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作者: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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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罪六·心诽(一)


      眼看晋王的身影消失在司部门口,裴钧直起身来,再度摇头轻笑这人。稍稍作想一时,他先将那票选之事抛诸脑后,只在左右渐次到职的官吏问好中走到司部后院的少尹耳房,吩咐底下把四月的京郊私盐案录给拿上来。
      自古以来,食盐为民生之必要,向来由官府严密控制,用底价从民间统一收入,再定高价专卖而出,并在中转各处设立税务,从中获取巨额收益充入国库,也防止了私商在战时将食盐囤积居奇、扰乱社稷,故而朝廷严禁私煮、私贩与官盐争利。所谓私盐,就是指这些违反官府有关禁令而私自产售的食盐。
      由于官府的盐价饱含各级杂税,且并非一成不变,常会视财政需求而上涨,故在盐价高涨时,平头百姓就常有买不起盐的时候,可盐又是每个人都得吃的,自然,售价较低的私盐就因运而生了,其利之所在,人共趋之,叫官府严罚酷刑亦屡禁不止,甚在战时、贫时,愈禁愈猖。
      裴钧所在的京兆司,就在元光八年的四月破了京郊一起小小的私盐案,将京郊与事的一干私盐贩子都押去了刑部等判。可如今年份,官盐并非高价,盐市水波不深,私盐利益就较之微薄,并不是什么大案,这案子就一直到了次年都未判决,直直拖到了“薛张改弦”的新政开始后——朝廷在薛太傅的激进守财之策下,专门成立了“缉盐司”来严查私盐。不巧,裴钧曾经送去的这桩悬而未决的京郊私盐案就正好撞在了新衙门的刀口上,叫缉盐司为求表功,便拿出来大查特查一番,结果顺藤摸瓜,竟破获这些小盐贩子居然只是吴广两地的大盐枭安插京中的几枚棋子。
      一时朝中引为大案,将吴广私盐连根撅起一片,所抄没的盐货、家财者折合白银,约摸能有五千多万两,更别提盐枭手下的盐矿、厂业,其后便都能为官盐所用,生出的银子又何止千千万?
      前世的裴钧心道这也能为朝廷敛财,起先本不做管,可后来却见蔡氏一党不断塞人入了这缉盐司,这才知道官中虽明面上被新政的反腐倡廉所震慑,可一派正气的改弦更张之下,却已然又打起了从盐业捞钱的主意——竟叫这反腐倡廉的新政,也成了贪官污吏来钱的路子。
      那时的他才后知后觉醒悟要插手,可到底也晚分了一杯羹——没替姜湛贪回太多银子不说,十年后被反攻倒算时,缉盐司这一趟吴广盐业里的所有贪墨还都栽在了他身上,直如个啃了瓜皮的猹被人赖了偷瓜。
      既如此,那他这倒霉猹倒不如先就把那瓜田给占了再说。

      “大人,案子拿来了。”
      京兆参司宋毅抱来几卷文书摆在了裴钧桌上,凑上来奇怪道:“多小个案子哪,结都结了,大人怎又拿出来看?”
      说着他眼珠一转,压低声音:“莫非是这些贩子……”
      裴钧翻开卷宗,饱含深意看他一眼,啧啧两声:“果真是宋参司,本院什么事儿瞒得过你去?”他笑起来拍了拍宋毅的肩,也学着宋毅压低了声音:“罢了罢了,小贩子家里高堂老母待养,也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才淌了浑水,知错能改则善莫大焉。还是劳烦宋参司去刑部告知一声,就说咱们抓错人了,放了他们销案罢。”
      宋毅一听,只道是上司裴钧已收了那小贩家中议罪的银子,这是要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便忙不迭表明立场:“是是是,大人说得极是!大人慈爱英明,下官这就去刑部一趟,今儿就将那几个贩子给放了。”
      “那就有劳宋参司。”裴钧在卷宗里记下几个贩子的名字,便又把文书递回去了,笑盈盈道,“这等小事,也不必拿去搅扰晋王爷了,你说呢?”
      宋毅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来,连连点头:“是是是,大人思虑周全,下官明白的。”
      如此裴钧再于京兆司中熟悉了近来手中应做的事务,觉得心中愈发有了些底,挨到司部午膳用过,便不得不揣了礼部备办恩科的事项往皇城去。

      初冬午后的日头青白又晃眼,轿子摇摇晃晃走到皇城司崇门。裴钧刚取了司部的腰牌走下轿,就见三位重臣从里边儿出来。
      此时该是内阁票拟刚散,走出的三位便都是阁部。为首一个直眼薄唇、须眉斑白,身上罩着石青色的锦鸡补褂,赫然正是大学士张岭。他正同身后两位大学士低声谈论着新政种种,走动间甫一抬头,恰与裴钧打了个照面。
      裴钧一时脚步微顿,下刻躬身靠侧让出中路,挑起眉来稍稍垂首,不无讥讽道:“师父万安。”
      可张岭却对裴钧之言恍若未闻,甚至连神容都未有变化,一张脸上还是他张家人特有的冷面如霜,领着人便从裴钧身前走过去了。
      待他走远,裴钧直身回头向内侍交出腰牌记册,得了内侍几声恭维吉祥的话,打笑谈说一二,便与张岭背道入宫。
      不成想他人一跨进礼部大院儿,侍郎冯己如就捧着两本册子迎出来:“裴大人哟,您可来了,下官可等了您太久!您瞧瞧,今年秋闱的名册和年尾的贡品都要交去御前呢,这不要等您先看过一遍么?”说着就递出手里两本折子,再擦了一把额上根本没有的汗,这才恭敬笑道:“都在这儿呢。”
      裴钧接过两本册子,心道这冯己如定是已守着贡品册子拣去了好物,何尝又会等他,嘴上却安抚:“哎,冯侍郎劳累了,咱礼部没了您可怎么办。”说罢随意看过两眼还给他,笑道:“那冯侍郎这就送去御前罢,本院先进去瞧瞧——”
      “裴大人!”
      正说着话,忽而来了俩小太监,冲裴钧一打礼:“裴大人,皇上宣您即刻觐见,要咱们来请您呢。”
      裴钧回头一见,果识得是御前当差的小公公,暗叹,还真是一进皇城就躲不过姜湛。
      边儿上冯己如一见此景,当即就把手里才接过的两册往裴钧跟前儿递回:“那这就——”
      “那这就由冯侍郎随本院一道送去御前罢。”裴钧洞若观火,对冯己如微微一笑,又冲小太监扬扬下巴,“这便走吧。”
      “这……”俩小太监互觑一眼,只得应了,埋头领在前边儿就往宫里走,而此时跟在裴钧身后的冯己如脑门儿上,终于真有了层层的汗。

      不一会儿,到了中庆殿的御书房,小太监着了内侍一层层报进去,终于将裴钧二人领入。
      殿门一开,当中便沁出一阵丝丝馥郁的龙涎香气。裴钧目不斜视头不抬,进了殿便带冯己如跪下:“臣叩见皇上。”
      这一刻殿中忽有一时的寂静,过了会儿才听堂上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
      “冯侍郎也来了。”
      领人进来的俩小太监登时扑通跪了,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被天子提及的冯己如此时已俯身扑在地上,咽了口气道:“回……回皇上话,今儿秋贡名册和……和年尾贡品的册子都出来了,裴……裴大人领了臣来,是来报给皇上过目。”
      姜湛闻言,目光便落在堂下的裴钧身上,一时御案上细白的左手在金袖下慢慢捏起拳头,紧握了片刻,终于徐徐放开,轻声道:“那呈上来罢,朕瞧瞧。”
      他身侧的大太监便下阶取了冯己如手里的册子呈上,一时堂上静得落针可闻、慑人心魄,直到片刻后姜湛提了御笔将册子批过,说了句:“好,就这么办。”底下冯己如才如蒙大赦,赶紧磕头谢恩,双手接了太监递回的册子。
      只听堂上天子又道:“冯侍郎先退下,朕还有话要同裴大人交代。”
      冯己如这便愈发虔诚地磕头谢恩,打了礼忙不迭退出殿去。
      裴钧至始至终垂目跪在地上纹丝未动,此时只觉殿中人影微晃,是内侍宫女鱼贯闭门而出,下一刻,他面前龙涎香气愈发清晰,垂下的目光中,兀地多了片青丝绣龙的明黄衣摆,接着,那衣摆一卷一沉,是姜湛忽而蹲在了他面前,一双墨珠似的眸子看入他的眼睛。
      “裴钧,你躲着朕?”
      裴钧侧头回避这目光:“臣不敢。”
      “你胡说!”姜湛抬手捉住他前襟,皱起的细眉微微颤抖,“你昨日那样——那样对朕,朕叫你也不回头,宣你也不入宫,你是不是还在生朕的气?”他手指放开裴钧的衣襟,又讨好般垂去握了裴钧的袖子,“还是因为新政,是不是?你昨日那样,还是在气朕答应了张岭,是不是?”
      裴钧听言只觉心头一震,终于因此连起了记忆,便忽而像是失却了言语般怔忡。
      ——原来他回魂的那一刻,竟是……

      “裴钧,裴钧……”姜湛拉起他袖下的手,与他十指扣起来,垂眸低声道,“天下积弊颇深,形同烈火、只忧转炽,你也曾说过这除了改弦更张别无他法,却为何又要反对新政呢?张岭是你师父,你从来都那样敬重他,可自他与薛太傅二月提出那新政以来,你同他吵了多少次?因他持票多少次?上月起,你被他勒令不准踏入青云监,此事还牵连了萧临的弟弟被除名黜还,搭上了他一辈子的仕途,难道你也一点都不心疼?”
      他张开双手从裴钧肋下环住他腰,将下巴抵在裴钧胸口,仰头央他:“裴钧,你就同意罢……你同意不好吗?六部的心都随你系在一处,只要你表票,他们都会表的,你帮帮朕好不好?若是你不愿意,你持票不表也可,只要是——”
      “皇上。”
      裴钧猛地捏住姜湛肩头,将他整个人推离自己,与他平目相视。
      姜湛在他这样的目光下一动不动,一时像极了一只乖巧无比的兔儿,乌黑双睫微微颤动,目光盈盈期盼着,只乖顺地等着裴钧再说话。而裴钧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却几乎在此刻看见了他前世每一次咫尺凝望过的这张脸——看见那些喜乐的,讨好的,央求的,娇嗔的模样,又叠合了眼下这一张清丽而期盼的脸,叫他忽而发觉,原来他于姜湛,还真的从来都只是个用具,是条狗。
      他现在全都想起来了——原来前世的昨日,他便是因听闻姜湛今日要内阁票拟通过新政,故而生平第一次与姜湛在御书房内发生了争吵,说百官朝会上定会严词反票,领着六部与内阁相抗到底。
      姜湛听了立马软声求他,可他很坚定,只道这新政定会以失败告终,他绝不同意姜湛拿一国之力去赌。这以致姜湛求而不成求上了床去,厮缠一番往他耳边吹风,说先小范围地试行新政,要他哪怕持票也行,只求他别再反对下去,若是新政不力,到时候废止了就是,眼下就先别和内阁对着干了。
      那时裴钧已因与张岭对立而付出了诸多代价,亲友受难、内阁欺压、帝心难测,六部也顶着满朝文武的口诛笔伐,他肩上挑起的压力巨大。姜湛的这话就像退了一步,无疑让他心生动摇,于是,他最终只是在朝会上持了票。那新政之策未有六部严词劝阻,少帝便可顺意允准,开始试行。
      裴钧本以为,试行之后天下弊病丛生,姜湛必会迷途知返,岂知,天下弊病虽则丛生,可这新政却竟在内阁荒唐的支持下一往无前,足足推行了五年之久,才在耗费了巨大的官资物力后,如他所言地失败了。那时他所面对的,是一个更加疮痍满布的山河。

      “……裴钧?”姜湛见裴钧久久不言,喏喏叫他一声,抬手扯扯他袖子。
      裴钧被这一呼回神,不由慢慢放下了握住姜湛肩头的手。
      他再看了姜湛一会儿,片刻中,原本冷厉的神容渐渐温和下来,眉心稍舒,再几息,甚至连唇角也微微勾起。
      他听见自己对姜湛说:“皇上放心,臣不会反票的。”
      接着他后退,叩首,礼数周全退出了大殿,站在殿外御阶上由刺骨冬风一阵吹拂,忽而神台一醒,只觉双眼像是在这青白摇晃的日影中,看见了前世议和返朝时的那个自己——

      那时的那个裴钧正从中庆殿外含笑走入,从他身边经过,同相熟的宫人一一吹着口哨打着招呼,年轻又不知疲倦地,带着满身风尘推开御书房的大门,还未跪下,便被一道明黄的影子扑了个满怀:
      “你回来了!”
      那时他佯作疼得倒嘶一声,吓得姜湛面色一变:“怎么了?你受伤了?”
      而他还是坏心眼儿地闭口不言,任凭姜湛急慌慌扯落他衣带扒开他几重衣裳,将细白如葱的手指抚过他□□胸膛一寸寸地找,看看左腰,又看看右腰,终于没有一处血痕。
      年轻的皇帝大悟怒道:“好你个裴钧,你又骗我!”说罢拂袖转身要跑,却被裴钧从后捞来一把抱在了怀里,张口咬在他玉色的后颈上:“皇上脱了臣的衣裳,哪儿还有那么好跑的?”
      说着他把姜湛翻过身来细细亲啄,抵着他鼻尖儿问:“你想我没?”
      姜湛抿着唇角推开他脸,耳尖渐渐染起绯色:“国事这样忙,朕……朕才无从他顾……”
      “这样啊。”裴钧轻轻一笑,不再和他讲话,只又埋头在他颈窝里,贪恋地吸吮他周身甜美馥郁的龙涎香气,不一会儿,终于听见耳边一声难掩的低呼。
      姜湛抱着他的脖子,眼里仿若是有一些水光,满容负气又委屈道:“朕招你入宫来交虎符,你倒一回来就是欺负朕的……”
      裴钧闻言,笑眯眯地从腰间掏出虎符来,拿在手中晃了晃:“臣这不是交来了么?”
      一见真是虎符,姜湛眨眼间就从他手中夺去。后来再说了什么,如今裴钧已很难回想是战事还是国事,然而,那时未及疑心的种种细节,如今却仿似一捧死灰遇风复燃,在他荒芜的心胸里熊熊燃烧,直烧到他喉头发干,双目生痛。
      那时他只知抱紧姜湛,再抱紧姜湛……
      终至今两手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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