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作者:七茭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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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伤心


      他车夫也不叫,一口气跑到内城隶察司去找泓。此时正临散值,泓被他堵了个正着,见他跑得气喘吁吁,不由诧异,连忙引入偏厅。

      云行之穿得单薄,跑起来不觉得什么,站下了才觉出冷来,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泓忙把自己烘暖的大衣给他裹上,又递上热茶给他暖手,问:“什么事这么急?”

      云行之坐了下来,两手在里头揪紧了大衣,把自己裹成一团。这件冬衣外头不过是寻常灰缎子面,里头却拿银鼠皮联缀,冰凌丝封底,连领袢都是绢丝衬的,披身上轻若无物,暖若温阳。这东西云行之也是用惯了的,只是用料既然如此奢华,外头少不得也要十分锦绣,这件却刻意朴实,显然是考虑到泓的身份不宜张扬,只拿来作件避寒大衣。云行之捏了捏着里头厚实的丝绒,突然间鼻子一酸,想着陛下待泓真正是好,圣眷深沉如海;但这好却都在天子一念间,收放由人。寻常眷侣吵吵闹闹一辈子,到头来谁也离不开谁才叫真恩爱,可泓侍君却只能敬之顺之,悦之乞之,纵是好上一辈子,也只能称个恩宠。

      他怔怔的想了半天,低声问:“我家里有事要奏,不知道这两天是不是合适日子。”

      泓答:“只管奏来就是。陛下最近在宣明阁起居,要是想绕过侍墨参政上折,就直接送到掌殿那里。”

      他一提到皇帝,嘴角就先翘了起来,眼中不自觉流溢了温柔之色,情之所至,和常人提起爱侣一般模样。云行之本想把事情和盘托出,见他神情就张不开嘴了,一时间心如油煎,就只是低垂着眼睛,低声道:“皇天在上,臣子皆若尘泥,圣上漏下一指头,就是你我厚福深恩。你得记着天道不仁,无私无党。在你是全副身家,在他不过是雪飘雨落一阵子。所以朝里为官大家都讲究个嘴里啃泥,屁股朝天。脸和屁股不能冲一个方向去,你就算一心从龙,也得和几大世家牢牢勾连住,土垫厚实了,屁股才能撅得高。我劝你好多回,你都不理。你……”

      他说了几句,一阵酸楚上来,心想说这些已经无用,就抿了嘴不再继续,叹口气道:“圣上翻脸如翻书,你做御前影卫服侍多年,看得自然比我清楚。你……千万仔细小心。”

      他素来无忧无虑,轻狂不羁,如今郑重其事的说出这样一番嘱托来,泓便觉出了什么,凝目看着他问:“到底是怎么了?你家里可有什么安排?”

      云行之轻声道:“那天你说你我立场不同,现在我懂得了。”

      他刚进来时一头热血,这时候冷静下来,已经权衡了利弊。家里要提前堵皇帝的路,他要是现在告诉了小哥,便是向皇帝泄了底;若是不说,却又误了小哥。他是长房嫡孙,是未来家主,全族责任担在肩头,怎能容私情干扰决策?他胸口憋闷,像压了块大石头,一咬牙硬是忍了下去,把腰上玉佩扯下,在泓面前一晃,放进了泓的大衣内袋,道:“你不是总惦记我这块玉吗?给你了。这个东西怎么用,你是知道的。”

      泓皱眉道:“给我干什么。”

      云行之把衣服脱下来递给了泓,说:“你把这个拿到铺子里给掌柜看一看,就有兵马送你平安去沅江。就算是在皇城,拿出来别家也都得给几分人情。你我相交一场,就当留个纪念。”

      他把话说得这么重,泓就不好推辞了,只得接过衣服来,随口道:“我去沅江干什么?”

      云行之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沅江路宽。”

      他句句都是不祥之语,泓也不方便接话,只得接过衣服来穿上,叫了车把云行之送回府。陛下运筹帷幄,长线布置好几年,眼下蓄力待发,只等一击倾覆沅江,他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站定了立场,没半分动摇。可人心毕竟肉长,现下见了云行之惶惑,他心里也难过。等回宫进了宣明阁,见皇帝正靠软榻上翻折子,就悄悄的把大衣脱下来搭在一旁,自己上了软榻,闷闷不乐的抱着容胤的腰,把脸贴在皇帝的颈后。

      容胤看出了他不高兴,就偏过头和他贴了贴脸,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泓闷闷的说:“叫人绊住了,说了几句话。”

      容胤“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看折子,边问:“谁?云行之吗?”

      泓微微一点头,低声问:“陛下打算把他怎么样呢?”

      容胤扯着嘴角笑了笑,说:“你要替他求情吗?这家伙脑袋灵光,不趁现在按死,将来就难拿捏了。云家繁盛,子孙无辜,我总不能屠戮干净,这次不过耗他一半家底,日后必会卷土重来。云行之是个翘楚,若是容他磨砺,将来就是你最大的敌人。有这一次震慑,云氏以后不敢在我面前放肆,小动作却不会少。要留了他,就害了你,这都可以吗?”

      泓默默的想了一会儿,说:“我会提防。而且我也不怕吃亏。”

      容胤抬手蒙上了泓的眼睛,皱眉道:“你不怕我怕。放心,他家大业大,不会伤筋动骨。”

      泓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这次众武者远赴漓江,皇帝撒手不管,都由他和父亲宫内宫外遥相呼应坐镇指挥。容胤特地搬进宣明阁,就是为了帮他避人耳目。他虽为云行之难过,手上却丝毫不软,把漓江递来的消息一一看过,便传了送信人,加紧布置了下去。两人忙到深夜方歇。

      第二日容胤有例朝,两人起了个大早,匆匆用过早膳,泓便赴隶察司当值,容胤赶到崇极殿受礼。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听政时众臣吵了个天翻地覆,都在请皇帝派兵平息民乱。容胤忙乱了一整个上午,直到用过午饭才稍歇了歇,侍墨参政便趁机将新一年世家子弟论品入仕的名单递了上来。

      世家子弟入仕拔擢都是由各家安排好的,递到他手里不过略看一看,便一律批准,很少出面干涉。容胤把长长的折子一展,走马观花扫了一遍,提笔正要批,却顿了顿怔住了,见林家拔擢的众子弟中,有个异姓格外显眼,正是陆德海,由尚书台左丞刘盈亲自出面,提调到经略督事治水。现下治水这一块有权有钱,各家都争着把自己人往里面调,陆德海能钻到这里来,必是已向刘氏投诚。

      他重新入朝不过一年多,能钻营到这个程度,实在是十分难得。

      此人勤奋踏实,能力才干都出色,当初见他一身硬骨,满怀蓬勃向上的野心,虽然名利心重了点,却也为民谋福,肯做实事,才重新提了上来。朝里水浑则鱼不清,怕他跟着搅迷了眼,便放到清净的科举部,打算温养几年,也叫他踏踏实实把基础夯实,再谋冲天。

      看来这是等不及要下水了。

      想去就去。

      容胤不再看折子,直接拉到最后潦草地写了个准字,便传给了侍墨参政。

      他批得虽然痛快,心里还是有几分不高兴的。笔一撂就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在宣明阁敞亮的开窗前站定。眼下刚入冬,还没真正降寒,宫里已提前烧开了地龙,热气外熏,殿外草木都跟着沾光,株株青叶未脱,犹带暖意。这叫皇天眷命,宫中视为祥瑞,还请他到几个殿里各坐了坐,拈一柱香。

      草木知冷暖,只要栽培,便竞相争辉。人却不这样。

      每年入仕遴选,若有优秀人材,他都会分神关照。一半是把持朝政大方向,为帝国培育忠良,一半是给自己找帮手。世家大权在握,他稍有动静便是满朝逆流,一人独木难支,需要世人尽动兵马,齐成一匡之业。他已竭力而为,可群臣嘴上虽夸他是个贤君,心里却不信他,把那圣眷易变,伴君如伴虎的当官要诀默念上百八十遍,稍成气候就勾连世家,想着两头投靠,各逞胜场。凡事还未投身,先要思止思退思荣华,怎么能做他的伙伴?每次真心错付,他都要默默地恼怒一番。

      尤其是这个陆德海,他摆明了就是要拿来扶持科举的,却被刘盈釜底抽薪,提前调走,不声不响的给他碰个软钉子。刘氏历代忠君,当年夺权时就旗帜鲜明的站到了自己这方,可纵是明确立场跟定了他,在科举这里却也处处掣肘,不肯支持。人人唯唯诺诺,个个阴奉阳违,说出去的话到底下就变了样子,只能一点一点磨。

      做事太难,进一寸有一丈的艰辛;想退却容易,一松手轻舟就过了万重山。

      容胤叹了口气,意还未平,掌殿又送奏疏来,说是云氏急奏。他只得把满肚子急躁压了压,打开奏章。

      这是一封上表,按例要通传朝野,呈给他的同时,另一份副本也发到了各部。容胤一目十行粗粗扫过,先吃了一惊,忙又从头细细读起,但见满纸谦词恭语,姿态低得十足,却干戈暗动,句句占尽先机,将他起事的借口全堵。此表一出,提前安排好的圈套陷阱全用不上了,他再无理由袖手旁观,必须出兵为云氏护郡。

      多年运筹,就此功亏一篑。

      容胤又惊又怒,一时间胸中震荡,满耳轰鸣。他做事向来谨慎周密,从来都是环环打磨圆融才相套,面上不动声色,手下藏匿三分。岂料自己还在蓄力,对方却已出招,刀锋未降,竟先被人拔去了大旗!

      这次拨拢漓江三家,他自问准备得足够细致精巧,三年时间文火慢烹,朝野上下尽入瓮中,本想舀着漓江水,兑几勺流离人,熬出一锅天下大同,眼瞅着猛火收汁要起锅,却被云氏勘破机关,顷刻间就釜底抽了薪!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容胤定定神,半眯起眼睛,在软榻上坐定了,迅速把事情过了一遍。

      从筹备,到布局,到设套,到后手掠阵,到合围包抄,经手的全是自己人,提粮调款走的也全是私库。兵将从漓江二十三个郡县出,若不是拿着名单刻意查证,断无暴露之理。

      到底是哪里不对?

      容胤百思不得其解,紧皱着眉漫不经心地把泓半搭在软榻上的大衣一掀,只听得“当啷”一声脆响,一枚玉佩从大衣内兜里滑了出来,跌在地上。

      云纹团金,水色碧青。

      容胤心脏蓦地紧缩,一时间如遭雷殛。

      是泓。

      是泓。

      是他的泓。

      这枚云纹玉,是一条退路。

      凭此玉护身,纵是帝王雷霆杀伐,也可保人全身而退。

      是泓给云氏透了消息……是了,他早试探了好几回,想为云行之求情。

      是泓……

      容胤摸索着,慢慢把手探进了泓的大衣下面,紧紧抓住了柔软的丝绒。他抓得那么紧,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咬着牙忍过了一阵万针攒刺般的锐痛。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知道根底的,只有泓。

      大意了。

      不该出这种差错。

      空门大开,必有敌趁虚而入,他自己不加防备,就不能怪人暗渡陈仓。帝王权术,全在难测二字,本当鬓边枕上,朝夕相惕,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疏漏。

      怪不得人。怪他自己懈怠。

      不可恋战。赶紧重整旧山河,翻盘再来。

      容胤深吸了口气,硬是把满心的慌乱痛楚压了下去,稳稳地擎过御笔,温言安抚了几句,准了云氏奏表。批完把笔一撂,他便俯身伸手,想捡起玉佩。

      冰凉的指尖刚触到玉佩,他突然自那一点开始战抖,漫无边际的绝望海潮般淹没了他,让他如坠深渊,几欲窒息。

      为什么就不能给他呢?

      给他泓。全部。

      他需要。他想要。他一直都很仔细很小心,不敢做错事,可还是没有。

      容胤捡起了玉佩,塞回泓的大衣内兜里。那一瞬间,他眼眶酸胀,觉得自己快要失态了。

      奏表一递,宫中耳目皆盯,他的一举一动,一个微妙的神情,都会被人万般揣摩解读。

      不能露出痕迹。

      容胤牙一咬,便收敛了满腹伤心,起身摆驾兰台宫。

      到兰台宫要绕过一个大湖。冬季各宫都封了水道,万水归流,全蓄在这一池大湖中,水位陡高,淹过了底下的木桩子,湖中心一桥一亭,孤零零地好像漂在水面上。容胤站在湖边略望了望,只见得水色幽蓝,寒意逼人。他胸臆酸楚,满怀意懒心灰,便令随从在岸上等候,自己信步而行,沿着长桥慢慢往湖中心走。

      以前他伤心,就爱往这里来躲一躲。后来修炼出金刚不坏之身,来得便少了。

      小女儿的铃铛就扔在这里。那时候水清,一日一日看着,慢慢被泥沙侵蚀消失。

      现在没什么可以往水里扔的了。

      为什么就不能给他呢?

      他明明比世上所有人都渴望,也比所有人都需要。他已经很累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他慢慢走到了湖心小亭子前,想到两人曾在这里山盟海誓,便不愿往里走了,举目四望,只见得一湖大水碧波浩渺,倒映着云影天光。

      寒意倒逼,冻得他一阵一阵发抖。

      “水深而广谓之泓。”

      想起当初相遇,他曾对他说。

      那时候他是很高兴的。因为这个人让他有被宠爱的感觉。

      别人都敬他怕他,仰靠他倚仗他,只有泓宠爱他,知他冷暖,解他苦忧。

      后来泓说愿意留宫里,他就更高兴了。

      泓还是很好的,怪他吹毛求疵,苛求完美。他是真龙天子,什么容忍不下?泓想要保云氏,给他就是。他要若无其事的回御书房,把这事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以后只要稍稍防备,不让泓什么都知道,两人就还可以甜甜蜜蜜的白头偕老。

      这念头只是转了一转,容胤就难受得直抽气,一阵怒火涌上心头。

      不。

      绝不。

      他容不下枕边人怀二心。应该把泓赶到沅江去,以后再不见他!

      他说做就做,当即怒火滔天,转身就往岸上走。岂料天冷桥滑,他又心思恍惚,才走了几步就一脚踩空跌进湖中,立时灭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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