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

　　日复一日的下海。
　　日复一日的，永昼或永夜的天空。
　　敲开厚厚的冰层，沉入冰冷的海水中。下潜，下潜。
　　他不是鱼，他没有在黑暗中也可以寻找她的眼睛，也发不出任何光亮来吸引她。他真希望自己是鱼。如果海底真的有巫婆的话，他愿意用声音来换鱼尾。
　　反正，她也听不到他的呼喊声了。她曾经笑着说他是塞壬，是海里的妖精，诱惑她这样在海上自由自在的水手入水长眠。她很喜欢听他唱歌。他的歌声和天上美丽的极光一起在冰山雪地中流淌着，陪伴她度过漫长得仿佛没有边缘的永夜。她随着他的歌声在冰上舞蹈，冰面很滑，一个打转就扑到他怀里，再一个打转又会消失不见。
　　他失去过重要的东西，所以才沦为海中的妖精。她想要得到重要的东西，所以才在海上四处航行。相遇前漫长的漂流，像是没有边缘的永夜。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光明恰好降临。星粒相互撞击着并飞速旋转成螺旋，他们乘着迁徙的鱼群，又从永昼游向永夜。他们在灰白的荒漠中升起小小的火焰，旺盛的，蓬勃的，灼灼燃烧，是生命原始的全部力量，毫无余力。火苗钻入了他们的眼睛，他们双眼发亮，澄澈明净，肌肤间的温度和火焰一样温暖滚烫。在火焰即将燃到最高最明亮的那一刻，她颤抖着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胡乱探寻着，目光有些慌乱和迷茫，隐藏着不安和恐惧。他抚上她的腕臂，紧紧握住了她发问的手，扣回她耳边，在茫茫的灰白色的中十指相扣。她一瞬间放松下来，从未有过的安心和宁静将她包容。她微笑着凝视着他，继而轻轻闭上眼睛，微仰脖颈。火光猛地照亮极夜，又忽地熄灭，无影无踪，却留有余烟。他们在大地上相拥，如同隔着海面却上下一体的冰山。
　　如果他没有诱惑过那么多水手，如果不是她太向往海中的自由，他们也许会在这座岛上停留更长的时间。又一个永昼，又一个永夜。他们心里清楚，可他们把结果归于意外。是因为海啸，都是因为海啸。
　　是海啸把她带走的。海水将她卷起，将她的身体从他身边收回。
　　她终究会被她所爱的事物杀死。海水也好，他也好。甚至，她自己也好。凶手是个谜。也许是共犯也说不定。但她自己觉得，她总会回到她本就应该归属的地方，这是注定的事，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所以也许，她没有那么多遗憾，只是觉得深深的悲伤，和埋葬她的海水一样多，一样沉重，一样在掌心留下令人颤抖的潮水般的疼痛，一样压在心口无法呼吸。
　　她死了。死去了，再也无法航行，再也无法听到歌声起舞，再也无法虔诚地仰望极光，再也无法捕鱼，再也无法生火，再也无法将他拥入怀中。她真的迎来没有边缘的永夜，怎么泅潜，怎么游动，怎么上浮，都是仿佛凝固了的完全的黑暗。她再一次慌乱又恐惧地伸出手，这一次，却什么都抓不到了。
　　他每天都下海找她。日复一日的，日复一日的，永昼或永夜的天空，敲开厚厚的冰层，沉入冰冷的海水中，下潜，下潜。
　　在幽暗的海水中，他梦到了刚诞生时的事，最稚嫩最纯洁的时候，也是，手中空无一物的时候。他伸出双手，一边啼哭，一边在半空中胡乱抓着，像是在探寻着什么，不握到温暖柔软的有生命的实物就不安心。他在海水中伸展开四肢，舒展每一寸骨骼和肌肤，下潜得越深，他离梦境的原点就越近。梦的原点像宇宙初始的奇点一样，他靠近着它，等待大爆炸后的诞生。
　　新生命即将降临。
　　永昼即将降临。
　　他怀着类似扫墓的心情，一遍一遍地沉入海中。想着她，想着他们，想着自己，想着某些模糊的接近神性的事。回忆在祭奠，灵魂在安慰。
　　她被海底绵延的冰柱冻结了，死亡冰柱，所到之处无一生物生还。她的火焰熄灭了，零下的低温将她凝结，连同鱼群、海星，无数相伴的不巧路过的生灵。她是被死亡冰柱冻住了，还是嫉妒的囚笼，还是她自己无法收疆又自作卑微的心？
　　她要被孵化出来了。她是即将被分娩出的婴孩，微微蜷在冰中，向冰面伸出一只手。
　　他终于找到了她。他将他的手放上去，与她重叠。
　　冰柱开始出现细小的杂乱无章的裂纹。他听不到海里的声音，若他能听到，那是类似于放小了的雷声。
　　他救不活她，他也带不走她的尸体。但，有什么光芒，在相触的指间亮了起来。
　　海水如同母亲子宫的羊水，他从中孵化出来。
　　他上浮到海面，猛地冒出头来，溅起巨大的水花。
　　他开始放声啼哭，声嘶力竭，整个冰面都在震动，也像冰柱一样出现碎裂。极光极其绚烂地在他头顶打着转，宛若为他戴上神圣的花环，黑暗中最后的星光全都铺洒在他身上，又随着他歌声的渐渐消逝漂流到别处。浪花很温柔，缓缓地将他托起又放下，像母亲的手在抚慰。海浪伴着他的歌声轻吟。
　　这是塞壬最后的歌唱，从此，他将失去声音，长眠海底。
　　光明从天角掀开，永昼到来。
　　他降生于世。
　　他同她永别。
　　他与她同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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