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月花葬

　　这是一场梦。
　　却有浓重的血腥味一阵阵沁入我的鼻腔。是她身上那密密麻麻的刀口，连同些不知名锐器所造成的深深的创口中，殷红的血，一汩汩的由体内流出。
　　她一面用手使劲捂住小腹上最大而深的口子，一面吃力的向前头的黑夜奔去。借着月色，我得以看清，她的血液在身后拖了成长一条；额上，我的太阳穴不由一跳。
　　只见她艰难的迈出一步又一步，饶是我这个局外旁观者，也瞧出她的吃力，心神一晃，竟觉滩滩的血迹十分呛人，喉间有丝丝的腥甜在荡漾开。
　　于我不远处，这片蛮荒之地，毅然立着一桩朽木，枝头上，数只乌鸦向着圆满的黄月，发出凄惨的哀嚎，似在为女子身后穷追不舍的野蛮人助长气焰。刹那，却又迎着月光，冲上了半空，很快便与尚未照亮的黑暗融合为一体。
　　兴许是体力不支，兴许是流血过多，又兴许是被拖地的裙袂一绊，总之，待我从乌鸦消失的那片漆黑收回眼光，那名女子早就一个踉跄栽倒在血泊中。
　　身后的人群所爆发出的叫嚣，打破了万里之内的穆静。她似不甘，手攀附于地面，一寸寸挪动着肢体往前，拖出了血痕一条，再一细看，她那纤细的手上沾满了刺目的血红，指甲里头也嵌满了污泥。
　　在那些人一齐涌上前，将她团团围住时，挂在天边的满月，这才完全破了几层轻薄的云纱，我目光所触及的荒凉，一时间竟显出几分亮堂。
　　被人架起，她又挣扎了些许下，满头凌乱的青丝甩开，露出了她的脸庞。小巧的脸因流血过多而发白，同身上一般布着血及伤口，嘴角流下的血线早已风干，仔细瞧，倘若除却这些个难以入目的刀口，倒也生得俊俏。可就是这么两下子，她的身子骨便瘫软下去，再无力气挣扎半分。
　　我几乎是瞪大双眼盯住她的脸，鼻尖一颤，嗅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这种清淡甜香的气息，似常于梦中漂浮、萦绕。挂于天际的亮黄色圆盘溢出的光刺痛了我的眼，脑中意识一空，泪便要脱离了眼眶，不知心里头埋有怎样的念想，竟平铺开掌心想要接入手中，却不想，如此动作反使这泪液再淌不出。
　　指尖颤了颤，我的耳畔飘忽起一个声音，他说：“阿颜，你身上的桂花味，真香。”
　　于我恍惚间，她已被捆绑着押上了祭台。这时的月，像吮了她的血，透出寒人的红光，她跪着，青丝散乱，微微抬首，原本那黑曜石般的瞳眸，此时此刻也同那月色般，绽着妖冶的红。
　　这大抵是我所做最血腥的梦。
　　方才那些个人，将祭台围成一圈，每人手中都执着一根长枪。同先前的嘈杂有所不同，他们的面色虽都洋溢着极尽扭曲的兴奋，但所有人都像约定过一般，闭紧口，一言不发，似在等候什么的降临。
　　忽得，他们又同横起这些根长枪，找准了位置，一起祭台高处的她掷去。密密麻麻的长枪雨飞来，刺入她的□□，少顷，先前还留有半白的长裙，被新淌出的血液染红，像极了火红的嫁衣。
　　只是她嘴角，那抹张扬的笑意，令我不寒而栗。还有那鲜红的液体，顺着台阶上凿出的流水线一般的沟痕向下流，最终，全然汇集到她身后那棵发着幽幽绿光的树之根部。
　　那在我鼻尖残存的桂花飘香，早已被风中似酒浓烈的血气取而代之；而正是这腥甜的气息，令我尝出些许熟悉之气。眼前的画面，如同于我脑海中定格一般，并以慢动作的形式倒带回放了千万遍。因这千万遍，我的脑门几乎要炸开。
　　受了她血浇灌的参天大树，现下更是发了疯似的直往云霄伸长，枝叶也更加繁茂，并迅速地结出满枝桠红艳如血的圆滚果实，就像被树根吸收的血液，最终都填入了这果实之中那般；我便想，倘若咬上一口，保不准真就溅出了她的血。
　　待我回神，围着祭台边的人群不知何时散了伙，一同消失不见的，还有那满树的艳果。留下的，怕是只剩祭祀台上愣自跪立、血已流尽的她。
　　是了，她死了。前些时候还妄图逃生的她，再无站立起的那一天。认知到这一点，我不免有些许悲怆流露。
　　好在，没多久，便有人将血泊中的她抱起。
　　那是名身着黑色长袍的男子，我暗暗猜想，或许方才他一直隐匿在黑暗中，直至人散才得以出现在心爱之人的身边。
　　他为她松了绑，好让她侧卧于自己的怀抱，他那未绾起的青丝垂于女子浸血的衣襟之上，遮掩了他的眸，我看不真切他的容貌，却有种魔力吸引着我愈来愈向他靠近。
　　不等我看清他对她做了甚，她身上的伤口渐渐地，竟在愈合，直至完好如初，我看向她眉间露出的那一点朱砂痣，心口隐隐发疼。
　　那男子，伸手遮盖了她瞪大的眼珠，再移开手掌时，她已安详地合了眼，而男子的人，则依然静静地贴合于她的脸颊，久久也无任何动静，叫人无法探查他此刻的心境如何。
　　我盯住他的侧颜，用眼光细细将他的脸庞轮廓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我看得出，他有多在乎这名女子。倘若说，他的一举一动都叫人看不出端倪，却因眼角悄无声息落下的那行清泪裸露出他真实的思绪。
　　他的泪，滴落于女子姣好的面容上，在顺着其白净如雪的肌肤滑下地面，正是这一幕，勾起了我心中的忧忧喜喜，令我想要上前，为他拭干那湿润的液体。
　　可我的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犹如空气一般。就在这刹那间，我似着了魔，不断挥动自己的手臂，妄图抓牢些什么，触到的却仍只是空气。
　　这时，我好似见他薄唇一张一合，下一刻便是一声清晰无比的“阿颜”传入耳畔。这声“阿颜”，又令我眼皮跳了几跳，连同泪花在我的眼眶里氤氲。
　　我的心口，如上千万根针狠狠穿过般刺痛不断，眼前一黑，承载着半生苦楚的剔透宝珠便脱了束缚，坠落于黄泉两旁如火的曼珠沙华上。泪眼模糊间，一座新修的孤坟映入眼底，坟上头镌刻着：
　　白氏景亡妻池颜之墓
　　路过黄泉路，便是那浊雾萦绕的忘川之水于我跟前流淌而过。奈何桥头，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她那干枯嶙峋的手上头，捧着一只碗，嘴边隐隐噙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对我道：“姑娘，要来一碗热汤吗？”
　　我指尖轻抚额上朱砂，双唇微张：
　　“好。”……
　　这便成了池颜最后一次，嗅到那醉人的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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