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鸣

　　心中有愧，鹿呦呦特别乖巧地包办了这一整天的工作。
　　牛奶，煎蛋，三明治，不消程鸣开口，一一准备好了搁台上。等他洗过澡出来，她甚至特别贴心地递了一块新毛巾过去。
　　程鸣却是连瞧都不瞧她一眼，只是默然接受了她的所有好意，在桌上摊开一份油墨留香的报纸，慢条斯理地吃起早饭。

　　鹿呦呦也不敢多问，绕着程鸣一连转了几圈，确定他身上没有她留下的外伤，这才略略把心放下一点。
　　中午，她从存钱罐里掏出最后的一点积蓄，给程鸣叫了一餐堪称丰富的外卖。她窝墙角，咬着赠饮吸管时，偷偷睨他，问：“昨晚，你送我回来的？”
　　程鸣没用一次性筷子，去厨房取了自己的专用筷，夹菜吃了一会儿才嗯声答应：“不然呢，指望你自己爬回来？”
　　鹿呦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挪动碎步走到他身边，颤巍巍地问：“那……那我应该没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吧？”
　　不提还好，程鸣将手里的筷子往下一拍，眉毛皱得即将连到一块，反问：“你说呢？可惜你家没有监控，不然我传网上大概你就成新一代红人了。”

　　鹿呦呦又往后退了几步，回到方才来的小角落。
　　她什么都好，就是一喝酒就耍酒疯。最早发现是高中毕业的那次聚会，本该是一个欢天喜地的晚上，被她一个大闹天宫，搅得差点喊来警察。
　　自此她无脸再见江东父老，彻底跟同席的大伙断了联系。
　　后来某次得遇旧识，她拉着鹿呦呦便是一阵抽搐，说：呦呦，你知道吧，那天要不是我死命抓住你手，你就该脱衣服裸奔了。

　　一念至此，鹿呦呦忍不住紧紧护住自己前襟，别别扭扭地摸了摸脖子，试图找出点与平时相异的症状。
　　程鸣看得一阵摇头，说：“你这是什么动作啊，告诉你，外面温柔可人等着我的好姑娘多着呢，我对一个醉鬼可下不去口。”
　　鹿呦呦撅着嘴坐到他身边，赌气似地用手抓了一个鸡翅膀啃，程鸣拿筷子敲她手，说：“什么人啊，不能去拿双筷子嘛，这么着急上爪子！”
　　鹿呦呦将嘴里塞得满满，说：“着急，为了伺候你，都快把我饿死了。”程鸣舀了一勺汤搁在她嘴边，她嘻嘻哈哈笑起来：“是有点渴了。”

　　一直到这天下午，鹿呦呦还是没忘询问昨晚，程鸣实在不堪其扰，想了一想说：“看你问的是哪部分了。”
　　沉睡的开端，发疯的高潮，还有湿乎乎的结尾。程鸣将她搂进怀里，说了那些话后，她忽然就像是听懂了一样，不哭也不闹，很安静地那么坐了一会。
　　直到呼吸平缓，气息均匀，程鸣再低头去看，她已经阖起眼睛，睡得安恬。密长的睫毛像小小的手，覆在她的眼帘上，他摸了一模，她眼珠子滚动。
　　程鸣将她喊高岑岑的那一段掐掉，自然也没告诉她那个稀奇古怪的一吻，余下的鸡飞狗跳听得她一阵心颤，捂着耳朵说：“够了！”

　　一个小小的过失，换来鹿呦呦长时间的唯命是从。不管程鸣提什么要求，她都一一予以满足，大晚上还在他房间里帮忙换被单床单。
　　程鸣伏案于桌前，已经专注地折腾了许久。他一会儿将鼠标点得飞快，一会儿戳得键盘啪啪响，散热器发出呼呼的风声。
　　鹿呦呦抱着新四件套站去他身后，指了指电脑上密密麻麻的符号代码，问：“程鸣，我看你成天都捧着电脑，就是弄这玩意儿的吧？”
　　程鸣这才将手里的事情停下来，两手一抱后脑，将椅子滑出一点，仰面看着她，说：“是啊，怎么样，你认识这电脑上的是什么吗？”

　　鹿呦呦将东西放去床上，拍着两手回来盯电脑，咕哝：“不就是一串代码吗？”一颗脑袋顺时针转一会儿，逆时针又转一会儿，居然打出个哈欠，认输：“什么？”
　　她一挂长发已经解了下来，乌黑油亮地铺展在眼前，随着动来动去的脑袋在程鸣面前忽近忽远。他没吭声，直到她看过来一眼，他方才说：“我做网站呢。”
　　“网站？”鹿呦呦意外：“这么牛！怪不得你之前嫌弃学校网不好，来我家蹭网想搞事是吧？你别笑啊，做什么网站？”
　　程鸣重回电脑跟前，手在键盘上啪啪敲了两下，窗口切换，有个初具模型的网页首页出现在面前。他声音放得幽深：“一级机密。”

　　鹿呦呦坐在他椅子的把手上，半边身子伏在台面，看到网站标题上是一行做了特效的蓝色字串：宝贝回家网。
　　用不着看简介就知道，这是个帮助孩子回家的网站。鹿呦呦忽的意兴阑珊，走去床边整理，闷声道：“这种网站满大街都是，你没事干嘛操这份心啊。”
　　程鸣在后解释：“你说的没错，国内其实一直都有相关网站存在，官方民间，国家地方，这样的网站绝对不下几十个。只不过我去看过几次，都存在着注册麻烦，信息更新不到位的问题，还有一个最致命的弱点——”
　　他接住被套的另一端，帮着鹿呦呦将被子一点点塞进去，鹿呦呦扭头看他，吝惜表情地问：“什么弱点？”

　　程鸣说：“信息过于碎片化，零散地分布在各个网站，缺乏一只无形的手将它们整合起来。”
　　鹿呦呦眨巴眨巴眼睛：“麻烦说人话。”
　　程鸣笑：“我的工作就是试图把这些网站的信息全部抓取整理出来。好比是把分散开的鸡蛋都装回同一个篮子，从需要在散落各地的篮子里寻找鸡蛋，变成只从一个篮子里搜寻。管你是想要普通鸡蛋，柴鸡蛋，还是什么绿皮鸡蛋，都可以从这里得到信息，简化了过程，也避免了遗漏。”
　　鹿呦呦这才明白过来：“懂了，这就跟微博上的抽奖活动一样。很多博主为了涨粉都搞转发送礼，你呢，就是那个大公无私将抽奖活动整合成一条微博，方便大家逐个转发的人。”

　　程鸣连连点头：“孺子可教。”
　　鹿呦呦扁嘴：“说得跟真的一样，可你能弄得出来吗？”
　　程鸣一脸的不屑，说：“这种技术上的问题，再难，也只是反复堆砌代码和寻求硬件支持就可以解决的。对于我来说，真正难的，是另一个方面。”
　　被子被整个灌进被单，鹿呦呦站在床上扯住两角，指挥床下的程鸣一起抖动，一扬眉：“哪个方面？”

　　程鸣说：“我这网站针对的不仅仅是丢失孩子的父母，也针对那些已经长大渴望回家的孩子，到时候会有很多有用信息涌入。电脑可以做一些初筛的工作，但更多的还要依赖于人工的筛检。”
　　他稍一用力，鹿呦呦整个摔倒下来，颜面尽失地扑倒在床上，程鸣过去拦在她面前，弯腰与她面对面对视。
　　鹿呦呦已经意识到自己上了贼船，说：“你突然跟我这么说这么多，是不是想让我做那个人工？”

　　程鸣吹开散在她脸上的几根头发：“光你一个还不够，我们得想点办法，号召更多的志愿者加入进来。”
　　“志愿者？没钱的？”鹿呦呦坐起来，气呼呼地将拉链拉好，说：“那更不成，我没时间学雷锋做好事，我要把有限的时间投入到无限的挣钱中去。而且，程鸣，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她表情严肃认真得让程鸣不得不正视她，她舔舔唇，说：“我对你做的这件事一点都不感兴趣，也劝你别白费力气。一个人有怎么样的人生，应当怎么生活，是那个人的事，你以为你能帮得了她吗？你就是个穷学生，别做救世主的梦了。”

　　鹿呦呦当头棒喝后便匆匆而去，留下还没铺好的被单和整套。程鸣自行整理的时候还在纳闷，他到底是哪个地方得罪到她——她怎么好端端的，就跟被人踩住尾巴一样的跳起来。
　　至于救世主论，他也完全不敢苟同，他想做的只是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相信人定胜天，不应该是一件错误的事吧？
　　至于鹿呦呦有关于钱的论调，程鸣始终以为，那只是鹿呦呦的一个借口，是她与自己意见相悖时，硬扯出来的一张破布。
　　一个吃穿用度都有家庭埋单的女学生，怎么可能对钱有那么深的执念呢？

　　只不过鹿呦呦的存在就是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他的判断，一天去广播台录节目时，他分明听到里间有个女声在说：“……老板黄鹤带着小姨子跑了……”
　　程鸣立马一阵抽抽，旁边肖燕忍不住笑起来，说：“程学长，你再等会儿吧，呦呦在里头录音频呢，听这段子也该差不多结束了。”
　　程鸣问：“她这是干嘛呢？”
　　肖燕凑近几步，说：“告诉你也没事，呦呦在网上接活呢，录音频卖钱。老田帮她做后期，两个人都合作好久了。”
　　程鸣大惑不解：“她这么缺钱？”
　　肖燕一耸肩：“谁知道啊，问她，她又不说，估计在憋什么大坏招呢，一使出来把我们吓一跳。”

　　程鸣在外头一连听了几遍“小姨子跑了”，里间的门这才被打开，鹿呦呦前一秒还在和老田有说有笑：“下次请你喝饮料！”后一秒看见他就板下了一张脸。
　　程鸣当没看见，将自己挎包扔进她怀里，说：“拿着等我会儿，我动作比你快，录好就出来找你。”
　　说着就见鹿呦呦要把包扔出去，他连忙喝止，说：“让你等就等，不会少一块肉，我自然有好消息带给你……喂，你不是想挣钱吗？”
　　鹿呦呦果然为之一振，将包勾回怀里，一脸期待的样子，程鸣朝她坏坏一笑：“不骗人，比你骂黄鹤可挣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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