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袖情风

　　只见那送饭弟子跪在书房外，恭恭敬敬，不敢多言。片刻过后，房门忽而敞开，我只来得及看到房里人一角皂黑的衣袖，便抽身躲在了厅堂的方桌内。那人武功很高，从他开门的角度和力道，就看得出他不简单。

　　武功大多讲究一个“巧”字，若少了这个字，便只能称作蛮力。他开门使用巧力，刚柔并济，角度又选得极好，所以显得力道柔和绵长，动作却干脆利落。

　　送饭弟子将盘子端进去后便退了出来，我正想着跟那弟子一同从厅堂出去时，房内忽然传出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他清冷道，“躲在桌角作甚？”

　　回头看看门口毫无察觉的送饭弟子，才晓得他竟是在用内力同我传话。

　　我也不躲了，从方桌底下爬出来，拍拍衣服，忽而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大小姐，若说是在偷听，着实不像话。

　　眼角瞟了他一眼，我摸着鼻尖讪讪道，“我在捡钱。”

　　他也不见喜怒，淡淡地回我，“寺里不曾留女居客，想必你就是师妹了，进来罢。”

　　进了书房，我这才认真瞧上了他几眼。他正执着笔抄经书，眉目认真，一副飘逸出尘的样子竟好似入画了一般。长发似锦，墨瞳如玉，皂黑的锦袍把他的身姿衬得格外英挺。虽未剃度，但他的气质已是超然物外，潇洒而不沾红尘俗世。

　　“在下苏墨轩，是大师收养的徒弟，”他的笔稍顿，挑出一个漂亮的回锋，“师妹是何许人？”

　　好一个师妹是何许人，这番问题似是在试探我，却又叫人琢磨不透用意。我若答自己是贵家小姐，在一个僧人面前未免俗气，而若是报上自己的闺名，更会显得唐突。

　　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似振翅欲飞的蝴蝶，我心里忽然一动，凑到他耳旁，用手半掩着他的耳朵说，“别告诉别人哦，我是清明大师的私生女。”

　　我自觉这句话说的颇为合情合理，尽管它是错的。

　　“大师十几年来都没再收徒，此次收徒确有蹊跷，不想是这个原因。”苏墨轩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墨轩从小被大师收养，自然应该和大师一个姓。而我又是墨字辈的，这样便很快得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冲他甜甜道：“我叫苏墨泠。”

　　他眼角微微弯起，似是在笑，
　　“把酱饼撤了吧，我请你吃桂花糕。”

　　刚刚盯着他看久了，我这才想起那酱饼还沾着毒。不过听这番说法，大概他也已有所察觉了罢。

　　“到底是谁在害你呢？”我托着腮帮子问他。

　　“算不上害，”他抿了抿嘴，“若要害，先要有本事才行。”

　　这话说的虽然嚣张，但确实也在理。这种投毒技术对师兄来说大概只算得上耍杂。

　　不再计较这些，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他递来的酥油纸，入眼的是桂花糕独有的软糯。细细地嚼着一块块香甜，心里暗自决定，以后偷不到吃的就来找师兄来蹭，反正脸皮也不值几块糕点。

　　从墨轩住的那片松树林走出来，我特意多绕了几步路，果然捉住了一个鬼头鬼脑的身影，正是那个叫若敏下跪的胖和尚。

　　“师侄好呀！”我上前假惺惺地跟他打了声招呼。刚才在跟师兄问话时，我已根据若敏先前的描述，大致猜出了下毒的是他。

　　“话不多说，”胖和尚脸上不再有上次遇到我时的客气，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冷意，“虽然姑娘和三师叔是同一师父，但待遇显然不同。姑娘不妨和我合作，叫他身败名裂。”

　　“为了图财还是图命？”我从树上摘下一根松针，在手上绕了绕，跟他唠嗑一样道，“若是图财，下次我给你带个夜明珠，比你脑门还亮。”

　　胖和尚攥着胖手，似被激怒了一般。

　　敢对我的饭票师兄下手，我怎好意思放过你？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他满脸的怒气，我故作诚恳地改口道，“我错了，它没你脑门亮。”

　　胖和尚猛地抬掌，脸色一瞬间变了几变，最后重重地撂下一句“你等着”，袖子一摔，气呼呼地走了。

　　等着看你笑话？我在心里笑笑，并不在意。

　　对了，为了确认我的新名字，我找到若敏问了个问题。
　　“大师俗姓什么？”

　　“这都不知道？”若敏正准备睡觉，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大师俗姓张，叫张精明。”

　　我傻眼了，大师不姓苏？！

　　“若有人能受持读诵，广为人说，如来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得成就不可量、不可称、无有边、不可思议功德。如是人等，则为荷担如来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清明大师念了一段不知摘自哪里的佛经，缓声问道，“冷泠，你可懂？”

　　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响亮地回答了一句“懂”，以表明我的似懂非懂。

　　三师兄侧目看了我一眼，解释道，“大师在鼓励你继承他的衣钵，将佛法发扬光大。”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师父是想让我跟着他一起算命骗钱。我连忙摇头摆手道，“不懂不懂。”

　　“墨轩的阁楼你也是看过了，觉得如何？”

　　敢情这是在用赃物诱、惑我，我在心里默默地把他鄙视了一番，促狭地反问道，“何必继续骗钱，那满屋的金银珠宝，你还嫌少？”

　　“出家人讲究什么？”清明大师忽而岔了个话题，神色之间颇有几分义正言辞，大义凛然，但我知道那是装的。

　　我偏不配合他，眼珠微微一转道，“出家人讲究四大皆空，不该把钱财记挂在心上。”

　　清明大师笑笑，眼里闪过狡黠，“是啊，四大皆空，满屋珠宝我都视若无物，自然不嫌多。”

　　唉，佛教的终极境界是没有境界，而大师的最高原则是不讲原则。这大概是千年前佛祖割肉喂鹰时，鹰的口水灌溉出的一朵奇葩，虽跟佛教沾得上点缘分，有点悟性，可惜就是个渣。

　　忽然有和尚来报，说大殿有人求见。清明大师把我和师兄支到偏殿，自己待客去了。

　　比起松林里那座楼宇，寺庙的偏殿十分简朴。想必是大师为了装穷，特意设计的。我趴在香炉边，正钓鱼般点着头想偷偷打个盹儿，忽然来了人。这人倒是奇怪，不带香火也不看佛像，直接气势汹汹地走到了我面前。

　　哦，原来是个找茬的。

　　他狠狠地拍了拍我面前的桌子，抓着我手臂，两下子摇醒了昏昏欲睡的我，铁青的脸色仿佛燃着恨意，“呆子，醒醒！”

　　我轻轻摇了摇头，对他的话不以为然。我以为骂人应该讲究些，虽然骂人的词大多词义相近，但彼此只间仍是应该有所不同的。

　　比如光想不做的是痴子，不想就做的是傻子，不加考虑，想什么就做什么的是疯子，不想也不做的才是呆子。而我，刚刚不仅猜了他的来意，想了对策，顺便衡量一番利弊，考虑了一番该做还是不该做，就算不说我是正常人，也该归为痴子。

　　当然，我的摇头在他的眼里只是刚睡醒的惺忪模样，眼睛立即瞪成了金鱼。我不看他脸色，又四处瞟瞟，只见旁边是淡然若素的三师兄墨轩，一脸肥肉的八师侄，以及他凶巴巴的师父，也就是我的默远师兄。我这才明白，这一圈人里，我看上去是最好欺负的。

　　呵——

　　我定了定神，堆起笑容，满脸关切地问他，“大爷，是哪阵儿风把您给吹来了？”说罢，还有模有样地冲他抛了个媚眼，就差摆着手帕扭小腰了。

　　很好，这妓院的招牌式笑容果然把他镇住了，我抬眼见他脸色僵了僵，气势减了一半。

　　然而，他却还是不罢休，又嚷道，“我上次在这里抽了一张上上签，结果第二天媳妇就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跟我吵架，他还闹到了娘家那儿，你这算的什么卦？！”

　　我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他大概是仗着老丈人的势力得了势，现在他妻子闹到老丈人那里，他怕会得罪老丈人。

　　怕丈人又何必得罪妻子？难道他就不知道，仰仗老婆势力的代价，本该就是一辈子惧内么。
　　我在心里冷笑着，面上却换了大师算卦时，那高深莫测的表情，悠然道，“你来庙里诚心求佛，佛祖料你情愿难续，将摆脱尘世苦海，游于极乐，自然该给你上上签。”

　　想必是那高深莫测的表情起了作用，那人低着头想了一下，褪去了之前的气焰，“姑娘不妨说说，所谓游于极乐，何谓极乐？”

　　对于这种佛学知识，我根本答不上来，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默灵老人家，却也不见他替我答话。倒是旁边的胖和尚，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眯着眼睛，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忽然，耳旁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竟似庙里古钟一般。只听那个仿佛一直置身事外的黑衣少年轻启朱唇道，“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彼极乐国，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

　　虽不知道墨轩师兄在说些什么，但他的声音已让我觉得他描述的定是一片乐土。

　　“无忧无苦，众生诸乐，确实是美景，”那人点点头，忽而又陷入了沉思。

　　我趁机打趣道，“不如出家罢。”

　　“冲着这番美景，我本是想去的，”他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可惜僧人要戒酒色，我还是去当道人罢。”

　　说完也不多留，扭头便走，似已下定了决心要去修道。

　　我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角，扭头对墨轩说，“师兄，若不是你声音太波澜不惊，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剃度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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