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珰

作者:折一枚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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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谢一鹭眉骨上青了一大块,坐在他的公署里,对面是喝着闲茶的屠钥。
      “这是什么?”他捏着一份名单,上头稀疏地掐着几处指甲印。
      “督公选的人,”屠钥放下杯,“年底到兵部,你多照顾一下。”
      谢一鹭看着那些小印,皱起眉头,屠钥笑了:“怎么,过去没见过?”他向前倾身,低声说,“督公不会写字,你担待吧。”
      深深浅浅的甲痕,像闺阁姑娘才干的事,谢一鹭的反感都写在脸上:“那他怎么看的名册?”
      “字认得几个,不会写,”屠钥有意无意的,盯着他的眼睛说,“你以为他是廖吉祥啊。”
      他忽然提起那个人,谢一鹭心里一跳,笨拙地装傻:“啊?”
      “我们督公是东衙门出身。”屠钥像是从他眼里读出了什么,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
      东衙门……谢一鹭朝他靠过去:“钟鼓司?”那是宦官演戏的地方,二十四衙门里最不入流,一辈子出不了头,“那他怎么……”
      怎么会当上太监,又怎么会镇守南京!屠钥拍着大腿笑起来:“万岁爷喜欢呀,”他说得理所当然,趁谢一鹭吃惊,别有深意地问,“没人跟你说过?”
      谢一鹭傻傻地摇头:“你是说万岁爷……和他?”问到这儿,他住了口,记起廖吉祥有一次气到极处似乎透过那么一点意思,现在想想,他当着自己的面没说过郑铣一句难听话,这是他的君子做派。
      “宫里头只要长得标致,没几个是干净的。”屠钥煞有介事地丢出一句,谢一鹭听了,想故作轻松地笑笑,却笑不出来,“危言耸听了吧。”
      “大珰们都管督公叫‘郑小姐’,为什么,”屠钥起身,抖了抖袍子,“窄袖戎装谁最称,郑家小姐扈銮来!”
      他人走了,话音却留在这儿,弄得谢一鹭一整天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挨到下衙,他急着去玄真巷,刚走到马府街,被人从后头扼住脖子,拖到了僻静处。没等他反应过来,后腰上挨了一脚,他龇牙咧嘴要喊,又被捂着嘴摁倒,一个大家伙跨上来,重重坐在他身上,是亦失哈。
      “你个混蛋!”亦失哈扇了他一巴掌,谢一鹭挣扎,翻着眼睛往后瞟,捂他嘴的是哑巴阿留,“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吧!”
      谢一鹭知道,所以怕,恐惧地看着他们。
      “谁给你的胆子,敢摘天上的星星!”亦失哈照着他的肚子,猛地就是一下,五脏六腑像是被打散了,先是疼,疼过,火辣辣地翻搅。
      “再敢找我们督公,”亦失哈拿粗壮的手指点着他的鼻子,“我让你知道女真人是怎么豁牲口的!”
      他站起来,朝阿留比个手势,阿留松了劲儿,他刚松,谢一鹭就不知死活地说:“我正要去呢,你现在就豁了我!”
      亦失哈愣了,诧异地和阿留对视一眼:“你还要不要脸,”他这话说得懊恼而无奈,“你干的什么脏事,自己不知道?”
      这件事,谢一鹭理亏,他目光闪烁,咕哝着说:“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有些话说出来要惊世骇俗,可不说,他又觉得对不起他为廖吉祥的这份心,“我和他……我们有情!”
      亦失哈和阿留张着嘴巴看他,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就是一个男人倾心一个女人,”谢一鹭给他们打比方,“我……我恋上他了!”
      “你说谁是女人!”亦失哈兜头又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下没把谢一鹭打怕,倒打出他的胆子来了:“我不管他是男是女,我就看上他这个人了,”话说到这儿,他干脆豁出去,“我是没救了,你们看着办吧!”
      “砰”地一响,不远一处人家的后门被从里边撞开,冲出来一个老者,网巾歪着,脸上裤上都是血,边往这边跑边喊:“杀人了!”
      亦失哈和阿留习惯性地拔刀,同时把谢一鹭拽起来挡在身后,追着老者出来的是个黑汉子,举着一把砍柴刀,看打扮,是干粗活的家奴。
      “怎么回事!”亦失哈吼了一嗓子,那奴仆看见他,慢慢停下来,转身跑远。
      老者喘着喘着,跑不动了,颓然跪倒在墙边,揩一把脸上和着血的汗水,捶胸顿足:“家奴合起伙来造反了,南京城要乱了!”
      谢一鹭推开阿留要过去,被亦失哈揪住:“赶紧回家,锁上门,哪也别去。”
      谢一鹭明白他的意思,临走,反手把他拽住:“你帮我跟他说……”一肚子话不知道说哪句,最后轻声交代,“跟他说……我想他。”
      这种话,带话的听着都脸红,亦失哈用一种害臊又怪罪的眼神看着他,半晌,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答应了。
      目送着谢一鹭走远,阿留“啊”了一声,急急朝亦失哈比划:那家伙不会跟督公告我们的黑状吧?
      亦失哈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他不是那种人。”说完,他自己都愣住,原来他心底里居然这么信任谢一鹭。
      两人溜溜达达往回走,走到大路上,南京仍然是热闹繁华的,看不出底下激荡的暗流,经过灯笼庙,墙根下两个老乞丐在议论:“听说了吗,修堤的老百姓造反了!”
      亦失哈停住,侧耳去听。
      “……当兵的,好像还有上千个逃奴……先去的妓院,老的小的都给糟蹋了!”
      听到这儿,阿留回身拔腿就跑,亦失哈追了两步:“你干什么去!”
      那孩子没理他,倏地一下消失在人流里。
      “一个两个都神叨叨的!”亦失哈嘀咕着转身,刚要迈步,明白了,那小子是去找过小拙的。
      妓院、大户、商铺,乱民必先光顾的地方,男妓和娼妇一样,乱世里总是最先遭殃,果然,阿留赶到过小拙那儿,院子里已经是血流成河了,卖身的人哪会反抗呢,可顺从后还是被无情地砍断了手脚。
      阿留从没像这一刻那么憎恨自己的喉咙,红着眼,他一间房一间房去找,找到小楼仓房时,听旁边的伙房里好像有动静,他踹门进去,看见两个光屁股的流民,正从大柜顶上往下拽人,躲在上头的恰是过小拙,还有一个戴茉莉花的男孩子。
      过小拙拿着一把剪刀,边骂,边胡乱往下刺,他骂得极难听,阿留长这么大都没听过他那些脏词儿,他拔出刀来,从后头上去,劈手就是两刀,血溅出来,柜子上头的人静了,直勾勾看着他。
      阿留朝过小拙伸出手,憨憨地,笑出一口白牙,即使他是个宦官,是个卑微的安南人,这一刻也威风凛凛,金子似地闪闪发亮。
      抢先跳下来的却不是过小拙,而是戴茉莉花的男孩子,他软软跌进阿留怀里,甜甜地叫哥哥。阿留只觉得他柔嫩,不敢乱碰,怕一碰就给碰坏了,正犹豫,迎面打来一只小珠花,过小拙凶巴巴地叫他:“臭哑巴!”
      阿留不知道他凶什么,只痴痴地冲他笑,过小拙阅人无数,知道他傻,可看他怀里搂着别的货色,心里就是不痛快。
      外面突然有呼号声,好像又有流民涌来了,阿留把男孩子放下,甩着刀上的血出去,临走,还不忘把伙房门好好带上。
      过小拙竖着耳朵听,外面先是嘶吼,然后有惨叫声,这时戴花的男孩儿琢磨琢磨,又想往柜子上爬,过小拙则掂起他的小剪刀,把锋利的刀尖对着他,狠呆呆地说:“没长眼的狗东西,也不看看是谁盘子里的肉!”
      他不让他上,那男孩子就求,纠缠不清之际,门从外边推开,阿留回来了,带着臭烘烘的血腥味。他进门先脱衣服,把血衣卷成团仍到墙角,穿着干净的白衣,耷拉着脑袋站到过小拙跟前,他是怕他嫌他手上沾着血,下贱,过小拙却大剌剌地说:“还傻站着干什么,爷爷都要饿死了!”
      得了他的话,阿留头都不抬,立刻从墙边拽来一张大桌子,一纵身跳上去,抱猫似地把他从柜顶上抱下来,脚都没让他沾地,直接扛上肩头。
      “哥哥!”戴茉莉花的男孩子戚戚叫他,阿留当他是过小拙的兄弟,想管,却被过小拙呛了声,“你就两条胳膊,抱他还是抱我!”
      抱你,当然是抱你,阿留心说,多一下都不敢耽搁,扛着人出去了。
      坐惯了好轿、穿金戴玉的过小拙,眼下被个黑黑的穷小子扛在肩上,像个战利品,走过金陵大大小小的街头,他两手玩着自己的长头发,吹着初夏携了花香的风,一不小心就露出了笑,一个戏子不该有的那种笑。

      馒头,是一点点发起来的,市面,也是一点点乱的,到流民闹事的第三天,大街小巷已经有人人自危的肃杀气了,谢一鹭一大早要去上衙,大天边收碗筷边说他:“你傻呀,人家都不去,就你去,还能给你个大官当?”
      “越是这时候,越要有人管事。”谢一鹭老气横秋地说。
      “哦哟,轮得到你管,”大天冷嘲热讽,“你先把家里的菜钱管管吧,再说了,”他抖抹布,“南京四围全是兵,还怕老百姓闹事?”
      谢一鹭不敢告诉他,那些兵常年吃不饱饷,也跟着闹了,眼下没闹的,不过是在观望:“老百姓一拿上刀,就不是老百姓了。”
      说到这儿,外面有人敲门,大天放下活儿去看,不一会儿,慌张地喊:“大、大人,是大官、大官!”
      谢一鹭连忙出去,到院子里一看,不是什么大官,是穿斗牛服的梅阿查,他带了十几个人,个个佩刀,见到谢一鹭,缓缓扯出一个笑来。
      谢一鹭请他进屋,给他敬茶,惊诧他也是有斗牛服的,既然这个身价,怎么会甘于给廖吉祥打下手呢,更奇怪的,圣上钦赐的斗牛服,他何苦穿着来找自己?
      梅阿查是有意穿给他看,谢一鹭有学问,他没有,谢一鹭有廖吉祥的偏袒,他也没有,他只有这点可怜的权势可以拿来炫耀了:“谢大人,梅某唐突。”
      “哪里哪里,”说实话,谢一鹭有点怕他,那天在马吊局上被他的气势镇住了,“梅大人光临寒舍,下官有失远迎。”
      这么假的场面话,谢一鹭一般是说不出来的,梅阿查看了看他,忽然说:“听人说了你对我家督公的意思。”
      谢一鹭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跪下去,低着头,不敢出声。
      “是那么回事么?”梅阿查高高在上地问。
      君子趋利避害,谢一鹭应该立即否认,可那不是他,已经败露的事,他耻于左支右绌:“下官……下官造次!”
      何止造次那么简单,这是坏了人伦纲常!梅阿查瞪圆了眼睛,根本没想到他敢认,心里那股火“噌”地一下窜起来:“你凭什么!”
      “啊?”谢一鹭惊讶地看着他,这位梅大人可以责备他,可以义正言辞地羞辱他,可“凭什么”这话,听着却像是情场对手间的较劲,“下官……就凭着一片心。”
      “哈,”梅阿查嗤笑,摆摆手,“得啦得啦,你有什么本事,拿出来我看看。”
      谢一鹭不解。
      “你去跟上头要兵,”梅阿查终于转过头,拿正眼看着他,“把这帮乱民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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