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

　　春归时节，云南的迎春快要凋谢，然而北方小城庆京经冬的积雪仍不见消。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小城仍然沉浸在年节刚过的欢喜气氛里，偶尔可听到几声爆竹的余音，之后便再归于沉寂。
　　此刻冯古道半眯着眼，懒洋洋地窝在炉边取暖，听着炉火哔剥作响。火苗轻盈地舞着，给整个小屋度上了一层暖色。
　　屋外，冰天雪地，寒风凛冽;屋内，红泥小炉，温暖如春。
　　薛灵璧放下手中书卷，正待取过昨夜未喝尽的残酒自斟自饮，冯古道七分调笑三分正经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唉，侯爷何时如此节俭了，这剩酒不是从来不喝的么”
　　薛灵璧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并未缩回，两道好看的眉毛却皱了起来。竟还好意思提这种在人口规模亦或地理位置等方面看来都毫无值得称奇之处的北方小城，这样一座古旧狭小的老宅，若不是有冯古道在，向来自视甚高目不染尘的雪衣侯无论如何也不会屈尊前来的。
　　事情的起因，说来简单亦无趣。庆京是魔教在中原地区最北的一处分部，也是冯古道北上返回魔教过年的必经之路。而雪衣侯执意留守云南，间或陪陪浔阳王和父亲。两个人在过年方面争执不下的结果便是，在云南过完年初三后便北上回睥睨山，于是二人几日前便来到了这座只卖混浊腊酒更无半点佳酿的寒酸小城。那半壶残酒，说来还是二人从云南带来的呢。冯古道从小吃苦惯了，根本不以为意，甚至甘之若饴不以为苦，想雪衣侯锦衣玉食不曾受过半分委屈之人，又甚是心高气傲，哪看的上此等破落。无奈君子一言，冯古道不肯离开，他就只能陪着。
　　“玩笑罢了，天冷，还是热一热再喝好些。”冯古道收了玩笑的心思，温声道。薛灵璧闻言虽依旧绷着张脸，心里却漾开了笑意，神色不变道:“酒虽冷，心暖即可。”
　　冯古道摸了摸鼻子，咳嗽道:“咳嗯，明钰，爹爹教你的口诀可背完了”
　　被两人忽视已久，倚在雕花黄梨小榻上用功用到瞌睡的小明钰猛得一省，抬头对上冯古道在炉火中模糊了神色的脸，鬼使神差地点头道:“背…背完了。”事实上，他虽背了两个时辰，却依旧弄不清楚这口诀的奥义。
　　“那好，我来考考你，五三得几”
　　所以究竟是什么口诀这么难掌握不是什么武功心法，亦不是什么子曰诗云，而是冯古道极其重视的……九九乘法口诀表。
　　薛明钰鼓着小脸费劲地想啊想，想啊想就是想不起来五三得多少，如果掰手指头数，又怕冯古道发现，纠结半天也没得出结果:“一三得三，二三得六，三三见…”
　　冯古道看着小明钰急得面红耳赤的模样不忍再逼，无声地叹了口气，道:“侯爷…”薛灵壁瞧也不瞧，冷声道:“还不是因为你平素宠他太过。”冯古道无语，撇嘴道:“谁叫他是侯爷的孩子，我不宠谁宠？”
　　薛灵璧的冰山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望着那人顾盼生辉的一双眼，好不容易克制住俯身吻之的冲动，不着痕迹地偏过头去，将目光再次放回到书卷上，道:“算筹而已，不会也罢。” 薛灵璧自小只知武功兵法，四书五经，最多再加上些琴棋之类的消遣玩意儿，管账这种小事就如同洗衣做饭一般哪用得着他过问，宗无言早料理得妥帖。
　　谁叫小明钰摊上了个锱铢必较的爹，身为明尊之子连乘法口诀都不会用岂不叫人笑话，“礼乐射御书数乃君子六艺。”冯古道见雪衣侯不问，只好苦口婆心地继续教导，耐心道:“来再跟我背一遍，一一得一…”想当初薛明钰被送来时被冠上的神童称号，冯古道不由得苦笑。这孩子资质不过中人，论理解力袁傲策那块木头都比他胜上三分，可惜被送到雪衣侯手里调教，又加上个冯古道，别说诗书礼乐，武功军法，就连天文地理也务求精熟。
　　小明钰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小和尚念经般跟着背了下去。冯古道见他无精打采的模样，眼珠一转，侧身向薛灵璧道:“听闻城南落芳园早梅已半开，过些时日去踏雪寻梅何如？”
　　“何需过些时日，就今天吧。”薛灵璧口气清淡，可此言一出时间就定下了，不容置喙。冯古道自是无可无不可，亲切地向小明钰道:“你若一个时辰之内能把口诀完整地背给我听，就带你一起去赏梅。”
　　“带他去做什么？”某侯爷不悦，他可不想他和冯的二人世界小明钰给搅了。小明钰眼睛一亮，可刚燃起的兴奋又叫父亲一盆冷水给浇灭了……
　　父亲总是傲然冷着一张脸，天生一副尊贵凛然的模样，对他一向严厉连教他武功时也不过是指点一二便叫他自个儿去悟，一达不到他的要求，晚饭又没着落，日子久了连明钰这个眼拙的小辈也发现能引起父亲注意的事情不过三样:武功兵法，京城局势以及冯古道…按宗伯伯的话来说父亲最喜欢和爹一起练功…哎，我的武功什么时候才能到爹爹的水平，才能和他们一起练武呢……
　　“侯爷。”冯古道目光坚定，这么好的激励方法他还不准备放过，不然以明钰的状态，他什么时候才会用算盘啊……
　　薛灵璧依旧手不释卷，半晌方勉强道:“随你。”于是两个时辰之后，小明珏就和家长一起欢欣雀跃地走在去梅园的路上了。
　　小城是极宁静的，近黄昏的日光下连贩夫走卒也少见，大概都在享受难得的与亲人团聚的时光。薛灵璧和冯古道走在后面，让前方的小明钰四处蹦哒，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小明钰把点缀着些许爆竹残片的积雪踩得喀吱作响，小小的手心里攥满了临出门时爹亲奖励的花生糖果，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父亲和爹爹极少一起带他出门，他们平日也确实太忙…想到这里，小明钰不由得停下脚步，扭头看正缓步并肩而行的一双人——
　　薛灵璧着白袍，佩紫玉，银白色的袍角扫过雪地快叫人分不清雪和薛的分际，不加遮掩的尊贵和威严再加上那张冷然却透着艳丽的侧脸，着实令他配得上君子世无双的赞美。此刻，他正和冯古道说着什么，大约又是些军中趣事，平日里傲然的眉眼如今柔和了几分，眼角那一颗痣竟越发的妩媚了;
　　而身旁那位笑得七分风流，三分不羁青年才俊自然是冯古道。一袭青衣，腰间别着把玉箫，落寞却不显落拓，散漫而不显散乱。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有谁会相信这样平凡文弱的青年竟会是中原第一大流派，魔教的首领之一。(咳，另外一个首领生的倒很符合他的杀胚本质，且按下不提)唯有男人眼中偶尔流露出的，运筹帷幄的了然与沉稳才隐约显示着此人的身份。
　　薛明钰呆呆地站在雪地中央，不由看得痴了，所谓“一世一双人”，说的，不就是父亲和爹爹么……当然，在外人看来，这三人倒像是两位叔叔带着自己本家侄子出去玩，在春节的和乐气氛中却也不显得怪异。
　　“到了。这小园修得，还算别致。”能得侯爷首肯自然有其过人之处。梅园依山傍水而建，山曰仰舜，水呢，则是山脚下，贯穿整个园子的一条无名小溪，此时还未融化，映着清冷的光。
　　“若是这溪水解冻，自当领会林逋疏影横斜一句所言之妙。”冯古道兴致盎然地踏过小桥，走到园子深处去了。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红梅白雪，两相映衬;白梅瑞雪，难分彼此，究竟是谁把谁比了下去？一如安然自适，惯披霜风雪，不问红尘的隐者，身旁伴着那倾国倾城，遗世独立的北国佳人。入诗入画。
　　薛灵璧见冯古道越走越远，最终身影消失在雪花与梅花之间，于是稍展轻功跟了过去。只见冯古道探身向前，一头墨色长发随意地散着，从青绿窄袖中不知变出了个什么器具欲折下高处一剪白梅中的一朵。
　　“好端端的，折它干什么？”薛灵璧虽这么说，身形一闪，仍是先于冯古道折下了那枝梅，径自递给那人。“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么。”冯古道偏头，闲闲地应了一句。只可惜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某侯爷忽而一笑，缓缓俯身，轻念道:“…有道理…”
　　最后的一个“理”字被湮没在一个纵情深吻之中，含混而暧昧诱人。
　　“唔…呃，梅花配美人，实在是相得益彰啊~”趁某侯爷分心无暇他顾的瞬间，我们机智勇敢的明尊将白梅插进心上人发间，随即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逃离了现场。我们有理由相信，平日深藏不露的明尊刚才那招“金蝉脱壳”绝对用上了十成功力，结果是成功的，至于过程——
　　在吾等凡夫俗子眼中，自然是“青衣一恍而过”，可若是在侯爷眼里…所幸明尊极擅轻功身姿轻盈灵巧，即使算不上“电闪星驰”也勉强能称得上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了。
　　薛灵璧沉浸于方才的一吻中，又忙着欣赏冯古道飘逸的身影，暂时还未发作。好不容易才得逞的某人足尖轻点，距薛灵璧七八棵树时才翻身停下，倚在梅边微微喘息，清俊的脸上隐约可见一抹潮红，竟比身旁的娇艳梅花还要俏上三分，煞是动人。
　　冯古道略有得色地打量着头戴白梅的薛灵璧，嘴角微扬，啧啧称赞道:“侯爷天人之姿风神俊奕英明神武清新脱俗冰清玉洁长袖善舞…果然佩什么都合适~~”这个嘛，若是旁人佩这样一朵白梅，不是太俗，就是像去参加葬礼一般，不知为何凛然桀骜的某侯爷一佩……还是略有点奇怪………
　　薛灵璧“粲然”一笑，漫不经心地将白梅取下，放在手中把玩，不紧不慢道:“哦，是么”
　　“侯爷您大人有大量，何必这为这点小事与小的计较，哎呦喂放过小人吧~”
　　“哼…”
　　…………
　　梅花林中两道身影飞速掠过，青衣在前白袍在后，卷起一地落梅，惊飞一树归鸟，最终化为两个黑点，消失在一片落叶缤纷中再也难觅影踪。
　　什么，你问小明钰
　　武功差也不能怪他呀…此刻薛明钰正嘟着小嘴，双手支着头蹲在地上，眺望梅园深处就快“望穿秋水”。可怜他刚兴高采烈地绕着一树腊梅转了一圈，一回头两个人就都不见了。若是自个儿往密林深处走吧，铁定迷路，虽不至于走丢，被领出来时的一顿奚落还是少不了的……
　　不成，我一定要去十恶牢找袁叔叔学武功!薛明钰用梅枝百无聊赖地划拉着雪，恨恨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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