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潮生传

　　“咳咳咳……咳咳……呼……”圆悟捧着一碗汤药，坐在床边，看着师父剧烈地呛咳，心如刀绞。
　　自那日二人被那些活傀儡所困，已过去整整两日，直到现在，圆悟每每回想那日的惨烈，横飞的血肉，还有无法战胜的怪物，都会惊出一身冷汗，也不知是何等的丧心病狂，才能将整个镇子的男女老少都用霸王蛊进行寄生。圆悟暗暗握住手掌，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一日迸溅到皮肤上的冰冷发臭的血肉。圆悟不禁有些出神，思绪不可控制地又飞到了那一日，此生不想经历第二次的暗无天日的战斗……

　　“师父！怎么办！”彼时浓雾已经散去，月色皎洁，在美好的夜色之下，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正呼哧作响的怪物们。
　　一、二、三……十、二十、三十……
　　圆悟已经失去了计数的能力，那一双双蒙着白翳的双眼透过清冷的夜色令人毛骨悚然。眼前的活傀儡缓缓地向两人包围而来，或许谈不上包围，不过是因为四周八方全都是这般怪物罢了。
　　“圆悟，打起精神来，好好跟在师父身边，切莫离开太远。”耳畔传来明空沉沉的嗓音，圆悟已被眼前此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被夜风一吹，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呼……哧……啊啊……”之前当着二人面从屋檐上掉下来的的那具活傀儡，已经耷拉着断了一半的脖子缓缓靠近了两人，近到圆悟已经能清清楚楚地看清楚这个“人”已经开始渐渐腐烂的五官。
　　这个人是朱二。
　　圆悟想尖叫，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似乎已经失去了尖叫的能力。
　　圆悟只能看着，眼睁睁地看着以前的泼皮朱二，此时此刻如同一只破烂的牛皮口袋一般，敞着口、漏着风，摇摇晃晃地朝着两人走来。
　　青螟散人不是说崔家举家投靠了窑山老祖么，不是说家小都安稳么，为何以前那个耀武扬威的朱二会是如此境地？
　　“圆悟，回神！”明空见小徒弟一脸虚无，心中焦虑，当即大喝一声。圆悟如同当头一棒，被这一喝惊醒，猛地回神。
　　那边厢明空双手已经戴上那副薄如蝉翼的手套，侧身躲过朱二毫无章法的一击，一手按住朱二腐坏发黑的肩膀，一手将朱二的断头旋转着一拧，只听得咔嚓一声，颈骨断裂，行走中的身躯往前走了几步，轰然倒下，血液一时间夹杂着碎肉四处喷溅。
　　少许几滴血液溅到了圆悟手背上，竟然半点温度也没有，残破的血肉冰冷刺骨，还散发着阵阵腥臭。是了，这些人早就已经死了，丧失了作为人生存的权利，仅仅作为傀儡为人所操控，死亡已经是遥不可及的解脱。

　　明空手中拎着朱二的断头，单脚一勾，将朱二的尸身凌空踢出，击倒了身边已经近在眼前的一片活傀儡，扭头向圆悟喊道：“快！点火！”
　　圆悟闻言一惊，迅速从包袱里掏出来方才用过的火石和一小把用剩下的干草，将包袱里的豆油尽数浇在干草之上，左右看看竟是没有任何柴禾可供燃烧，情急之下将上衣一脱，权当柴禾，手中用尽全力摩擦火石，只听得兹拉兹拉几声，火星遇油猛烈地燃烧起来，很快便烧出了一个小火堆。
　　周围的活傀儡似乎对这熊熊燃烧的火焰颇为畏惧，口中不住地发出咆哮之声，却始终不敢靠近，圆悟精神一震，小心翼翼地护着火堆。
　　那边刚刚被击倒的活傀儡被尸身压住，挣扎片刻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要向二人扑来。明空运起内力，衣袂凌风，几招碎金手便将这几具傀儡的脑袋摘了下来。
　　“圆悟，接住！放入火中烧掉！小心不要碰到蛊虫！”明空一抬手，将几颗头颅尽数抛给圆悟。
　　圆悟手忙脚乱地接住，鼻间全是尸身腐化的恶臭，手中触到的腐烂的皮肤黏腻沾手，圆悟看也不想再看一眼，忍不住阵阵作呕，半闭着眼，将手中的头颅一颗一颗扔到火堆里。
　　火堆原本并不旺盛的火焰，在接触到头颅之后迅速蹿高，从头发开始燃烧，接着是皮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焦糊之味，掺杂着人肉腐烂的恶臭，如同无间地狱一般。原本还在缓缓移动的活傀儡们，仿佛被这个画面刺激到了，一时间嚎叫声不绝于耳，蒙着白翳的双眼齐刷刷地朝二人看来，一时之间简直令人胆寒。
　　头颅在火焰里燃烧着，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圆悟不敢去细想这声音究竟是什么，只是机械地接住师父扔过来的头颅，扔进火里。
　　圆悟突然有些走神，此刻天宇之上是否真的有诸天神佛在俯瞰大地？如果诸天神佛有灵，看到此情此景，不知会哀叹还是愤怒？
　　突然，耳畔传来噼哱一声，圆悟背影一僵，缓缓转过头，看到一旁还没来得及焚烧的一颗头颅竟然微微在颤抖。圆悟有些惊恐地盯住了那微微颤动的头颅，突然，从天灵盖处有一块皮肤猛然凹陷下去，随即一个蚕豆大小的甲虫从那一小块凹陷的地方露出半个身子，努力挣扎着开始往外爬。
　　圆悟猛地捂住了嘴，那甲虫通身漆黑，在火光的映衬之下，漆黑油亮的坚硬外壳泛着绿油油的光，甲虫头部有一对巨大的上颚，边向外爬边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令人不寒而栗。
　　圆悟死死地盯着这只甲虫，能感觉到自己的冷汗凝聚成水珠沿着脊背悄然滚下，圆悟将身体缓缓靠近火堆，偷偷将裤腿撕下，缠绕好双手。师父还在不远处厮杀，那短短的一段距离却是如此遥不可及，圆悟绝望的发现，此时此刻自己唯一的救星就是这堆散发着烧焦尸体气味的鬼火。
　　突然间，这只甲虫似乎终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将身体转向圆悟。
　　圆悟紧紧攥着拳头，牙关紧咬，口中已经尝到了丝丝腥甜。霸王蛊休眠之中若被秘法惊醒，宿主死亡后便会寻找下一目标，那么便看看谁活的更久一些吧！
　　电光火石之间，那蛊虫已离地飞起，猛地朝圆悟头顶钻来！
　　圆悟一声暴喝，运转真气，缠着布料的左手一记光明如来掌法，将那蛊虫扫的横飞出去，还未等圆悟松一口气，那蛊虫在空中连翻几个身，竟奇迹般地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大的圈，飞扑回来。
　　“啊！！！！受死吧！”圆悟运起全身的真气，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右掌之中。霸王蛊虫如同一道黑色疾风在夜色中划过一道深深的痕迹，朝着圆悟狠狠地冲来，圆悟静静地站在原地，此刻内心前所未有的澄澈空明，所谓大巧若拙之境界堪堪参破！
　　“明镜为台，菩提为树，着！”圆悟掌中真气恍若有形，朝着那蛊虫劈头盖脸而去，那蛊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想要收回去势，已再来不及，当头被圆悟一掌击中，漆黑的壳子碎了大半，自半空骤然落地。
　　圆悟看着不远处碎在地上的一团蛊虫，长舒一口气收回真气，缓缓地瘫坐在地，捂着心口急速喘息。胸膛中一颗心脏砰砰砰地剧烈跳动，耳畔仿佛听见血液击打耳膜的轰鸣之声，十根手指稍稍用力，指尖竟然有些微微的酥麻，眼前有金星不住闪动，整个人汗流浃背，简直如同打水里捞出来一样。
　　活下来了，真的活下来了……
　　圆悟突然有些想念圆真，如果那个鬼精灵的小师兄遇到此情此景，怕是已经嚎啕大哭了吧。自己完全能够想象那个爱哭鬼一边淌着眼泪，一边还要动手的场景，忍不住扑哧一笑。
　　圆悟撑着地面缓缓起身，打算将那团蛊虫的尸骸拿去烧掉。
　　突然，圆悟愣住了，不远处那团黑色的蛊虫竟然开始微微地蠕动，夜色昏暗，只有身后那一团火光影影绰绰，圆悟一时不敢确定那一丝丝的蠕动是否只是自己紧张之下的幻觉，或者是火光映衬之下的错觉。
　　然而很快，圆悟就知道不是的。
　　因为有一团灰白的虫体正从那团黑壳中缓缓爬出。
　　只这一眼，圆悟险些大叫出声。那是怎样的一团虫体啊，手指粗细的虫体，灰白的颜色，粗糙的表皮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黑色斑点，所爬过之处留下深深一趟粘液的痕迹，应该是口器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如同水蛭一般的吸盘，边爬行还边晃动着头部，寄生在别的昆虫的体内，利用别的昆虫的身体再去寄生人类，这恐怕才是霸王蛊的正体！
　　世上再难有比这个物种再恶心的生物了。圆悟有些绝望地心想。
　　圆悟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虫体一点一点艰难的朝着自己爬行而来，右手缓缓地解下缠绕在左手上的布料，放入火中让布料渐渐燃烧，然后迅速将手上燃成一团的火焰投掷到霸王蛊的身上。只听得“叽叽叽”几声惨叫，那霸王蛊如同被大火加热过的蜡一般，摇头晃脑地挣扎起来，不多时，已经一点一点地融化在了地面上，只余下空气里弥漫着的燃烧过后的一股浓浓的酸臭。
　　圆悟回过身，将地面上的几颗头颅全部投入烈火之中，火焰一时蹿得老高，噼里啪啦的燃烧之声里，似乎还夹杂着不曾断绝的“叽叽叽”的惨叫，在寂静的夜里冰冷而惊悚。
　　圆悟定了定神，朝明空望去，却只见明空半身僧袍已被血浸透，整个人已经深深陷入傀儡的包围之中，背后空门大开，几个活傀儡已经瞄准明空准备出击。圆悟心中一惊，脚下运起步法飞速朝明空掠去，一脚踢在一名试图从背后袭击明空的活傀儡脑侧，将人直接踢翻在地。
　　“圆悟？不是让你守住火吗！”明空与圆悟背靠着背，有些意外地问道。
　　“师傅投过去的头颅我都已经处理好了，徒儿总不能看师傅腹背受敌！”圆悟小声争辩几句，不再多说，专心致志准备应敌。
　　“罢了，我师徒二人今日便并肩作战！”
　　二人说话间，手起掌落，又干掉许多活傀儡，二人不再说话，攻守相成，一时之间击倒活傀儡无数。然而，如今距火堆已经有一些距离了，明空也不敢再贸贸然拧下头颅，不拧下头颅，终究只能克制一时，被击倒在地的活傀儡过得一时片刻就又死灰复燃，颤颤巍巍地自地上爬起来，重新加入战局。
　　二人且攻且守，如此情形，已非一人之力可控。圆悟无法退守火堆，明空也无法果断下杀手，二人只觉越战越多，圆悟内力不及明空深厚，不过半个时辰，已觉丹田空虚，力有不逮。
　　夜色深沉，寒风四起，远处火焰在风中挣扎半晌，明明灭灭，师徒二人心中皆是一寒。二人已无分身之力再去看顾火焰，眼前层出不穷的活傀儡仿佛怎么杀也杀不完，喷溅的腥臭血液，腐烂的恶臭，狰狞的表情，一桩桩一件件简直令人心生绝望。
　　圆悟一时有些恍惚，眼前的种种是否只是一场噩梦？噩梦醒来，自己还在寺中，师徒三人日日早起，诵经，习武，种菜，偶尔陪着贪玩的师兄去招猫逗狗，偶尔也要陪着闯祸的师兄挨骂罚跪。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梦该多好啊，醒来还是那个阳春三月。
　　圆悟的动作已经渐渐迟缓下来，明空旧伤隐隐作痛，丹田处只觉似有火在烧。明空在应对强敌之余还要分心替圆悟阻挡一二，师徒二人越战越疲，面对眼前境况已是精疲力尽。
　　忽的，耳畔传来一阵笛声，不成曲调却颇有韵律。
　　笛声忽高忽低，曲调和缓处，如同有人在耳畔轻声诉说，随之忽然拔高，如同高山流水，琳琅凌冽。圆悟被曲调吸引住，随即惊讶地发现，身边的活傀儡们竟然随着曲调的变化慢慢地停滞了下来。
　　身边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活傀儡此时此刻竟然如同木雕一般伫立在原地，一丝一毫也没有动静。明空侧耳倾听片刻，突然道：“我们躲开！”说罢，咬牙运起轻功，携着圆悟几个起落回到了火堆旁边。
　　只见那群活傀儡随着曲调渐渐分散开来，慢慢走远，渐渐融入夜色之中。
　　“不知何处高人？可否现身一见？”明空眉头一皱，循着笛声朗声问道。
　　空中笛声一停，一个人影几个闪身便出现在师徒二人视线中。
　　来人一袭灰色布衣，面色惨白，有种大病初愈的虚弱之感，难以相信就是这样一个人，凭着一支曲子，便能将数量如此之多的活傀儡控制住。
　　来人走上前来，朝明空一拱手：“大师谬赞，高人不敢当。在下苏平，是南疆少主座前护卫。”
　　“原来是苏护卫，老僧先谢过苏护卫救命之恩了。这霸王蛊乃南疆之物，苏护卫的纵蛊之术真是令人大开眼界。”明空一席话暗地里夹枪带棒，若说此事与南疆无关绝对是满口胡言，仅凭这个护卫的一支笛子便能将这活傀儡大军驱散，清潭镇全镇百姓的性命难道就难救了？
　　“大师教训的是，然我家少主被奸人所困，在下九死一生，近日方才重伤初愈，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护卫很是机灵，几句话便将明空原本想说之言堵了个干净。
　　明空不再多言，只道：“我师徒三人初到此地，不成想卷入此事之中，我那不成器的徒儿也被歹人抓走，不知苏护卫可有眉目？”
　　苏平恭敬道：“不瞒大师，在下在此处盘桓数月却未得营救之法，在下虽可纵蛊，却不过是从主子处学了个皮毛。般若碎金手之名闻名如雷贯耳，若得大师襄助，我家少主与大师高徒，必能平安归来！”

　　圆悟缓缓搅拌着碗里的药汤，当日师父虽强忍内伤，却也无力为继，自己丹田空虚，已是强弩之末，面对苏平的提议，二人允诺之后，便随苏平来到了此处，算是个隐秘的落脚之处，而师父的伤也自那日开始有些反反复复。
　　窗外有信鸽飞出，这几日观察下来，这个苏护卫似乎早已与那位南疆少主联系上了，在如今清潭镇鸟兽绝迹的情况下，每日里信鸽络绎不绝，绝非他口中所言不得营救之法。现在细细想来，那日苏护卫纵蛊的时机也很微妙，直到师徒二人力竭而时方才肯出手相助，或者说，二人并未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为何如此巧合，偏偏便触动了这些活傀儡？
　　其中种种，细思令人胆寒。
　　为今之计也只得与之合作，南疆蛊术精妙绝伦，苏平不过是个护卫便有能力驱散活傀儡，那位南疆少主又不知是如何水准，圆真身陷敌营，那窑山老祖得了诸多蛊、毒还不知如今是何情况，此情此景，合作必然是最好的选择，至于其他，不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圆悟叹了口气，收拾起药碗，如今只希望圆真一切安好，师徒三人能早日团聚。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