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以西

　　盐湖城里经营着世界上第一家肯德基餐厅，餐厅门口竖立着老爷爷的雕塑，门口有明显的标识提醒来客这里的与众不同。店的规模并不大，放在当下，甚至显得有些狭小和局促，但即便如此，店里还是安排了橱窗，展示着一些早年间的厨具或是对于肯德基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
　　乔奕跟着两位女士直奔点餐台，按照以往在国内的习惯，他自己就要了一份全家桶，穆暮看着他，报以赞许的目光，好像是在说，这次的饭量可终于算是个男人了。乔奕不懂的是，为什么男子气概要体现为吃得多。而两位女士自然不遑多让，同样一人一份全家桶。穆暮和穆筱早有准备，可乔奕明显缺乏经验，正在他担心两个女人应该吃不饱的时候，服务员将全家桶摆到了他面前。他看着全家桶的分量，暗自感叹，奢靡的资本主义国家就是浪费，就连土豆泥都是按着宽口大碗的量给的啊。
　　三人饱餐一顿，穆筱打着饱嗝，爬到车上，乔奕也感到自己吃得太多，走不动路了，只有穆暮，还是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座上驾驶席，发动了车子，说道：“走！我们去超市。”
　　“去超市干吗？”乔奕随口问道。
　　“买吃的啊！”穆暮神态自若。
　　乔奕咋舌，瞪着眼睛，问道：“什么情况？！这不是刚吃完吗？”
　　穆暮嘻嘻一笑，回道：“为了明天做准备啊，买些干粮，按照行程，明天可没有吃饭的时间哦。”
　　穆暮没有说错，第二天，他们不到八点钟就早早出发，乔奕和穆暮轮流做司机，还是开了三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拱门国家公园。
　　犹他州东部已经是明显的内陆高原气候，日光照射在白云上，形成了淡淡的暗红色，但随着流云的缓慢漂浮，颜色在碧空之中被稀释掉，却也在天蓝之上留下温暖的痕迹。其下，橙红与土黄两种色彩相交，绵延万里。在这幅画卷上，零星汽车在青灰色的水泥板公路上飞驰，公路就像油画布上被随意泼洒的颜料，沿着重力，倾泻下来，将画布一分为二。
　　公园内的景致，只有用广袤两个字形容了，若是说此行对于乔奕而言有什么收获，就是让他愈发相信，在上帝的画作面前，语言是如此无力，文字是如此苍白。
　　三个人不约而同愣在原地，乔奕的额头渗出汗水，仰望天空，发现烈日好像越来越大，如同一块烧红了的炭，从上面不断飘下火来，灼烧着本就干枯的大地。
　　穆暮开口问道：“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比黄石公园还要震撼？”
　　穆筱没答话，端起单反相机，咔嚓咔嚓连拍了好几张。
　　乔奕则回道：“是挺震撼的，震得我身上火辣辣的，有些疼。”
　　穆暮噗嗤笑出声来，看着乔奕泛红的脖子和双臂，回身翻了翻背包，说道：“你那是被晒伤了，谁让你不涂防晒霜的。”说着就动手将防晒霜抹到乔奕身上。
　　乔奕一个激灵，感受着穆暮柔软细腻的手掌在自己脖子和手臂上来回游走，竟然觉得十分舒服，这股舒服劲儿直透内心，让乔奕感到一阵阵清爽。身体自然而然的起了一些反应，乔奕心中惭愧，突然发觉自己有些变态，赶快控制住内心的小动荡，反应上，却是一把抓住了穆暮手腕。
　　穆暮被他吓到，身子颤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挑眉看着乔奕，像是在说：“干什么呀？”
　　乔奕颇觉尴尬，赶忙松开穆暮，支支吾吾说道：“我…我自己来就好。”乔奕这呆傻的模样，让穆暮咯咯笑了起来，她目光没有移开，始终满眼笑意的盯着乔奕看，就像欣赏默剧片一样。
　　景色虽然令人心旷神怡，但头上的太阳也着实毒辣，若不是如此，也无法形成这绵延数平方公里的风化石群了。各处徒步路线的起点，都有硕大的警示牌立在中间，上书“HEAT KILLS”，提醒着人们要备足水源。
　　乔奕最初穿着短裤和圆领衫，不到一个小时，四肢脖颈统统被晒红，面对这种强度的紫外线，防晒霜的作用十分有限。他开始后悔来美国之前没有好好阅读穆暮发过去的攻略以及注意事项，在他脑子里，旅行只需要钱和护照，带足了钱，随时买就是了。可偏偏，在这种地方，根本寻觅不到什么贩卖小商品的店铺，想想也可以理解，运输和储存成本太过高昂，美国佬这么精明，怎么可能去做这种赔本生意呢。自己贸然来此，也就只好默默忍受，自求多福了，就是一种自己选择的路，哭着也要走完的感觉。
　　好在，他身边还有穆暮这个常年混迹在美国中西部大地的“老江湖”。穆暮自己穿了防晒服，背包里面又备了一件，还是宽大的男款，她言说就是怕乔奕和穆筱两个人之中有不听话的，还说自己了解穆筱这个小姑姑的性子，向来我行我素，估么着她会一身时尚行头过来领教大自然的挑战。本想着，带一件宽大的男款防晒服，穆筱若是忍受不住烈日灼心，就只能将这大袍子裹在身上了，那么，她就可以看穆筱在丑和命之间艰难做出选择了。没想到，这次穆筱居然详细阅读了穆暮的旅游须知，又在此行之前专门咨询了同事朋友，更买了一册孤独星球的美国本，研读许久后，才算放心登上了飞往美国的客机，也让穆暮的小机灵、小把戏落了空。
　　从中午逛到下午，三人仅仅靠着昨天从超市里买的饼干和香肠充饥，面包水分大，在炙热的天气下，很快就干瘪的不成样子，倒不如饼干让人看着有食欲了。
　　而最美味的菜肴要留到最后享用，乔奕就是这个性子，赶上穆暮此次也是这么安排的。日头偏西，他们还剩下最后一个目的地，也是拱门国家公园的地标，犹他州的标志性图案，精致拱门（Delicate Arch）。把它放在最后，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这一处景色非要日出或是日落时候欣赏才算最佳，他们赶不上日出，就只好去赶日落了。
　　而要去到此处，也不是那么容易，单程就需要徒步个几英里，还是爬野山那种。穆筱作为短腿柯基品种的中年妇女，在书里读到此处，心理防线就已然崩溃，所以她早有准备，淡然要求在山下歇脚，等着乔奕和穆暮凯旋而归。旅行这种事，全凭着自愿，若是被硬拉着去了，往往也会身心俱疲，所以其他两人也没再坚持。
　　穆暮一马当先，乔奕跟在后面，身上披着她带过来的防晒服，竟然还有些肥大，于是暗想着若是穆筱穿上，该有多滑稽。两人一前一后，路上也没多说，乔奕就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在穆暮身后亦步亦趋，低着个头，双眼只盯着穆暮的步伐，穆暮脚踩哪里，他就踩哪里。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登上了顶峰，看见了网上无数次阅览过的拱门，巍然屹立在眼前，比想象中的要大一些。沿着拱门的一边，像是伸出了一只手臂，半环形的舒展开来，迎接着慕名来此的游客。手臂自然分成三阶，尽头之处就是乔奕和穆暮此刻的所在，另一面竖起一块巨石，与拱门遥望，像是专门为了摄影爱好者准备的天台，好能让他们把拱门完完全全的放进镜头之中。当然，天台上面早已经挤满了全副武装，扛着长枪短炮，调制着三脚架的人们。手臂之上，也散落着游客们，一簇一簇的分布着，各自说笑，等待着日落和拱门一起创造出那难得一见的瑰丽景致。
　　穆暮拉着乔奕，也找了一处舒服的地方躺下。地面刚好和拱门形成一个夹角，乔奕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微微歪着头，就能看见拱门在日光的照耀下变换着颜色。
　　“不用等到日落，就很美了啊。”乔奕长舒了一口气，随口说。
　　“对呀，其实所谓最美的时刻，也大多是人云亦云的吧，毕竟，和真正来到这里的人相比，看着照片，听着描述去做出评价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
　　“穆筱…你小姑姑，应该会后悔吧，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它啊，最后竟然在山脚下不肯上来了。”
　　“不会的，多大点事情，犯不着后悔啊什么的，以后还可以来啊，又不会马上坍塌掉。”
　　“也对，应该是永远不会坍塌了啊，这么大一座，怎么形成的呢？真是神奇，咱们和一百多年以前的人看到了一样的景色，发出一样的感叹，可实际上，这个地方每天都上演着同样的景色吧，对于拱门本身，这一切并没什么奇特的。”
　　穆暮轻声笑了笑，调侃道：“你说话怎么总是爱往哲学现象上扯啊，这可不好，长期下去容易抑郁。”
　　乔奕也跟着笑了笑，穆暮接着说：“这些石头每天都在经历风化，大概不会和一百年前一样吧，所以每天的状态也有细微变化，每天都是不一样的状态，当然啦，终有一天，它也会坍塌掉，世界若是真有那么多永恒的事情，永恒两个字，可就不值钱啦！”
　　乔奕嗯了一声，穆暮又道：“哎呀！我都被你带跑了，也说了些奇怪的话。”
　　两个人并排躺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扯闲篇，聊了很多不疼不痒的话题，体育啦，电影了，音乐啦，文学啦。时而微风吹过，乔奕一阵舒畅，感觉浑身上下的疲累一下子释放了出来，眼皮越来越沉，聊着聊着，竟然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可可清秀的身影又若隐若现的漂浮在他眼前，他看着可可对他微笑，对他挥手，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然后撅起嘴，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地面，好像告诉他待在这里，不要跟过来一样。于是乔奕停止了前进，看着可可的身形慢慢淡去，和背景的光芒融为一体。终于，他不再挣扎了，不再吵闹了，也不再抱怨了，这本该是他如今的状态，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他应该能够慢慢接受可可的离开了。生活中，他早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现在，轮到在梦里了。
　　乔奕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穆暮一张俊俏的脸庞，明亮的双眼中透着光芒，倒映着略显沧桑和疲惫的自己。乔奕嘴角浅笑，一双大手好似不受控制，自然而然的将穆暮的小脸蛋捧起来，穆暮竟然也没反抗，只是将自己的双手放到乔奕手背上，慢慢摩挲，又做了个鬼脸，好像他俩是相处已久的情侣，本该这样一般。
　　余晖洒过来，乔奕微微闭上眼，听到穆暮对他说：“回头看。”
　　回过头，三色拱门映入眼帘，顶端的橙色有些耀眼，中段的橙黄泛着白，底部的红黄色敦实而踏实。三种颜色慢慢向下延展，好像要渗入到地里一样，另一侧摄影师们忙着按下快门，和西坠的太阳赛跑。
　　乔奕感觉出身边的穆暮侧过身，环抱着自己的手臂，脑袋靠着自己的肩头，说了一句：“真美，就这样再歇一会儿吧。”
　　乔奕聆听着自己缓慢起伏的呼吸，右手和穆暮的十指微微扣着，左手胡噜了一下她的脑袋，感觉毛绒绒的，然后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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