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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谢一鹭背着行李卷儿,穿一身布衣,在西衙门门口焦急地等,屠钥急步从里头出来,看见他头一句就是:“你怎么回来了!”
不等谢一鹭说话,他把袖子往他头上一遮,揪着他进院,边往大狱的方向领,边说:“郑铣要取你的命呢!”
关乎自己的性命,谢一鹭应该紧张,最起码问一问,他却置若罔闻:“都说廖吉祥在这关着,我……”他实在想不出借口,“我想看看,你给行个方便……”
屠钥才不跟他废话,直接说:“就在前边。”
他领他去的,算是南京刑部的死牢,关的都是候斩犯和所谓的“要犯”,其实就是一些得罪过郑铣的文人。牢房矮而黑,恶臭的,混合了屎尿和伤口腐烂的味道,过道潮湿阴冷,两旁黑笼里不时有铁链拖地的声响,谢一鹭紧跟着屠钥,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织造局那些人……”
“死光了,”屠钥在前头亲自给他提灯,“都埋在城西,廖吉祥以下,只有梅阿查和两个火者活下来。”
“那梅阿查呢?”
“本来也要抓的,廖吉祥拿出一本他的度牒(10)来,就放了,”屠钥像是感慨,“五年前在折钵禅寺办下的,梅阿查自己都不知道。”
谢一鹭不奇怪,这是廖吉祥会做的事,他对放在心上的人格外细致,春雨似的,润物无声。
“浙江那边完事了?”屠钥转而问他。
谢一鹭摇头:“我自己跑回来的,”屠钥立刻从明灭的灯火中回头看他,他只好自嘲地笑笑,“我辞官了,官袍官帽都扔在绍兴。”
屠钥没再说什么,这小子是为了廖吉祥,他知道的。
前头到地方了,过道拐弯处的一间铁笼,酸臭味很大,谢一鹭不禁捂住口鼻,屠钥便跟他说:“也找过人给他擦洗,可他像丢了主的狗似的,谁也不让近身。”
把油灯挂在笼架支出来的铁钩上,屠钥退后一步,藏进暗影里。
谢一鹭也顾不上他在不在了,凑到笼子前,哈着腰往里打量,黑洞洞地找了一圈,在角落里看见一个面壁的身影,坐着,长发披散。
“养春?”谢一鹭试探着叫。
里头的人没动,谢一鹭回头望屠钥,屠钥朝他颔首,谢一鹭便笃定了:“养春!”
这下人动了,微微地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又转回去。
“养春?”谢一鹭两手抓住栏杆,摇了摇,“是我呀!”
里头的人不回答,可借着头上微弱的灯光,谢一鹭看得出来,尽管在压抑,那双肩头却颤颤发抖:“还生我气呢?”他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我认错,以后再也不气你了。”
这简直是情话,也不知道是发慌还是什么,里头的人急急否认:“你找错人了,还不快走!”
谢一鹭怎么会找错呢,就是这把声音,沙哑缠绵地,在床上一遍遍叫他的名字:“你不要怕,我把什么都撇下了,只要你!”
廖吉祥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惨然地咂了咂嘴,可还是说:“你认错人了!”
没敢想过谢一鹭会来,所以才心慌意乱,廖吉祥忐忑难安,梅阿查明明告诉他,谢一鹭是利用他,等他玩够了,会把他一脚踢开,可那傻子却飞蛾似的,偏来扑他这团烈火!
屠钥有些看不下去,上来拉谢一鹭:“你先回走,明天再……”
“不行!”谢一鹭猛甩开他,“我不走!”
屠钥也来火了,提着后颈把他往外拽,谢一鹭死抓着栏杆不撒手,边挣边喊:“他是为了见我才活着,现在见着我了,我得看着他!”
屠钥的手陡然松开,是呀,那么多人为廖吉祥死了,他当日的苟活,只是为了今天这一眼,看到了,这世上还有什么留得住他?
谢一鹭把脸抵在栏杆上,痴人似地絮絮说:“我们说过,要这辈子好,下辈子好,生生世世好,你忘了?”
廖吉祥没应他。
“满拟岁寒持久,风伯雨师凌诱,虽云心绪纵横,乱处君能整否?”这是他曾写给他的诗,当时廖吉祥回信:夏月浑忘酷暑,堪爱杯酒棋局,何当风雨齐来,打乱几丛新绿。谢一鹭殷殷地问,“你还记得吗?”
廖吉祥仍然沉默。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那片桃花林,那个很酸很酸的红果子,那条小溪,阳光下的白石头,我逗你笑……”
“够了!”廖吉祥站起来,摇晃着向他走来,谢一鹭仰视着他,执拗地不肯停,“瓜子尖尖壳里藏,姐儿剥来送情郎,姐道郎呀,瓜仁上……”
“住口!”廖吉祥惊恐地往四周看,那些铁笼子,那些黑暗中的窥伺者,没有面孔,却炽热呼吸,连屠钥都看出来,他是怕了。
谢一鹭委屈地低下头,偷偷揩一把眼泪:“我可以住口,”他闷声说,“只要你活下去,记得我……”
“嘘!”廖吉祥向前一步,油灯的光正打在他脸上,那菩萨似的嘴唇干裂了,一对玲珑眼也红肿着,“万一传出去……”他谨小慎微,轻轻地说,“你怎么办!”
天哪!屠钥在暗影中屏住呼吸,不,屏住还不够,他把拳头抵在嘴上死死咬住,才勉强忍住哽咽,都这个时候了,廖吉祥竟还心心念念全是谢一鹭!
“廖吉祥!”谢一鹭愤而叫了他的大名,“你怎么不明白,你在这一天,我陪你一天,就是死,我们也要抱成团死在一道!”
屠钥的眼泪“唰”地下来了,他急忙拿袖管擦,笼子里廖吉祥比他哭得厉害,像是一块冻实了的冰终于融化,零零落落,那么多水。
谢一鹭朝牢笼中伸出胳臂,手心朝上,五指大张,刹那间,廖吉祥就扑倒在他怀里了,尖下巴陷进他的手掌,可怜巴巴的,等着他来安抚。
谢一鹭便温柔地擦他的眼泪:“别让我操心了,好吗?”
廖吉祥乖乖点头。
谢一鹭又捋他的头发:“你都臭了,我们擦洗一下,好吗?”
廖吉祥又点头,谢一鹭就回头去看屠钥,不用他开口,屠钥已经把佩刀拽出来,用刀鞘拍打身旁的铁笼,三声过后,就听有脚步声匆匆往这边跑。
那么脏,谢一鹭还是捧住廖吉祥亲吻了,亲在泛青的眼皮上,廖吉祥不大好意思,有些躲闪,可并不见之前那样的惊惧,他心里是快活的,身陷囹圄,却如沐春风。
挂钥匙的狱卒跑过来,朝屠钥点头哈腰。
“开门,”屠钥高高在上,“烧热水来。”
狱卒便把廖吉祥的门打开了,恭敬地请谢一鹭进去,一间逼仄的铁牢,因为这一对有情人,显得熠熠生辉。
热水很快送来,木盆装着,少,但络绎不绝,屠钥也不说走,就在暗处那么看着,看廖吉祥在角落里宽衣解带,一个模糊的白影子,被谢一鹭小心翼翼遮在身后,淅沥沥的水声传来,他们悄悄说着贴心话,生生把西衙门变作了三条巷的小院。
廖吉祥活过来了,屠钥眼看着他像小阳春里的腊梅,挺起枝条伤花怒放,谢一鹭跟他承诺的一样,天天陪着他,不是早上来晚上走,而是仗着屠钥的关系,铺开行李卷儿,夜夜睡在廖吉祥牢外。
第十天傍晚,谢一鹭刚看廖吉祥吃了一大碗水滑面,屠钥就来了,像是有话,但没当面说,他把谢一鹭叫出去,前脚走,后脚就有狱卒来收拾那卷破行李,廖吉祥觉得不对劲,于是问:“拿到哪里去?”
狱卒不回答。
廖吉祥又问:“谁叫拿的?”
狱卒抬头看他,他知道这个大太监和那个穷书生的龌龊事,冷淡地说:“屠千户。”
廖吉祥便不再问了,屠钥的安排,他算放心,可左等右等,不见谢一鹭的人影,他有些发慌,天很快黑了,那个狱卒提着灯笼又回来,偷偷插钥匙开他的锁,
是要受刑了?这是廖吉祥头一个念头,可不对,没有读文书的人,狱卒进来,抓着他的腕子套铁铐,边套边好奇地打量他,那种眼色廖吉祥是熟悉的,轻蔑,却带着惧意。
狱卒牵狗似地在前头牵他,他跛,吃力地在后头跟,西衙门不大,他被带到衙署后身,一间大房前,狱卒回头给他解链子,他趁机问:“谁的屋子?”
狱卒笑了,下流而嘲讽地,没说话
廖吉祥被推进去,一进去,门就在身后关上,然后是落锁声。
屋里的陈设很简朴,有武人的做派,廖吉祥大致绕了一圈,在东墙下的榉木大椅上坐下来,手上的铐很冷,他缩着肩膀,一动不动。
这屋子听不到梆子声,大概刚过午夜吧,门上锁响,模糊的几句交谈后,门开了,进来的是屠钥,穿着和白天不一样的飞鱼服,像是喝了大酒,身上有辣味。
廖吉祥看着他,没起身。
屠钥径直向他走来,似乎很局促,在他面前傻站了一阵,一不做二不休,借着酒劲儿弯下腰,抱女人似地把他抱起来。
廖吉祥真沉得住气,这种时候了都不说一句话,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直到屠钥把他放到大床中央,他才恨恨地骂了一句:“狗东西!”
屠钥热乎乎地对他说:“我就想跟你过一夜,”他脱了外衣,红着脸爬上床,贸然去抓廖吉祥的双手,“明天一早,你就走了。”
果然,这句话使廖吉祥没挣动,探究地盯着他。
“郑铣早上找的我,”屠钥拨弄他的手指,想讨好他,“说要押你上北京。”
廖吉祥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屠钥只好接着透露:“他说到了北京,戚畹就杀不了你了。”
廖吉祥立即问:“戚畹让郑铣在这儿杀了我?”
屠钥笑了,算是默认,半躺下去,情急地把他往身上拽:“为什么到了北京,”他着迷地看着他,“戚畹就杀不了你呢?”
廖吉祥没随他倒下,而是强压着怒气,露骨地别开脸:“我不愿意,你弄不成。”
屠钥的面色冷下去,仿佛那件新穿的好衣裳、那些有意灌下的烈酒,全是多此一举:“我知道,”他沮丧起来,“在你眼里,只有谢一鹭是真男人!”
廖吉祥没否认。
屠钥坐起身,妄图搂抱他,被厌恶地搡开了,他不知所措,难堪地面对这个窘境:“我比不上他,”这是他的心里话,“跟他比,我就像个阉人,”他指着自己□□,“不是这儿,”他抓着廖吉祥的拳头往自己心口上捶,“是这儿!”他重复,“是这儿!”
廖吉祥无动于衷。
屠钥甚至想就这么一头扎在他膝盖上,孩子似地嚎啕,但忍住了,因为他知道,这是别人的菩萨,不是他的。
(10)度牒:官府颁发给僧人的身份凭证,历代刑罚对僧人比较宽容,所以常有逃犯剃度为僧躲避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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