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玉魂寒

　　那白衣的仙人却并不再说话，他看着我，缓缓的落在路旁的一块岩石上，而再往外，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我犹疑着，终于笑着带着试探的说道：“多谢公子相救。”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一瞬竟不知今夕是何年，他转过身，对着那深不可测的悬崖，将箫轻轻的搭在了嘴边。
　　在他的箫音里，不知为何，又有种熟悉感从心头涌起，我竟放下全身所有的戒备，下了马，想走到他身边去，可我的心里又泛起些微微的不知名东西，我只走到他的身后，隔着一尺的距离，后来，竟觉得这一尺的距离也是那么让人荒凉，竟不自觉得又退后了几步。
　　眼前，是万古不变的山川，浮云悠悠的来去，有风来，便浅淡的化散成了一团漂泊的雾气，风去了，又聚作一团行云，云聚云散，云舒云卷，云来云去，云走云归间，他的箫声，在这旷古的天地间，面对那黛青的远山，竟生出了天长地久的苍凉来。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的箫音，竟类似于此。
　　箫声渐渐止住，他却也不回头。那一袭白衣胜雪的剪影，在这天地浩大间茕茕孑立，他所看的，他所立足的，那荒远的胜景，流云不过是过客，去了再也不回，青山那么荒老，在浩劫中也终将化作尘灰，他亦是尘灰的过客，却仿佛像一枝素净的花，开着永不凋谢，一抹水中的月华……
　　我终于找出那缘由来——他孤独。
　　他那么孤独，竟让我害怕去靠近他。
　　一丝风拂过来，他身后长长的发丝上被风轻轻的拂起薄薄的一层，我一时间，竟滴下一颗泪来，那滚烫的泪珠落在我的手上，让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我终于开了口，却不知说些什么好。
　　他忽然转过头来朝我粲然一笑，那笑容，像极了小时候，我一个人在冬夜偷偷爬起来，爬上茅草屋顶，趴在上面看的云隐山山头的弦月，朦胧中带着红梅与雪花的冷香。
　　他说“苏清，别来无恙。”
　　当他说出“苏清”二字时，我的脑中像是有什么炸开了一样，但是，除却了那一瞬的震荡，所有一切都消失了，我依旧是秦筝，这一世，前十七年，都在云隐山长大的秦筝。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眨了眨眼，笑着道：“我唤秦筝，公子莫非是认错了人？”
　　他定定的看着我一会儿，那目光，我从不曾在别的男子身上看过那般的目光，接着，他笑了：“我不会认错的。”他顿了顿，那墨色的鬓角在晨曦的微光中折出了好看的弧度，接着道：“秦筝，也是个好名字呢。”
　　我心中一凛：“你是说，我既是秦筝，又是苏清么？”
　　他说：“不，你就是你。世间可以有很多的女子唤苏清、秦筝，你却只有一个。”
　　微有所动，脑海中竟出现了慕寒，愣了好半天我才问他：“你呢？你是谁？”
　　“墨染”他的声音像碎珠溅玉一般。
　　旧人不覆，良人未归。墨染锦年，物是人非。
　　多么忧伤的句子，他那名字，也像染上了霜华。
　　我看着他那因对着初升太阳光华，而显得像白玉刻雕般的脸颊，他墨色的眉头像是习惯了微微皱起一般，此刻隐隐透出了那浸透漫身的孤寒，我一瞬间竟想伸出手，替他抚平那眉弯。
　　他却似乎很是高兴，并未曾发现我因他而起的伤怀，他问道：“秦筝，你这是要往何处去？”
　　我的思绪被牵回：“打算去陈国。”
　　他抬起头，眼睛里像是闪着星星，忽然有些顽皮的说：“我刚从陈国来，到这里散散步，不承想居然遇到了你，若是不嫌弃，我就陪着你再去一趟陈国，如何？”
　　我不曾想这样的人竟也会开出玩笑来，而这玩笑却是那般让人心生暖意，像我这般术法，如若鬼府中人再追上来，我必逃脱不了。
　　我点点头道：“若有少侠相伴，必是极好。”
　　他看着我极认真道：“我曾说过，不论天涯海角，与你同归同去。然而，你都忘了。”
　　我曾听师傅说过，人有百世轮回，我想，或许，上一世，我真的认识他？那时，我是苏清么？可那，又如何？我笑着摇摇头：“如若我真的曾经是公子口中的苏清，那么，到了现在，苏清已经死了。我只是秦筝。”
　　他的神采闪过了一丝难以名状的东西，但也只那一瞬便消失了，接着，他又说道：“那些影鬼，为何要追你？”
　　“为了一个东西。”我不自觉的咬了咬嘴唇。
　　“是什么？可以给我看看吗？”耳畔响起了他温润如玉的声音。
　　我停下脚下的步子，眸子定定的看着他，路旁是万顷青山，一阵又一阵的风，将天地吹得格外的澄净，这个人，站在这一片天地里，而我，对着这个人，我似乎无法说谎，尽管，我是第一次见到他。
　　我缓缓从怀中取出那装着寒魂玉碎片的锦囊，打开上面的丝线，将碎片轻轻放在了他摊开的手心上，就在那冰一般的碎片碰到他手心的刹那，他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手心微微一动，眼里似乎闪过了万千的流年往事。
　　“怎么了？”我问。
　　“这可是上古神物寒魂玉。十万年前有仙人借梓山神弓之力将它毁了，万千碎片散到了人间，这十万年，无数魑魅魍魉为收这碎片丢了心魂。你收集这个干什么？”他的语气，温润中带着珠玉的凉。
　　“我本是云隐山云隐仙人的弟子，去年冬月，师傅因这碎片为鬼府中人所杀，他临终之际将此事交付于我，并让我找到空印大师，将碎片交付与他。”我老老实实的说了这一切。
　　一线光穿过那晶莹的碎片，在他的手上打出一片光晕，他用我听不到的声音有些凄凉的笑:“未料到，我和它纠葛竟如此之深。”
　　这句话，我并没有听到，而我并不知，所有一切的答案，那些关乎苏清的往事，那些古书语焉不详的传记，那个一直缠绕我多年的梦魇，那些不辨缘劫的相遇，那些缠绕枝杂的真情错意……皆在这句话里。
　　我从他摊开的手掌中将碎片取回来再放回锦囊，在取的那一瞬，我的指尖触到了他的掌心，一阵凉意竟从指上一直传到了心里。我的手指四肢，平时就十分的冰寒，而他的掌心，却比我的手更寒冷。
　　我侧头笑着问他：“你之前去陈国是为了什么？”
　　他看着我，忽然伸出他的一只手来：“把你的手给我。”
　　我有些不知所措，他竟云淡风轻的笑了一下，接着，用另一只手将我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然后紧紧地握住了，他寒凉的手，现在竟有了暖暖的温度，我的手在他的手中，一点点的暖和起来，竟慢慢的感受不到这春天的薄凉了。
　　他看我目瞪口呆的样子，抬起手在我的额头轻轻的弹了一下，接着，就拉着我的手往前走，我竟着了魔般跟着他，一步一步。
　　春天的风柔和的吹着，这漫漫长路，岸边两侧一片新绿，偶有几枝红色的春花自葱翠的叶子间横逸出来，悠悠遥远的万古苍天，他一袭白衣胜雪，眉色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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