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之长安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我师父是有多想不开才会收我为徒。
　　万花谷一直流传着一个笑话，书圣唯一的弟子一身花间游武学师承东方谷主，机关术数尽得工圣一行真传。
　　却偏偏写出来的字跟乌龟爬似的。
　　我虽然是书圣的弟子，记事起却很少住在师父身边。可能是他老人家也知道我在书画琴棋上的造诣这辈子也没啥指望了，索性将我扔到谷主东方宇轩身边，随他习学花间游。
　　东方宇轩住在万花谷最高的摘星楼上，这里不像师父和画圣琴圣的仙迹岩，一年四季都有瀑布轰隆隆的响声，却并不让人觉得喧嚣烦闷。春天峭壁上总有满树繁花，一阵风吹过就有飞花悠悠扬扬的飘到水里。夏天谭中开满荷花，常有小孩子踩着荷叶和水中石径练习轻功，欢声笑语荡开一道道水纹。秋天的万花谷是个没有落叶的地方，干燥晴朗的空气里常有琴声传来。至于万花谷的冬天，跟没有似的，依然气温适宜绿树如茵。到了放年假的时候，师父授课的亭子里的读书声也停了，他老人家总会笼着袖子眯着眼睛看着珍珑棋局的方向发呆，却又从来不告诉我他在想什么。
　　而摘星楼却总是让人觉得空空荡荡的，尽管楼前经常有谷主喜爱的歌舞，鼓乐的声音嘈杂热闹，还有同住在摘星楼的工圣一行，在谷主不在的日子里，我都是跟着他学机关术数。他有兴致的时候还会教我很多杂学，天文地理，农事占卜，或者是跟我讲谷外的故事。
　　他同我讲过巴陵的油菜花，洋溢着勃勃生机的金黄，还有昆仑的莽莽雪原，长安的富丽堂皇，扬州的婉约奢华，洛道的衰败……
　　“等你哪里都走过一遍，就知道万花谷的好咯……”他总是以这句话结束他的演讲。摘星楼上不能像花海那样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来晒太阳，我们就坐在栏杆外的石壁边缘吹风，看着远处的一地繁花。每次一行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才能找到一点点谷主会和他成为朋友的理由，因为这是他难得让人觉得正经的时候。平时他总是笑眯眯的老不正经还爱使坏的形象，实在和严肃古板的谷主天差地别。
　　“那我也得有机会出去。”我撇嘴。
　　“小家伙，你会觉得不值得吗？”一行扭头问我，他的脑袋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好像一个特大号的电灯泡。
　　“有什么不值得的。”
　　“你可能要很多年以后才能出去，也可能这辈子都离不开万花谷，去不了那么多好玩的地方，快告诉我，你有没有偷偷哭过鼻子？”他还是笑眯眯的，说的话却让我很想欺师灭祖。
　　啊呸呸呸，我师父是书圣颜真卿，可不是面前这个光头坏蛋。
　　“出不去就出不去呗，我学花间也好，学机关杂学也好，又不是为别人学的，”我努力在十二三岁还有婴儿肥的脸上挤出一个狰狞的笑，不过好像有点失败，“最好是学完把你干掉，然后由我来教下一代的万花弟子。”
　　“那哭鼻子的该是你师父了，他唯一的弟子成天想着继承我工圣的名号。”
　　“谁稀罕你的名号啊。”
　　“不过也是，万花谷再怎么瞎，也不可能称呼一个写字像乌龟的人为书圣，为了你师父的衣钵着想，还是趁早给你师父找个新徒弟吧。”
　　“吃我玉石俱焚！”

　　又到了冬天。
　　万花谷里一年四季不太明显，特别是冬天，没有棉絮一样纷纷扬扬的雪，没有冰冻起来的池塘和小溪，没有掉光了叶子只留下一团很明显的鸟巢的光秃秃的枝丫，坐在飞行雕的背上也没有迎面吹来的刺骨的风。
　　这些冬天的特征都是莫若告诉我的。
　　莫若比我晚入谷几年，是谷主东方宇轩的亲传弟子。谷主有三个亲传弟子，不过另外两个常年在外不归谷，所以房间一直空着没人住，整个摘星楼除了谷主和一行，就只有我跟莫若了。
　　莫若和我不一样。我未满周岁就被师父带入了万花谷，自幼体弱多病，所以到了能跟着师兄师姐们出谷游历的年纪，却一直没能出去看过一眼。
　　而莫若虽然理论上是我的师弟，却跟我一样大。他是五岁那年被谷主带回来的。那时候我刚刚被师父扔到摘星楼，整夜整夜认床睡不着觉，有一天晚上听到外面谷主的声音跑出来迎接，就看到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谷主，你从哪里捡来的小孩儿，好可爱啊啊啊啊啊！”
　　我看着谷主笑得露出了一口掉了不少还没长回来的牙。我口中和我一样大的小孩儿微不可见的抽了抽嘴角。

　　后来师父托药圣给我开了治疗失眠的方子，一行就主动承担起了照顾我的责任。不过他也一定没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每次将药熬好放在我房间的桌子上就走了，我虽然大部分时候都会乖乖把药喝掉上床睡觉，但偶尔也有孩子气不想喝药的时候。
　　每次我把药倒掉，就又会睡不着觉了。
　　莫若一开始不知道，他虽然看起来比我还老成，不过作息还是严格的遵循一个小孩子应该有的作息时间，加上练武辛苦，住在隔壁也从来没发现我的失眠。
　　直到他来了大概一个多月之后的一天，我大晚上跑出去玩，一不小心趴在摘星楼后面的石壁上睡着了，是他第二天早起练武的时候发现的，他也没叫醒我，就把我抱回了屋子。
　　那时候如果谷主或者一行两个人有一个没出门，以这两个人对我的了解和成年人的基本常识，都会把我抱去找药圣，但是他们都不在，只有莫若和我两个五岁多的小孩子。

　　可能是因为过早的流浪生活的缘故，莫若身上总有着和年龄不符的老成。比如我趁谷主不在家会偷偷睡一会儿懒觉，晚一点再起来扎马步的时候，总能看见已经扎完马步在院中戳训练木桩的莫若。又或者我们两个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喜欢吃鱼，但是不喜欢自己剔鱼刺，他就默默把碗里的鱼刺剔光把鱼夹到我的碗里，再把我碗里的鱼夹过去剔好鱼刺夹回来，然后吃掉我不爱吃的菜。
　　但是这种老成绝对不包括看到我吹风睡着就知道要去找药圣。
　　毕竟从小习武的人体弱成这样，我也挺给万花武学丢脸的。
　　我从高烧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搬到了落星湖的木屋里，一睁眼就看见了莫若的黑漆漆的眼睛。
　　其实从小到大，我和莫若在外表上都挺有对比度的。小时候别人会夸我白净可爱，长大点就说我明眸皓齿唇红齿白，而莫若基本上就属于扔进人堆里找不出来的类型，顶多被人说眉目清秀。但我近乎固执的觉得他的眼睛是我见过最美的眼睛。
　　很多年以后我在这句话后面加了个之一。

　　那次高烧带来的后遗症还是挺严重的。因为药圣闭关，莫若抱着我一路跑下摘星楼跑到裴元大师兄居住的落星湖，差点累得和我一起倒下来。后来我病好之后他就每天晚上都要来检查一遍我有没有喝药有没有睡着，比某个号称要照顾我的工圣敬业多了。
　　另一个后遗症就是尽管我的武艺一路突飞猛进，但是时好时坏的身体一直不允许我像莫若那样，在十岁以后就能跟着师兄师姐出谷游历。
　　还一去就是二三个月，害得我无聊就跑去搜刮一行的藏书。

　　说起来，我之所以会像我师父那个老年人一样没事感慨那么多，纯粹是因为今年的春节快到了，莫若却来信说他随着谷主在苍山洱海一带，不能赶回来过年了。
　　这还是五岁以后，第一个我没和他一起过的春节。
　　他还在一个我从来没听他或者一行说起过的地方玩。
　　所以有点小小的不开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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