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祠

作者:花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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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华(3)


      一切都太迅疾,申苏眼前只有刺目的刀光。他来不及想,拼命将清久护在身后。两人向旁一避,一起重重摔倒。

      ——漫长的凝滞。

      春光赫赫。

      「有人行刺东宫!」

      这世界顿时人鬼相杂。酒肆内陡然大乱,卫门府瞬间将整条街围住。清久缓缓爬起来,左手扭到筋骨,发出一阵钻心刺痛。他慌忙用右手推一推申苏:「元劼。元劼!」

      申苏坐起身,一只衣袖撕去一半,鲜血沥沥滴到蒲席上。

      清久悲骇交加:「督司遇刺时,我便知道是杀他儆我,却不想来得这样快。化日之下,宫城之侧——我必查清到底是谁!」

      卫门府来人为申苏包扎伤口。清久将卫门督叫到近前,劈头盖脸训斥一番。他向来礼下隆重,极少动怒,此刻却勃然而起:「行刺元卿的人至今抓不到,怕是你们阿党相为吧!」

      卫门督也不请罪,笑吟吟叫人把满肆士子都抓到后堂,当场套枷收监。

      清久气得发昏:「你眼瞎不成,歹人早逃远了,你何必抓他们!」

      卫门督哂然道:「东宫言差,这些通通都是乱党。」

      清久怒争:「这些都是各地廪生!他日为将为相,归心用命,报效国朝。什么贼民乱党,是你罗织好人!你把他们都抓了,将来官制仍冗、吏治仍怠、国无栋厦、朝无清流。人亡政息,你担待不起!」

      卫门督并不分辩,一扬手,便拥来许多人将清久连推带搡送进车驾:「还不快将东宫送回内里。」

      清久起初还嘭嘭捶打厢壁,大叫着要砍了五卫督,后来力气渐渐尽了,便一头倚在厢壁上瞪眼发呆。这是一驾十分华美的车,朱漆檀骨,紫通幰,四角缀金箔珊瑚璎珞、饰葵榴菖蒲花,厢壁绘诸夷职贡图。这幅职贡图用浓胶重彩绘在厚密的金箔上,人物栩栩如生,须发根根分明。

      清久默声数来,这是南夏,这是乙余,这是乌辛,这是赤狄。他面向申苏猝然流泪:「这条路太难。我今时方知世道荆棘。元劼,请你告诉我,山河万民怎么就不敌这名利腥臊;新法伤及权贵,权贵就真的非杀我不可吗。」

      申苏讷讷。

      新法触怒世家宗亲。他们恫吓清久,使他央告无门。

      他们想要慢慢摧毁他的志向与信念。

      刑部、弹正台、囚狱司连夜突审,将在押的士子屈打成招,次日便拖去承明门枭首。五卫府到处搜捕余党,洛东人心惶惶,士民再也不敢侈谈国事。此年春试点魁三十人,十或四五受累枉死。清久声名狼籍,告辩无路,皇帝忽然卧病,谋刺一案也不了了之。

      这一春实在漫长。子规时啼,花风紧掣,洛东种种物候消磨又新生。

      又一夜月轮高悬,澄空如洗。谢瑗合膝坐在窗下煎药。精致的红陶风炉,柏扇一下下催亮炭火,不至太旺,也不至熄灭。

      脉滑数,忍冬、连翘已不可解。需服芦根,辅以元芩、黄柏、山栀与岑草;心肺虚损,气逆,需静养,不以外事劳神。

      这话她教给典药,典药又说给皇帝。谢瑗垫着绢布揭开炉盖,扑鼻的药气温温地蒸着脸。她倒出药汁,以纱罗滤去渣滓,添一点枇杷蜜,搅匀斟入银花碗,小心翼翼端至皇帝面前。

      皇帝立妃的念头后来也传到谢瑗耳中。她难过片刻,忽然格外认同谢珩那句「只有谢家永无背弃」。皇帝平日并不见她。偶然到了御前,看到皇帝案头摆着一盆梅院石榴,不觉思绪漫漶,这些年委屈跌宕不甘,原来事味都淡了。

      皇帝见她来,只是默声笑笑。谢瑗扶皇帝吃了药,皇帝沉沉躺下:「是什么节令,听外面好热闹。」

      谢瑗亦笑:「是四月的兀松射鬼节。」

      想起钟州的射鬼节,赤笠山上点燃八万盏竹纸灯,灯河漫漫,使人有一种神引的错觉。

      皇帝又说:「瑗瑗也去看看琉璃灯罢。」

      谢瑗也不肯去,就在帘外燃灯针黹。皇帝许久叹口气:「今岁的灯会这么快就散了。」

      两人无话。

      出来时殿外下起细雨。谢瑗心情烦闷,也不撑伞,缓缓走去雨中。记得三皇子与楮姬之死刚查出眉目时,她曾问过皇帝,若杀她能息平家之怒,他舍不舍得。皇帝漫漫沉吟长得有些残忍,如今也已是她另一个心结。最终皇帝回答她:「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住你。」

      她从此对人世情爱不怀希冀,认为一切虚妄,只有权力可保现世安稳。隔日见到谢珩与清延,谈话依旧离不开清久。谢瑗忍不住问,东宫遇刺,谢家是否难脱干系。

      谢珩轻描淡写:「我即便与东宫再不睦,也不会拿天下法度开玩笑。」看一看谢瑗,「可小妹如今从主上身上收了心,倒像开化了。」

      谢瑗语气也淡:「辰光至此,也只得木石心肠,左右不过忍死度日的。」

      谢珩展眉道:「不必说这丧气话。他时主上退位,大宫继统,小妹来日方长。」

      「退位」两字铿然有声。谢瑗心一惊,这句话今日总算说破了。再瞥清延,面容不惊不喜,仍是寻常模样。

      谢家若要一个同心同德的皇帝,如今也只能是他。清久太强直,皇帝太卑琐。清延太深沉,却能知危识时,择利而趋。他与谢家共荣,山河同治,繁华两分,虽非上选,却也是无可奈何了。

      自然清延若要继统,必先改立东宫。皇帝爱重清久,而清久也并无不堪的大错。这一废一立,要无中生有,要移祸于人,或许也要逆水行舟。

      倒行逆施啊——却不知危危朝局、岌岌山河,可堪这又一次缭乱与动荡?

      清延问起皇帝病情:「听说父亲又发肺痈,坐卧都难了。」

      谢瑗想起昨夜去看皇帝,确然病体羸弱。上去时安熙嫔也在御前,怯怯的,与皇帝执手相看。谢瑗猛一摆首,将漫漶思绪摒去:「肺热痰结,其实是无碍的。」

      无碍,于今便是有碍了。

      谢珩从袖中取出一折手帕揭开:「砚山雪参最不多得,可炖服亦可噙化。前番与北岸还通商贸时偶得这一支,留了三四年,是要致用了。」

      只一觑,谢瑗便知并不是什么雪参。她一身冷汗,慌忙推手拒绝。

      谢珩攫住她阔大的衣袖,手指轻按她腕上砗磲盘珠:「小妹安心,我知你念旧,绝不会伤害御体。」

      她知道眼下走投无路。谢家曾如风下劲草,风过则屹屹然。而如今洛东权贵都以谢家为首,亦都以谢家为惮,顺之可载,逆之可覆。清久杀伐立威,不顺不逆,却将谢家逼至绝境。谢瑗袖起雪参,忽觉生涯无味:「他暗设灵龛为平家祷诵。我看见他悄悄抄写那句『从来意气难由我』,始知他从没有忘了陵阳殿。」

      谢珩清一清喉咙:「平家阴魂难散。」

      清延恨道:「军府既立,怕也要重归平家。」

      「是。」谢珩冷笑,「三万近军今日给东宫,明日就到平家手上。大宫从前若不卧病,何至先机尽失。」

      这话不公。清延温声笑一笑,并不说什么。谢瑗看见谢珩手中也拿一柄描金蝙蝠扇,忽然叹道:「只可惜。」

      清延也向谢珩手中看去。描金桐花扇面,竹石镂刻的扇骨手泽鉴人。这折扇他也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谢瑗又说:「主上原想成全东宫与王女的。」

      清延猛然想起那次重阳花宴,想起昭序昳丽绝世的风仪,想起贞明亲王足可敌国的丰厚家产。他心中刹那已有主意,舒一舒袍袖:「我恐怕要向母亲讨一个人。」

      谢瑗目露叹许,想来清延心思缜密,竟能将人揣度至此。她安声道:「大宫放心。」

      过去几日,皇帝的病只见缠绵,不见好转,亦不见加重。四月入梅,洛东久雨不晴,内里馆阁都似浮在水上。与莒的婚仪延至六月。空旷的岁时里,云央开始牙牙学语。三岁的伐檀伏在摇车前,一一为她纠正:吉吉,达玛,珲布,婼尼。

      重岚连忙抱开他:「万寿宫是中洲皇女,不能讲南夷话的。」

      伐檀也不争辩,又换京白教云央说话:「母亲,父亲,阿兄,阿姊。」

      云央重复:「吉吉,达玛,珲布,婼尼。」

      重岚苦笑:「阿绫原说,能行中洲之道,概为中洲人也。而如今连万寿宫都学南夷了。」

      绫久时不来柏梁殿。伐檀并不知问,偶尔却烦躁地踢打叫嚷。重岚抱住他,他便奋然踭踊跳跃,一拳打在重岚的小腹上。

      这一拳并不重,重岚却猝然蹲下去。但她很快忍下疼痛,故作无事站起来轻轻环住伐檀:「世子不要恼。」

      有人看见她嗜酸,有人看见她恹然欲呕。有人猜测她已有身孕。重岚试图告假,司宫台却因事出无由屡屡不许。她在内里惶然来去,四处躲避清延。有一日谢瑗撞见她悄悄用帛带束腹,立时将她召到面前。日光稀薄。谢瑗脸上无嗔无喜:「是谁的子嗣?」

      重岚缄口不答。谢瑗冷冷看她一眼:「你身怀大宫的子嗣,怎能不叫他知道。」

      她正是不敢让清延知道;两条性命,她生怕都不能保住。

      谢瑗见重岚仍旧伏地不语,叹口气道:「大宫原到了该婚娶的年纪,是该有人添卧的。你也是世家之后,我不会让他委屈你。」

      女官有妊在内里并不鲜见,谢瑗生涯无味至此,忽然也有了含饴弄孙的向往。重岚浑身瑟瑟,谢瑗竟然心生慈悲:「你宽心,这孩子大宫必喜欢的。」

      中宫玉口,多半可信罢,重岚惴惴而退。向晚时清延亲自迎她回府。两人跪在阶下,一样如金如璧,谢瑗却莫名想起绫来。

      清延虽不极喜,面上总也带着笑。谢瑗嘱咐重岚几句,又派御医跟去,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隔几日不得重岚音讯。再隔几日,清延依旧孤零零进内见安。谢瑗便问重岚。清延垂着眼皮淡淡道:「掌侍不会再回来了。」

      春候已深,这一瞬却寒风恻恻,让人脊背发凉。

      清延良久又添一句:「母亲记不记得,我曾说过要向母亲讨一个人。」

      谢瑗悚然避开目光,母子二人似乎却有一瞬对视,清延面如覆霜,嘴角一勾一弛:「这个人至高至洁,至荣至贵,我万万不敢委屈。我虽贪爱美色,却不至荒淫;我愿意为她摒绝声乐,不近妾婢,此身待之,此心悦之。我怕她心怀妒嫉,终日郁郁;我怕市女小气,污染她的耳目。母亲,我的志向还很长远;我不想被子嗣束缚婚姻、或被婚姻左右前程。我命重岚服食白茄花——尘埃未落,功名未立,我何需一个庶子。重岚不求名分,不耽义理,但她偏要此时为我诞育子嗣。终究她要的也太多了。」

      这话恳切,仿佛「薄情寡恩」都是从前别人冤枉他。谢瑗久久望着清延,话到嘴边,此时却只能徐徐咽下。

      中间隔着清久,虽与之不睦,谢瑗毕竟还有顾念。清延去后,她独自坐了很久。天色暗下来。窗外忽然响起一声滚雷,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灯昏了。香皿里一线沉檀恍然烧至尽头。

      皇帝并不要谢瑗照顾,她向来面皮薄,也就不常到御前。那砚山雪参至今藏在枕下,谢珩悄悄问过几次,谢瑗仍不能下决心拿给皇帝吃。侍疾的人反复也只有几个。绫,安熙嫔,偶尔还有东宫两个年老的内命妇——

      谢瑗忽然想见一见安熙嫔。

      从一妃一婢,再到一后一妃,许多岁月充满跌宕。初见时两人身份悬殊,原本毫无交集,谢瑗是盛眷隆重的春日妃子,安熙嫔则是缝造司最下级的女嬬;谢瑗珍爱的衣裙被簕竻刮破,安熙嫔针功最好,便受命为她织补。

      谢瑗惊于安熙嫔的美貌,满意她的性情,也唾弃她的出身。宫廷生涯漫然难捱,谢瑗用细碎的手段收复她,将她置于诸般争斗的炭火之上。皇帝身上那枚凌霄花纹样的旧荷包,原本也是安熙嫔绣的。承宠之后有一日谢瑗召她过来。柏梁殿一望及目都是丰饶的梅院石榴,用八菱鎏金瓮栽种,将寝台堆得十分锦簇。

      「羽贺。」谢瑗声音响脆,语意却娇柔,「这石榴太细密,我眼睛痛,你来替我绣。」

      安熙嫔熬了几夜,隔日荷包就佩在皇帝身上。两人都在御前。皇帝挽着谢瑗,将荷包取下来向安熙嫔炫耀:「你看瑗瑗为我绣了这个。我从前并不知道她针黹这样好。」

      安熙嫔轻声赞叹,真好。

      谢瑗又笑:「羽贺平日都不做针黹么。」

      安熙嫔连忙退开一步,惴惴回答:「不做的。粗手粗脚,做也不能做好。」

      但她却在这荷包里埋下一个秘密。这些年她绣了千万朵凌霄花,却都被错看成石榴。皇帝将荷包佩在身上,佩的是凌霄花,不是石榴;是她,不是谢瑗。

      这惨淡人间,总在不知不觉处还有些脉脉深情,为人所念,也为人所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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