥住杨武的领口，语气狠厉地说道：“说吧！我的小徒儿敏敏死的那般凄惨！你为何要对她下此杀手！”
　　杨武眼白颤动，口中喃喃几句低语，声音却是无比虚弱低沉，听不分明。
　　甘椿一双桃花眼微微一眯，悄悄侧身，伏在成鸿耳边说道：“鸿少爷，时辰怕是快不够了，再不赶紧，有些东西便听不着了……”
　　成鸿点了点头，白白浪费了这许久的时间，沈清渠连最重要的杨武背后指使之人还未问出来，实在是令人不悦，成鸿皱起眉，压低声音说道：“让沈清渠别磨蹭了……既然不行，那便加大药量！”
　　甘椿闻言一愣，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凝重，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选择了沉默。原本的药量，这个人交待完毕，还有一线生机，自己原本打得也是这个主意，让杨武诈死，再慢慢挖掘他身上的秘密……
　　可如今主子的意思难不成是不要留这个人的性命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加大了药量……
　　啧，倒也无所谓，费这个心思干嘛，不过一个无名小卒罢了。甘椿有些轻快地想到，手中隐秘地给沈清渠打了个手势。
　　沈清渠见杨武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心中有些紧张，什么都还未问出来呢，可不能让他就如此死了，可无论如何呼唤，杨武确实是再无反应了。正焦急间，沈清渠余光猛然看到，甘椿一只修长的手藏在宽大的袍袖之后，朝自己做了一个手势。
　　沈清渠一愣，加大……药量？
　　先不说杨武如今的这幅样子能否承受得住，最差的结果便会当场死亡，只说如今这药已经被冠以了“海市所得”“仅此一颗”的名头，如今难不成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再贸贸然掏出来一颗喂给杨武？这要如何对在场众人解释！沈清渠想到这里，有些迟疑地看了成鸿一眼。
　　成鸿漆黑的瞳仁中闪过一丝冷意，经此一事，他心中对沈清渠和辜富贵的处事手腕已是非常不满，非但没能将事件湮没于微小之时，反倒越闹越大，麻烦一个接一个地找上门来，如今好不容易寻了个杨武，眼瞅着可以将这个烂摊子堪堪收场，临门一脚沈清渠却连这点机灵也没有，实在是……不堪大用。
　　沈清渠一愣，脊背猛地爬上一层寒意，就在这一瞬间，自己仿佛见到了成家，不，成鸿对自己的厌弃，待回过神来，已是一身冷汗。沈清渠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如果此刻自己表现出再多一点点的迟疑，或者多一点点的异议，江湖上，很快便不会再有碧波门，也不再会有沈清渠。
　　沈清渠打定了主意要做，可如今却有些骑虎难下，不知如何是好。楚湘儿出门去提查木辛至今未归，那些个侍从婢女都是愚笨不堪，身边连个得用之人也没有。沈清渠光洁的额头上，浅浅渗出一层汗珠，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人配合，戏要如何唱下去？
　　沈清渠心中正彷徨不定之时，耳畔突然传来一个有些柔弱娇美的嗓音：“师父，徒儿瞅着这个杨武可能是晕过去了，不如喂他些茶水，如若此时让他没了性命也不成呢。”
　　沈清渠猛地转头，一双美目几乎喷出火来。小贱人，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只见，几日不见的谭柔身着一袭烟波流水紫檀花的曳地长裙，盈盈站在沈清渠眼前，纤纤玉手托了一盏茶，茶是上好的老君眉，此刻那茶颜色微红，显是加了料的。
　　这是在给我解围？沈清渠忍不住朝谭柔望去，只一眼，心中火气炸裂！谭柔身上的衣裙材质轻柔如云却光滑似水，裙摆之上用明线绣了大朵大朵的紫檀花，又用暗线绣了许多竹枝，行走间波光粼粼，风情无限；一头乌发端正地挽了一个牡丹髻，上面斜斜插了几支牡丹点翠流苏发簪，直衬得人比花娇；耳上坠着一对翡翠南珠的耳坠，一步一行摇曳生姿，说不尽的贵气娇美。
　　这个小贱人……船行海上，即便是甘椿再如何疼她，也找不来裁缝给她现制新衣，在碧波门中，谭柔也素来穿着打扮素雅恬淡，从不着繁复妖艳的装扮，一想到这一身雍容华贵的衣裙是这个小贱人亲手带上船来，沈清渠心中便是一股暗火升腾，面上恭恭敬敬地在自己面前做着乖徒儿，私底下不知作此计划做了多久，处心积虑，心机深沉。
　　然而……还不到时候，沈清渠在心中对自己说，迟早有一天，我要让你看看背叛我是什么下场。
　　沈清渠收敛神色，掩唇浅浅一笑，说道：“还是柔儿想的周到，师父离了你便如同少了一只手臂一般，事事不得劲，唉……甘管事如果舍得你再回到师父身边就好了，师父也能多与你相伴几日，师父还有你的师姐妹们，都想你想的紧呢。”说罢，也不理会谭柔的神色，姿态翩跹地自她手中接过茶盏，亲自喂到了杨武口中。

　　杨武神志不清地被灌下一碗药茶，不过片刻便开始剧烈的挣扎起来，喉中“咯咯”作响，面色憋得青紫，双手费力地在身上抓挠，看着十分可怖。
　　不多时，杨武的挣扎慢慢停了下来，神色又恢复了之前那种魂游天外的模样。
　　沈清渠见杨武重新睁开了双眼，顾不得再看成鸿的神色，扑上去厉声问道：“你是如何害我徒儿的！快说！”说着将手中茶盏往身后一递，堪堪怼到了谭柔手边，茶盏之内残留的滚烫茶水溅了谭柔一手，一双柔荑被烫的通红。谭柔面色一僵，却依旧如同往日一般温顺地接下茶盏，老老实实地侍立一边。
　　杨武嘴唇不住颤抖，呼吸也急促起来：“我……我的身份……被汪全怀疑了……我们日日相处在一起，不知是被他捉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他虽不知道我的身份和目的，却知道我来船上的目的不纯，别有图谋，而我也在厨房里发现了他藏匿的红壳散，早已发现他所图……我的功夫比他厉害许多，原本料理他没有什么问题，可他手上有汪家的银丝绞，我也无十足把握能胜他。我们二人不过是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想打破这个平衡，却也不想另一个人活着离开留下把柄……
　　“邰通出事的前一晚，汪全如往日一般在厨房里做好了给邰通的夜宵，嘱咐周二送餐，我早些时候发现红壳散不见之时，便留了个心眼，藏在暗处将一切看了个分明……原本是想将此事作为一个把柄日后好利用，却没想到这个汪全，他早有防备，买通了夜里看灶火的小厮，探得了我的所在……他将对我的怀疑和盘托出，想要以此要挟于我闭嘴，我一时鲁莽，竟然着了他的道，暴露了身份，不得已，只能杀之……
　　“彼时我手无寸铁，落了下风，于是便使计抢夺了银丝绞杀死了汪全，并将尸体扔下海，造成一个畏罪潜逃的迹象，却没想到被还是露了踪迹……第二日一早，我假装’杨厨子’酒醉未起身，做好了饭菜，又拖了一时半刻，确定邰通已死，也有人去查看他的尸首，便给了周二一锭银两，让他指认早上出现在邰通屋里的第一个人为凶手，转移视线。”
　　沈清渠听了半晌，没听他提一句秦敏敏，有些愤怒地问道：“那敏敏呢？！敏敏当日早上给我请了安便不见了踪影，你何时下的手？！你又为何要杀她！”
　　杨武眼皮微微颤动，脖上青筋直爆，口中呜咽了半晌，缓缓说道：“那晚，我杀了汪全，处理好尸体……却意外发现厨房门外有一枚猫眼石戒指，做工精良，材质贵重，戒指内圈还刻了一个敏字。整个船上只有碧波门有女子悉心打扮……而我记得碧波门的小徒弟秦敏敏名字里便有这个’敏’字。我便通过暗道去了二层，原本打算用迷香迷住了人，给她一个痛快，谁知道秦敏敏竟然醒了。没有办法了……她看到了一切，我不能留她……我用了银丝绞勒死了秦敏敏，她身上的伤口血迹与其他痕迹都是死后伪造的，想要混淆视听，又把尸体移到了三层一处正在修缮的仓屋……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沈清渠嘴唇颤抖，如此详尽地听着自己爱徒死去的真相，如同又用刀子在自己心上钝钝割着：“敏敏……她为何要去三层，那般鱼龙混杂之处？为何去了三层目击案发之后回来还能安稳睡觉？你想过没有！！”
　　杨武喉中如同被噎住一般剧烈呛咳挣扎起来。
　　沈清渠双目赤红，口中怒吼道：“你不能死！！敏敏那日早上还来给我请了安！你说前一晚便将她害死了！那来给我请安的是谁！！！你不准死！！！！”
　　然而地上的人已经渐渐开始僵硬变冷，杨武死了……
　　甘椿眉头一皱，口中轻轻啧了一声，真是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该问的都没问出来，果然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成鸿若有所思地看了正在哭喊的沈清渠一眼，若有所思。
　　正在此时，楚湘儿突然冲进门来，见到眼前的场景先是一愣，有些不知所措，随即回过神来，面色焦急地对着沈清渠报告道：“师父！查木辛跑了！徒儿去的时候看守已死，徒儿带人搜了一遍，三层船板上看管舢板的两人被杀，二人看管的舢板少了一艘，查木辛……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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