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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胖子和瘦子在前头走,有意放谢一鹭和廖吉祥远远在后头。
一路行船,十多天后转了陆路,离开那个逼仄的船篷,他们才敢战战兢兢地互相问上一句:“咱俩……是怎么活的?”
瘦子皱起眉头:“不是水鬼,”他偷偷转头往后看,“他俩什么也不说。”
“除非……”胖子用一种讳莫如深的眼光看他,瘦子摇头,“不能,要是有同伙,他们何苦不跑了?”
“不能就好,”胖子点头,“人要是丢了,咱俩全没命!”
瘦子闷头走了一阵,忽然说:“那是俩疯子,”他轻蔑地撇嘴,轻蔑中似乎还有模糊的关切,和某种暧昧的敬佩,“咱俩多上点心。”
胖子停下来,等谢一鹭和廖吉祥赶上,那两人扭扭捏捏的不知道说了什么,谢一鹭又把廖吉祥背到背上,瘦子猜,他肩上那条刚长好的伤恐怕又要磨开了。
这天的阳光特别足,早上晒得人暖洋洋的,到了正午越发灿烂,他们一行四个沿着望不到边的绿树荫走,那么宽广的大地,妇人般宁静,没有一丝冗杂的声音,只有风吹动云层的轻响,和草叶上露水的蒸发声。
廖吉祥伏在谢一鹭背上,头顶是灼灼发亮的叶片,这一刻,他几乎像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叶片中间偶尔闪现指甲大的小果子,鲜红的,秀色可餐。
他手在枷里,够不着,谢一鹭发现了,便托着把他往上顶,很费事的,他扯下来一支,看了又看,含一颗到嘴里,咬碎,咂摸,那个甜劲儿,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酸吧?”谢一鹭呵呵笑着。
廖吉祥两手摸他的头,让他稍转过来,揪一粒小果子,塞到他嘴里。
“呀,真甜!”谢一鹭不由惊呼。
“是呀,”廖吉祥低垂着目光看他,这算不得宽阔的一片背,便是他此生的归宿了,“比南京的甜。”
“甜么,”瘦子在前头听见了,用手肘碰胖子,“你摘一个。”
胖子看看他:“你摘吧,我够不着。”
想够,还有够不着的么,他俩是不好意思,可能到底是馋了,瘦子一猛劲儿跳起来,从树稍头扯下一大把叶子,里头有那么几颗红果,他挑给胖子一颗,剩下的自己囫囵吃了。
“嚯,真甜!”胖子反手就从瘦子那儿抢,瘦子嬉笑着和他拉扯,这时候就听远处“嘚嘚”的,是马蹄声。
不一会儿,两匹快马迎面过来,打马的是一对青年,像是有急务,飒飒地与他们擦身,过去不久,又兜头折回来,驻马在两个解差旁边,大声大气地问:“南京来的?”
瘦子没给他们好脸色,斜眼看着,不回话。
马上的人从腰里翻出一块牌子,黄铜的,赫然亮给他看,瘦子登时站直了,是宫里御马监的腰牌:“是,是南京来的!”
他们是从廖吉祥大枷上的封押看出来的,谢一鹭把人放下来,慢慢藏到身后。
“是织造局的人犯吗?”
瘦子正要回答,胖子抢先说:“不是,那样大的人犯,哪轮到我们这等人来押。”
他说的很是那么回事,这也正是屠钥找他们两个押送的原因,那俩宦官兜着马,来回把他们几个审视:“那织造局的人怎么样了,知道吗?”
胖子和瘦子对视一眼,恭敬回话:“爷爷是问哪个?”
两个宦官似乎也踌躇,商量了一阵才说:“一个叫张彩的。”
确实不认得,瘦子张嘴就要回绝,谢一鹭抢上一句:“我认得。”
两匹马立刻朝着他来了,谢一鹭定定站着,不卑不亢的:“我要知道是谁问。”
马上的人哈哈大笑,搭着缰绳瞧着这个鼻青脸肿、叫花子似的家伙:“你也配!”
谢一鹭随他们笑:“那算了,”他低头掸一掸衣袍,“你们到南京去问吧。”
两个宦官神色严峻起来,像是要发怒:“你说认得,我们就信你?”
谢一鹭抬起头,很坦率地看着他们,也是赌一把吧,他说:“我和亦失哈有交情。”
听到那个名字,两人随即变了神情,先后滚鞍下马,有些不知道该恭敬还是熟络的狼狈样子,低声说:“我们就是亦失哈的人。”
谢一鹭皱眉,不大信似的,戒备地拉开距离,两个宦官马上贴过来:“我们爷爷现在替老祖宗管库、管门子,是从七品的把总!”
这个“老祖宗”当然不是那个“老祖宗”,而是戚畹,谢一鹭惊讶,亦失哈在他那里竟然爬得如此快:“张彩死了。”
话落,背后廖吉祥的枷响了一声,像是怕他说出什么来,两个宦官急急追问:“怎么死的?”
谢一鹭明白廖吉祥的意思,有些事既然已成定局,又何必说出来伤人呢:“锦衣卫去抄织造局时,替他们督公尽忠了。”
这结局合情合理,不由人不信,两个宦官半晌没说出话,谢一鹭又说:“葬在灵福寺后身,有他一个石碑。”
那座小庙,谢一鹭第一次见张彩的地方,也是那傻孩子最后的归宿,他也许是幸运的,没见到织造局的落幕,没和阿留他们一起曝尸荒野。
两个宦官显然有些丧气,可能原本指着这差事到亦失哈那儿去邀功吧,谢一鹭没多问,听他们说还要到南京亲眼去看,便两厢告辞了。
亦失哈,他想要的看来是得到了,可失去的呢,无从估量了。
谢一鹭蹲下去,把廖吉祥重新背到背上:“我要是能背你一辈子,就好了。”他说,往上看着廖吉祥,廖吉祥像是明白他的小心思,缓缓笑:“到了阴曹地府,也要你背我。”
到了阴曹地府……这是触霉头的话,可到了谢一鹭耳朵里,却像蘸了蜜似的,他脚下摇摆蹒跚,脸上却傻笑,这样踉踉跄跄走了差不多一里地,前头树林里打横出来一伙人,把他们拦住了。
领头的是个青年,顶多十七八岁,一张俊脸,穿内官服,藏青色妆花过肩云蟒改机,袖口绣白鹤,抹额上镶玛瑙,至少有正五品。
是宫里出来的人。两个解差没敢动,打眼往他身后看,除了三五个穿贴里的宦官,其余都是锦衣卫缇骑,佩弓刀,带马。
那少年施施然走上来,端着臂,挑着眉,自有一股少年得志的气派,剔透的眼把他们四个扫一遍,迅速落回廖吉祥身上,打量牲口似地细细观察一番,像是在掂量他的价值,猛地掷出一句:“传圣上口谕!”
廖吉祥、谢一鹭,还有那两个解差,齐刷刷跪倒。
“说与伴伴(11)听,”少年懒洋洋地传旨,居高临下瞧着戴重枷的廖吉祥,“朕心里恨你,又舍不得你,叫你回来了,你便快快地回,不要跟朕闹脾气,外头不安定,还是家里头好,钦此!”
廖吉祥尚发着懵,那少年把他扶起来,端端正正叫了一声:“爷爷。”
随后大枷上的封条就被撕掉了,铁锁也从两头打开,那边锦衣卫在和解差交接公文,廖吉祥抬眼瞧着面前这孩子,漂亮,伶俐,和他当年一个样,是受万岁爷宠爱的坯子。
“爷爷,咱请吧,”少年贴着他的脸蛋,语气很不客气,“戚畹的人让我们耽搁在双堆集了,要想全须全尾地回宫,你可得……”
廖吉祥压根没听他说什么,陡然回头,看谢一鹭正被锦衣卫推搡,他知道他的脾气,争执起来,锦衣卫不会对他手软的。
那少年被廖吉祥的态度激怒了,厉声朝他的人下令:“带回去!”
立刻有锦衣卫上来拉扯廖吉祥,他被拖倒了,即使这样,他仍盯着谢一鹭,想跟他喊一句,别执拗,快走!可奇怪的是,谢一鹭并没妄动,而是乖乖随着锦衣卫的指令后退,
廖吉祥的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他一时想不明白,那个一条道走到黑的谢一鹭,那个宁可死也不肯与他分离的谢一鹭,怎么突然变了?
一刹那,他心里疼了一下,他以为谢一鹭是慑服于天子的威权了,可远远望过去,那张脸上没有丝毫惧怕,更像是终于放下心,终于把带着体温的宝贝从怀里捧出来,小心翼翼地敬献到了佛龛上。
难道……廖吉祥震惊,难道他一直知道?
“上次在你那个多宝格上,看见一枚白玉闲章,刻的是‘金貂贵客’……”
他确实问过!
他还说,刻的不怎么样,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记不住了……廖吉祥觉得眼泪马上要夺眶而出,炙热着蒸腾着,要把眼睑都烧着:“春锄!”
他突然喊,把拖他的锦衣卫吓了一跳,那少年连忙吩咐:“抓牢他,捆起来扔到马上!”
心迹双清!所以才有心迹双清!廖吉祥奋力挣扎,谢一鹭误会他了,自以为是的,一直误会他了!
谢一鹭这时候才忤逆锦衣卫:“养春,不要挣,你不要挣!”
廖吉祥整张脸都湿了,左右被那么多人围拢着,他只能从肢体的缝隙中看见谢一鹭,不能让他误会,他只想着,死也不能叫他误会!
一猛劲儿,他把手从混乱的钳制中抽出来,将自己发髻上的木笄拔了握住,反手往脖子上插,锦衣卫爆发出惊叫,谢一鹭不知道怎么了,没命地往前冲,被从后一脚踢倒,趴在地上,固执地往前匍匐。
血从侧颈淌下来,廖吉祥扎歪了,眼前那么多张陌生的脸,来来去去,谢一鹭不会误会了吧,他猜想,不会误会他这颗心,里头再没有别人了!
这情形谁都看得明白,这是一对亡命鸳鸯啊,那少年抬脚把锦衣卫们踹开,一手把住廖吉祥刺向自己的手,一手揪住他散乱的头发,贴着他的耳朵说:“爷爷,你死了,我回去也活不成,何苦呢?”
廖吉祥垂着眼,不说话。
“你说……万岁爷要是知道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什么‘锄’,是不是要不痛快?”
廖吉祥的眼睛动了,惊恐地看向他。
少年笑起来:“我要是万岁爷,指定要把‘它’撅了呀!”
廖吉祥一把抓住他的前襟,那一片绣着蟒纹的绫罗,少年放轻了声音哄他:“你不闹,我让他远走高飞,行不行?”
廖吉祥眼前只有一条路了,行,他认命地闭上眼。
(11)伴伴:明代皇帝常称呼伴读或贴身的太监为“伴伴”、“大伴”或“某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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