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斗女与江湖男

　　庭院中，树阴下，黑衣少年执剑而动，一剑荡过，漫天落叶缤纷。
　　粉衣少女立在廊下，目光随着少年的剑光而动，面上的表情甜蜜又痴缠。

　　少女的身后，一个中年男子大步走来。
　　少女见来了外人，急忙用纱巾掩着面庞匆匆离去，中年男子瞥了一眼少女离去的身影，眼中闪过一缕忧色。
　　黑衣少年收了剑势，撩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叫道：“卢师傅，我这一式缤纷剑法练的可还到位？”
　　姓卢的教武师父却不答，只是沉着脸，一把搂过黑衣少年：“沈少爷，小可受沈老爷所托，带你出城。”
　　“出城？为什么要出城？”沈清源看了一眼天色，“已近宵禁，城门怕是快关了，这会子出城是要作何？”
　　“沈少爷，切莫多问，只需随着小可出城便是。”

　　戒备地后退一步，沈清源面色凝重地看着身前这个自幼教习他武艺的中年男子，“卢师傅若是不说明原因，清源是不会同你离开的。”
　　卢恒叹了一口气，他受了沈家一饭之恩，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沈家这只独苗，他一咬牙，冲着沈清源后颈狠狠一劈，扶住沈清源软下的身子。
　　卢恒最后望了一眼檐牙高逐的沈家大宅，驼起晕迷的沈清源，沿着小径飞快地向城外窜去。

　　逃亡了三天三夜未曾停歇半刻，卢恒满身血迹，已是强弩之末。

　　沈清源惨白着脸，握剑的手忍不住一直在颤抖，圆溜溜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卢师傅，你怎么样了？”
　　卢恒看了他一眼，暗忖道，“他怕是要有负所托，保不住这个孩子了，与其让这孩子落入到那些人手里，不如......不如......”抬了抬手中卷刃的剑，但一看到这孩子澄澈犹如高原雪湖的眼睛，怎么也下不去手，这还是个孩子啊。

　　那些天杀的混蛋！

　　“沈少爷，”他费力地从贴身的衣襟里取出一块玉诀，“这是沈老爷要我交给你的，你带着这个玉诀去京城，找一个当铺，无字当，将这块玉诀交给掌柜的，她会照顾你的......”
　　沈清源拨浪鼓似地狠狠摇头，泪滴一颗颗往下掉：“卢师傅，清源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你会好起来的，”胡乱擦了一把眼泪，“我，我去采药，一定能治好你身上的伤。”

　　教导数年，卢恒如何不知眼前这孩子是何等的宅心仁厚，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抛下自己独自离开，他咬了咬牙，垂声道：“沈少爷，他们的目标是你，小可独身一人，反倒是还有一线生机。”
　　沈清源目光猛地一抖，是啊，如果不是为了保护自己，武艺高强的卢师傅怎么会弄得一身是伤，自己留下，只会是他的累赘。

　　沈清源忍着泪，接过卢恒手中的玉诀，恭敬地给他磕了三个头：“师父教导之情，救命之恩，倘若清源能侥幸逃脱，他日必定结草衔环相报，此时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请师父保重。”
　　卢恒张了张嘴，满腹的话最后只成了一句：“清源，你记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要为沈家报仇，好好活下去。”
　　“......是，师父。”

　　第一次面对如此凶狠的追杀，沈清源如何不明白，他挚爱的沈家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家，或许没了。
　　爹爹，或许没了。
　　总爱偷偷看他练剑的樱雪妹妹不知道能不能逃过一劫。
　　年幼的沈清源，第一次刻骨铭心地感受到因为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见着自己珍惜珍爱的一切一点一点分崩离析的痛楚......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更何况是一个不过八|||九岁养尊处优的孩童，沈清源跌跌撞撞地往山下逃，庆幸的是，夜黑风高，山中视线不明，那伙穷凶极恶的歹人还没有追上来，小手紧紧握住手中的剑，仿佛这已经是天地间他唯一握得住的。

　　后来实在是逃的累了，沈清源小心翼翼地选了一处凹进去的巨石躲着，又弄了些芦苇挡住自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他再睁开眼时，落入眼帘的是素色纱帐，红木床框，窗外，没有血光，是一束斜阳。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惊喜地发现，温暖是那般实实在在。
　　这，不是梦！

　　“命大的小家伙，你醒啦？”
　　沈清源循声望去，才发现一旁的软榻上斜卧着一名女子，正捧着什么东西专心致志地看着，软榻前有几只金色的小鱼在琉璃缸中惬意地游来游去，女子不时地将什么东西抛进鱼缸中，惹得小鱼儿们争相抢食。
　　沈清源只愣了一瞬，便翻身下床，小小的身子似模似样地抱拳鞠躬：“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沈清源无以为报，请受清源一拜。”

　　“也不是无以为报，”女子娇笑道，“你那块玉诀不错，我要了。”
　　沈清源：“......”

　　沈清源的无语并不是女子不问自取他身上的东西，也不是女子恍若仙女的面容，而是，而是，而是，这么优雅美丽的一位姑娘，居然用她的口水，喂鱼！！！

　　软榻上的女子，正是同叶准南下岭南的朱诺，在宁安郡弃马换船的途中，朱诺一时兴起，想起宁安郡的落凰山上的野鸡格外美味，不顾叶准冷死人的眼神，策马上山，野鸡是打着了，还顺带打着了个睡梦中仍忘不了低声啜泣的小破孩儿。

　　任谁看一眼也能猜着小孩身上发生了什么，更何况他们刚从已成废墟的沈家大宅路过，叶准一句话评价：“没想到无字当掌柜的也会干这赔本的买卖。”
　　朱诺淡定地回他：“谁说一定会赔本？”
　　“哦？”叶准似乎在等她继续往下说。
　　“我倒是觉得，接了你叶家的当，我会赔本。”
　　叶准：“......”

　　有一句话，叫做缘分。
　　还有一句话，就做有缘无分。
　　很久以后，沈清源评价，“去他妈的有缘无分。”

　　“你姓沈？”朱诺从软榻上坐起来，上下打量着小孩儿，小孩儿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烂的没法再穿，好在小屁孩自幼习武，年纪虽幼，骨架宽大，穿上叶准的衣服虽有些宽松，但也不至于太过拖沓。
　　“清澈的清，源远流长的源。”一双眼睛，小兽似的，清澈又无辜。
　　“唔。”朱诺拿食指和拇指撑住下巴，“从今以后，在外人面前不用再报你的姓，只说唤作清源便好。”
　　眼泪飞快地在眼中蓄起来，沈清源点了点头，任由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滑过脸颊。

　　“哭什么哭。”朱诺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手感果然不错，忍不住顺带揉了几把，“现在让你忘记你的姓，是为了将来再记起来的时候更深刻，报仇不是一句话的事，懂吗？也别问我你的仇人到底是谁，我收了你的玉诀，只管保你平安，别的只能靠你们自己。”
　　朱诺一本正经的胡诌，天知道，她只不过是格外讨厌沈这个姓而已。

　　沈清源瞪大了眼睛，盯着眼前姿容绝色的女子，“你，你是......”
　　没想到连个垂髻小儿也听过她的事迹，内心难免激荡出一丝傲然来，朱诺面带微笑，鼓励小屁孩道：“嗯？”
　　“你是专门收留小孩儿的人贩子吗？”
　　朱诺笑容不改地变摸为揉，瞧着小屁孩一头柔顺的黑发给她弄成了个鸡窝才心满意足收回手。

　　南下之路，就这么由两人世界，变成了三人行。
　　叶准对于带着沈清源这个拖油瓶上路很是不满，一抬眼撞上沈清源受伤小兽似的眼神，愣了愣，扭头看向了窗外。

　　从永京到岭南，最快的是骑马，最悠闲舒适的是乘船。
　　纵然叶准归心似箭，也不得不接受朱诺执意要乘船的要求。毕竟，这可能是天下间唯一能找到大哥的人了。
　　他不是相信朱诺，他只是相信自己的一向崇拜的父亲。
　　叶准眉心微拢，实在是想不明白，一个大活人，能被藏在了什么地方，饶是他叶家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出来。

　　信鸽一日比一日多，传回的消息都是不怎么乐观的，叶准眉间的忧愁不免更深了几分。

　　叶家乃是钟鸣鼎食之家，从小娇生惯养的叶家小少爷自是忍受不了同蛇龙混杂的人一块挤在一艘船上的，财大气粗的直接包下一艘画舫，又从堤岸边的渔家里雇了两个厨娘，若不是未免走漏消息，他简直还要再买上两个丫鬟小厮伺候。

　　叶小少爷满意了，有人却不高兴了。

　　这一日午后，残阳斜照，朱诺抱着软垫坐在窗边，唉声叹气。
　　已经变成了朱诺小厮的清源问道：“掌柜的在烦什么？”
　　朱诺幽幽地望了他一眼，又幽幽地把目光挪开，继续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不答，继续唉声叹气。

　　叶准从窗前路过，见她哀怨忧愁的样子吓了一跳，嘴角往两边微微一扯，似笑非笑：“若是晕船不适，便回去躺着休息。”
　　撑开折扇，斜挡住半侧脸，露出一双比寻常人大上许多的眼睛，黑漆漆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叶准，“讨厌，你挡住人家顾影自怜的光线了......”

　　叶准转身就走，又快又急，踩得甲板哐当作响。

　　朱诺失望地叹口气：“刚才好不容易游过去一条公鱼......又被他吓走了......”
　　沈清源顿悟，原来你在哀声叹气是因为觉得没有人欣赏你的美吗？他又猛地想起，初见时，朱诺专心致志捧着看到的东西，好像......是一面造型古朴别致的铜镜......

　　掌柜的，自恋也是一种病......

　　名义上是朱诺的小厮，其实什么粗活也不用做，只是朱诺心情好（？）的时候会从随身的包裹里抽出几本古籍塞给他，让他替她找一找里面有没有错字，沈清源很认真地找了几遍才猛然反应过来，能被无字当掌柜的带在身边的古籍又怎么会是有错别字的便宜货？她一定是想用这种方式让我学点东西吧？
　　沈清源圆溜溜的大眼睛第一次因为悲伤之外的情绪而染上一层水光，将捧在胸前的几本破烂古书视作珍宝......从此望向朱诺的目光不仅仅是崇拜是感激，更蒙上了一层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
　　让朱诺觉得后背有点发凉......
　　难道这小子知道了我只不过是不想看见他在随便打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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