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门旧事

　　出了长沙城，任谁都不会把频频下地的土夫子与高高在上的军爷联系在一起。

　　但在长沙城可以。

　　因为长沙城有张大佛爷。

　　张启山家中有一尊金身大佛，所以人们尊称他为张大佛爷。据说那尊大佛是一夜之间突然出现的。狗五爷曾多次问过佛爷

　　这尊大佛的来历，可他每次都只是狠狠地瞪狗五爷一眼，并未作答。

　　天色渐晚，佛爷坐在书房，手中拿着一本陈旧的书，眼睛却盯着旁边厚厚一摞文件。

　　突然，沉重的吱呀声响起，一束亮光照在府中的院子里，他抬起了头，猛然起身，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住，缓缓退回到

　　之前的书桌前坐定，脸上阴晴不定，眉头紧蹙。

　　不一会儿，书房的门被叩响。

　　“佛爷，解九爷到了。”

　　“请九爷进来吧。”佛爷正声道。

　　他话音刚罢，书房的门便被缓缓推开，解九爷慢步走了进来，双手一拱，道：“佛爷体康，别来无恙。”

　　佛爷并未回礼，只是盯着他，道了一声坐，将手边的抽屉打开，取出一张纸递给他。

　　解九爷嘴角一翘，并未接那张纸，只是瞥了一眼，径自坐下，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对视着。

　　许久，还是佛爷先开了口：“九爷还要等到几时？”

　　九爷笑道“此话何意？不是佛爷请我来，道是有事商议，如今却如此问我，老九不解。”

　　他听了这话，明知解九爷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却也不怒，道：“此处没有外人，该讲什么你便讲吧。”

　　解九爷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张副官，又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佛爷，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出去吧，莫要教人接近书房，谁都不行。”佛爷对张副官道。

　　那张副官也并未迟疑，答了声是，便关门而去。

　　解九爷听着张副官的脚步声逐渐不可闻，才对佛爷道：“佛爷莫怪，此事重大，老九我需谨慎些。”

　　“客套话便免了吧，说些有用的。”

　　“佛爷的心思，我大抵也猜到了些。”解九爷收起了笑容，对佛爷道：“这张文件不是佛爷的意思，也是佛爷的意思，对

　　也不对？”

　　佛爷并未答话。

　　“裘德考扔出的土夫子名单里，皆是九门中人，各家都有涉及。倘若佛爷想要保这些人，必然有法子让这名单不为人知，

　　可如今它既已公之于众，想必佛爷心中对此事早便拿定了主意，叫老九来，不过是想问问我......这些人该怎么杀，该

　　以怎样的方式、在怎样的境况下杀掉他们更有利于佛爷的大局，对也不对？”

　　佛爷听九爷话罢，未做评判，而是问道：“九爷就没有什么想问我？”

　　“若是老九那么多问，佛爷也不会叫我来了。”

　　佛爷长出了一口气，看着解九爷，似是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张口。

　　解九爷见状，拿来纸笔，缓缓写了一个“陆”字，道：“老六与九门中人最是疏离，背后也无势力。从他开始是最好的选

　　择。可佛爷须知，若是让他跑了第一次，后面的事便不好办了。他家那白姑，也得一并......以免日后多生事端。现下

　　老九也只能说出这些，这之后的事，请佛爷容我思虑一二。”说罢，也不等佛爷答话，便起身出了房门。

　　佛爷一个人坐在书房中，长叹了一口气，点起一根烟，将解九爷留下的那张纸烧的一干二净。

　　九爷回到解语楼时，天已黑得彻底。家中下人说，九爷走后不久，齐八爷便似醉非醉的走了，边走边笑，甚是怪异。九爷

　　应了一声，便走进了书房。

　　一套黄花梨桌椅，四面白墙，这便是解九爷的书房。从解九爷记事起，便很少在家中藏书，他晓得不论什么事，记在脑中

　　才最为可靠，不该出现在别人眼前的东西，就是写也不要写出来。

　　他开始回想，回想长沙城的地形，他要对自己布局的地方一清二楚。猛然间，他想起了六爷整日蹲着的那个墙角——夏不

　　遮阴，冬不避寒，可他依旧一年四季蹲在那里，自己的女人在屋中打麻将的声音听着总能让他安心。他的女人白姑是个颜衰色

　　薄的老妓，当日被卖到南洋，是他穿着单薄破旧的鞋一步一步将他从人贩子手里背回来。九爷想起了当日自己在长沙城门下看

　　到他们时，黑背老六已是面如金纸，可他的每一步仍然踏得很稳当，身后的血脚印从城门下延伸到遥不可见的地方，而他的女

　　人早已在他的背上安然睡去......恍惚间，他又想到了自己，这些年来自己无时无刻不过得小心翼翼，无时无刻不在算

　　计，连空中飞起的灰尘都要算到它究竟要落到何处去，解家也在自己的经营下越来越鼎盛。

　　可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想着想着，解九爷开始心烦意乱，他努力想让自己静下来，可胸中涌起的杂念总是与自己作对。他睁开闭上许久的眼睛，

　　从包中拿出那个棕色的瓶子，倒出一把白色的小药片，狠狠地塞进嘴里。他知道任哪个洋大夫也不会允许他这么用吗啡，可他

　　需要静下来，静下来去布好这个局。

　　解九爷慢慢静了下来，又闭上了眼睛，“依佛爷的性子，此番叫我前去，他便是已经要动手了。三天内，黑背老六必死，

　　那之后，该怎么办？把佛爷推到明面上来？......不，佛爷还得在暗处，还不能让剩下的人太过清楚。那就得找到一个

　　替死鬼，只有一天，一天之内要找到这个合适的人选。”

　　九爷又睁开了眼睛，心中的焦虑又打断了他的思考，他拿起尚未盖上的药瓶，将剩下的药片一股脑倒进了嘴里。

　　“这次的敌人不止有‘它’，还有时间啊。”九爷低说道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九爷早早便带孙子解雨臣出了解语楼，也不知是他起得早，还是一夜没睡。

　　“爷爷，我们去哪里啊？”小雨臣看着九爷，俏生生地问道。

　　“咱们去见你红爷爷......要安排好你、解家日后该当如何。”

　　话到最后，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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