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祠

作者:花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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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澪标(5)


      昭序奋力夺下妆刀,匆匆袖入怀中。「糊涂。四之宫若能一心御敌,你死倒也罢了。你明知自己是他命脉所系,为何还要乱他阵脚!」她越说越急,面颊涨得绯红,「枕流啊枕流,你怎样待我,不过是时境所迫造化弄人。而你,如果你一个任性又害了四之宫,我才真真恨极你!」

      枕流无以为对,徐徐发出一声长叹。昭序语气软下来:「道理你都懂,就不许再争。你也不必担心我。这件事从头至尾,那一位都是知道的。他既贪爱权位,就必须保住这山河;他既不能保住,就只好请四之宫替他保住。况且——他并不全然是个恶人。」

      清延在窗下枯立多时,却也只听清了这最后二三句。风更凉一分,琉璃鸱吻滑下几滴雨水,猝不及防落在眉心。清延猛一激灵,昭序却已静静站在面前。飞鸟掠过枝头。拂妩的花影间伏着一双白鹿。两人久久不言。寝殿的槅门还未合拢,淡薄的余光里,枕流的背影似曾相识。薄红绢襦,苏芳切袴,瓷青穀纱小袿,长发披垂,发角结着珠络。清延恍然看到那副旧茶器,不觉想起文绛——文绛死后,他奉旨去绮绫殿收点遗物。很少的。脂粉、簪梳、衣衫与字稿窘促地挤在一只竹箧里。侍从抱去竹箧。他徐徐踱了几圈,脚下一绊,险些踢翻窗边的茶案。螺钿髤漆的茶案,底下放着风炉、白银釜、紫竹筥、玉碾、罗合——上面依次是盂、碗、畚、札。他随手拨弄几下,不知从哪里掉出一片柳叶。风炉里还有余炭,碗底的残茶落了一层浮灰。他并未太在意,整副草草交了上去。后来这茶器竟到了谢瑗手上。破损处锔了金银,用竹河文雀的螺钿漆匣分格装好,偶尔很珍惜地用一回。

      槅门悄然合拢,殿内灯火渐渐暗去。清延注目良久。时空的幻象令他眩晕。花荫里的白鹿徐徐站起身,积水簌簌而落,鸟雀惊飞,柏梁殿这小小一隅竟有雨后空山的错觉。昭序面容淡静,鬓发蓬乱,依旧不远不近地站在他面前。清延心一定,觉得她这样可近可亲。两人对视。他陡生爱意,手伸到袖口,停了停,还是心一横将她用力挽住。

      昭序很顺从。两人默默走去梅坞。春夜寂寂,嘉木披庭,几尾锦金鱼在摇荡的水波间喋唼落花。

      曙光渐明。

      枕流早已出城。梅山隘道绝壁峭立,鸟兽奔散,落花铺满河原。在云孚换了驿马,随行的武士将金银折成散钱,编起来缠在腰上。枕流布衣麻履,用草带束紧衣袖,长发绾作密实的髻。她不饮不食,昼夜驰行,臀股磨破生疮,污血浸透衣袴,一层层风干发硬。民生凋敝,故土荒芜;弃置的耕田,倒塌的蓬舍,山火,暴雨,泥瀑——孤老,流民,饿殍,每一样都触目惊心。一行人翻过芰芴山,在山下佛院中借宿。山空木瘦,凉风徐来。明王院烟火稀薄,韦驮金身宝锏拄地,高大的娑罗树挂满颜色缤纷的平安符,水取旁一只娇小的鸲正徐徐梳理羽毛。

      枕流梳洗换药。布帛扯起血肉,白芷与如意草的味道浓烈刺鼻。小沙门打来净水,陶碗里盛着茶饭,放在白多罗菩萨像下面的长桌上。枕流草草吃了几口,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人语。她推开窗,对侧的宿坊新住进一位女客,仪容端丽,眼神清炯,手中牵着一个八九岁的男童。

      那男童实在很美。细长乌黑的眉眼,面庞白净,两环角发低垂颈畔。暮诵时枕流又见到这对母子。香花奉养后,僧众渐渐离去,母子二人留在经堂写经,每写一字便伏首宣念佛号,姿态无比虔诚。枕流悄悄看了一会,那男童也看见她,放下笔向她走来。她一惊,却还是落落大方地迎上去:「少公子。」

      男童恭敬还礼,回身取来一枝鬼百合:「宿坊光秃秃的,没有花草不好看。送给你。」

      枕流微笑摆首:「寺中一花一叶不可摘取,均是供奉十方诸佛。」

      男童一下子红了脸:「那伽护法怕会记账罢。」

      枕流连忙安慰道:「有情众生轮回六道,花叶无情,不是众生,不入轮回。那伽护法并不会记账。」

      「好险。」男童长长舒一口气,「我以为破了杀生戒,母亲再不肯带我出来了。」

      枕流问:「少公子是哪里人?」

      男童的洛东口音不甚明晰,尾字重押,则仿佛沂语的痕迹。他望一望枕流,垂眸笑道:「我生在洛东,后来随父亲出官沂地。我父亲是岐阳守——」又笑,「阿姊,我叫霭山。」

      哦,霭山。枕流点点头,恍然记起从前弹正少尹喜获麟儿,登门请平家赐名。而谁想急景凋年,平家覆亡,朝府更迭,京官或死或外放,数千人扶老携幼,几日间走得干干净净。

      弹正少尹一家大概也在其中。

      再看霭山,笑嘻嘻仰着脸,似乎也等她告知姓名。枕流岔开话头,指了指远处幽黑的山林:「你若想折花,北麓有一片垦田,走过去,可以看到成片的山蔷薇,亦有吊钟葛、君影草、苎环、缨络草与绯衣草,水畔还有著莪与菖蒲。我下山时,林间有栗鼠;白兔跃至道中,对着人昂首乞食。」

      霭山听得出神:「我一直想养一只兔,母亲却不许。」

      枕流笑道:「那么,在山中多看一看也好的。」

      两人又说一会话,霭山便继续陪母亲写经。枕流回到宿坊,睡到一半,外面忽然嘈杂起来。她拉开一道门缝,昨日那位女客披衣站在院中,焦急盘问起香的僧行。山野茫茫,雨后的泥路上留下两行小小的足迹,在寺门外一拐,渐渐蔓入深林。

      霭山失踪了。

      后来再想,稚子贪玩,多半被枕流那番话勾动玩心,便在薄明时分悄悄溜入山中。

      枕流轻轻合上门。她还要赶路,不能跟着僧众乱哄哄进山寻人。走出山门,随行的武士牵来马。僧众手持松明在背后渐行渐远,细长的队伍,像蜿蜒山间的火龙。雨后山阶异常湿滑,藤花丰满的花穗簌簌垂曳,空气里漫着泥土与松叶香味。再走几步,迎面撞上一位沙门。宽大的僧袍,白袜,高屐,怀中草笠还来不及戴上。

      枕流看见清久,清久也正好看见她。四目相对,中间横亘的光阴与爱憎倏然消散。天光晦昧。山音如泣如诉。清久凄然微笑,戴上草笠,燃起松明,与满山僧行并无分别。

      枕流合掌告去。

      洛东的春也尽了。枕流带走了京洛最后一口余气。这座百年都城,在万物蓬生的盛夏中迅速枯萎。时局已是死局,朝府再次瘫痪。山火,洪涝,疫病,饥馑。

      北朝兵船泊满淮水——

      于是,南朝便有了迁都的念头。

      至于迁去哪里,众口一词,自然是越往南越好的。远离淮水,不会立即被战火波及,山川形势、土地纵深,也都有利于攻守。当年南北相峙时,安城院曾设镰谷行都,殿阁衙署空置多年,稍经修缮仍可使用。如今国库空虚,灾疫频发,除去整军备战,还有千万民生亟待赈济,实在负担不起另建新京。

      「只是镰谷离南夏太近。」清延坦白地说出顾虑。

      ——这也是皇帝的顾虑。

      迩贤殿辽阔而寂灭。月轮所照,中庭皎洁的白沙似有明光。上夜的侍从在廊下打着瞌睡;御帐旁硕大的白鹦哥缓缓醒来,舒一舒翅膀,悠然开始梳理羽毛。寝殿里空空荡荡,安熙嫔也拢着衣袖熟睡,一盏孤灯在头顶招摇。

      皇帝轻声叫醒安熙嫔,讨一碗茶囫囵喝下:「听说,要迁都了?」

      安熙嫔点点头。

      皇帝问:「迁去镰谷?」

      安熙嫔又点点头。

      昏暗的寝殿里药味弥漫,为了驱散恶气,卧榻旁放着两缸浮满花瓣的净水。凉风吹卷幔帐,烛火噗地一跳,白鹭老木的屏风上按着扶黎小小的泥手印。

      皇帝倒掉汤药,将左手轻轻覆在枕边的一叠经文上。这是他屠杀平家当日所抄的《阿弥陀经》,细密的金色小字,磁青纸上还画着水月孤松与浮云佛塔。

      舍利弗,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昼夜六时,雨天曼陀罗华。其土众生,常以清旦,各以衣裓,盛众妙华,供养他方十万亿佛。即以食时,还到本国,饭食经行。舍利弗,极乐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皇帝仰面躺倒。帐顶的金翅迦楼罗口衔如意宝珠,辉煌的羽翼在泪光中渐渐模糊。「是大宫的意思?」

      「是谢相的意思。谢相总觉得淮沅与南夏世为友邻,还有回旋的余地。而对岸,则——」诸般传闻乱哄哄迫入脑海,安熙嫔压低声音,「则必会将我们赶尽杀绝的。」

      皇帝眼一闭,哧哧发出两声苦笑:「他也真糊涂。」

      谢珩从一开始就错了。正如皇帝从前教导臣子,夷狄不可校以义理,道法志态,不与我同,或许南夏曾是友邻,但这细如蛛丝的亲睦之谊,早已在完陵君头颅滚地时彻底断了!

      而这番话,清延竟还记得。朝臣激烈的争辩声涌起又消退,种种角力依然微妙而致命。清延质问谢珩,南夏如今何人当政?

      花川君。

      三个字轻轻一落地,两人俱是毛骨悚然。花川君正与宜明院打得热络,何愁南夏不成为北朝吞灭淮沅的鹰犬?谢珩毕竟格局太小,力主迁都镰谷,不过是因为镰谷曾为行都,机能齐备,自己还能高宅大院地潇洒下去;至于地势、水源、人口、物产,他一样也不曾仔细想过。

      可镰谷之外,又有什么去处呢?曳门太险,淇原太远,珉州太苦热,檀阳太贫瘠。不如——皇帝也将几个选择在心中过了一遍,冷笑道:「不如迁到楢岛,将来还能逃到海上去。」

      话一脱口,两人都有些鼻酸。政权流离,王室凋敝,煌煌国朝竟也狼狈至此。耳旁潮音呜咽,眼前烟水茫茫,恍然看见几尾航船,扬着白旌,便那么无可奈何地向浩渺的山海间去了。

      皇帝沾一沾眼角:「相比之下,恐怕还是屈身于南夏爪牙之下更好一些罢。」

      安熙嫔欲言又止。

      皇帝虚虚一摆手:「你思念桂宫,最听不得南夏两个字。」他徐徐背过脸,「羽贺啊,我这一辈子,竟没有一处对得住你。」

      安熙嫔埋头折了一会被角。绫被,御衣,帘帐,无数朵凌霄花枯萎又绽放。她搬动干涩发红的手指。粗大的指节,中指上蜂窝般的针孔历历毕现。这些年,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绣的是石榴——想必她求子心切,又或皇帝爱慕此花——她也从不声辩。终于有一日,皇帝不经意间问道,附木而生,花朵也更瘦长,羽贺所绣其实是凌霄花罢。她心一震,兀然滚下泪来。多年心意,原来,原来竟也有被他看破的时候。皇帝的目光温和而湿润,她无以抗拒,整个人昏昏沉沉跌落深不见底的渊崖——

      这一点虚无的爱意,足够滋养她枯槁漫长的余生。

      安熙嫔含笑望着皇帝:「主上待妾很好的。」

      皇帝垂下头,指腹徐徐抚过她皓白的手腕,半晌说道:「这一生说短也短,说长也长。余生在哪里,这一想倒叫人怕了。我不敢死去,将来泉下相见,我又如何向祖宗解释,是我无能,中洲正统从此断绝?大宫既贪爱权位,这南朝末帝不如由他来当。他摄政多时,也不过只差这个虚名。」

      可如果——连清延也不愿挺身来当这亡国之君呢?

      此时的南朝,君心都散了,又何谈军心与民心。清延与谢珩从未和解,两人的缠斗在平惟良第二次出奔时达到极点。枕流带走了清延的筹码,平惟良却抽去了南朝的命脉。一夕之间,军府与近卫府中的平家旧部走得干干净净。洛东更加空寂,府衙阒静,城门洞开,大片街衢了无人迹,江河彻夜奔流,夏木奋然蓬生,流水汤汤,花叶零零,便是世间唯一的声息。

      洛东像一堆余烬,风一吹,最后一点热气也散了。时隔数日,清延再次来到皇帝面前。

      很多次清延曾想,父子二人怕是终生不会再见了。彼此间亲情本就疏薄,又被经年龃龉消磨,想一想也觉不堪。清延想过逼皇帝禅位——他并不敢承担弑父与弑君的罪名和骂名——而如今,他又希望皇帝能够重新入朝主政,安抚少枔,诏还平惟良,收买乙余,弹压乌辛,友睦南夏,向北朝乞和。

      这破碎山河,都丢给旁人收拾罢!

      盛夏的午后潮湿窒闷。雨已经停了,空中云气氤氲。内里七月更衣垒冰山。轻薄的澄水帛裁成长幅,浸入香药,挂在迩贤殿四周消暑。皇帝身披御衣倚屏而坐,硕大的白鹦哥从林间飞还,将折来的山栀子放在案头。

      行过一回茶,皇帝先发制人:「天子失德,唯有退位罪己。我愿传位于大宫,归政退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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