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作者: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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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罪二十九 ·舞弊(一)


      “啪。”
      一声竹节脆响,裴钧立在忠义侯府门前的廊檐下,收手合伞。
      黄昏将尽,这时振臂甩落一伞的雨,他衬着廊外细丝垂眼打量手中这楠竹伞面,只见伞上紫云飞燕、银丝绣光,暗纹中是桂月隐约,手柄处镌轻舟泛水,水尽汇成瀑布,落为靛青的穗子垂着,其形清而色雅,一刀一线都是匠心。
      先时并未留意,可此时细想之下,他似乎记起这样的伞是从永顺帝在位时起,就曾由宫裁做出赠与皇亲的,逢年过节会送至各府,到了雨月也会赐予京中高官。每一把伞的花样不同,绣绘品级虽各自有别,却都精美非常,赏下算是天家荣宠,带在手边亦分外雅致。
      这种伞,忠义侯府中也可寻出两把来,他早年都当寻常,并不曾在意过,后来也更模糊了记忆。只因到了元光十一年时,薛张改弦弊病逐显,内税在虚升两年后骤然滑落,国库颓势更甚,宫中用度亦被削减,这样工造奢侈的伞就不再做了。而曾经辉煌二十余载的永顺盛世,其风貌与意气,也正似凝结在这浮华绣伞的飘针飞线中,被他这出生于盛世最鼎盛时期的军户庶民之后一眼眼见证着、甚至传奇般跻身于重臣之列一步步艰难护卫着,最终却依旧一点点堙没在永顺帝仙归后的第二十个年头,一去而不复返。
      自那以后,天下渐渐步入动乱,似乎就连坊间歌舞都逐年失色。待到元光十三年,裴钧手中仅有的实权已无力抑制内乱的蔓延,不免几度上疏痛陈时弊,然而内阁依旧充耳不闻,甚至找出诸多借口指摘他窃权弄柄。
      他鼓动姜湛干脆罢黜内阁以止政法,断言只要一切重整,江山万象仍有回转之望。可姜湛却姑息迟疑,似乎仍对薛张存有侥幸,更或许是因为忧惧裴钧独揽大权而不敢放手,终于错过了挽救大局的最佳时机,以致裴钧曾经的预言,终究尽数应验。
      新政还是败了。盐户、军户频频发乱,四境征人芦管声起,山河政令善变、府道民不聊生,贪墨横行、冤抑无道,一连两年,各地入京的税赋总额竟不足九百万两,屯仓余粮也不满百万担。可朝政捉襟见肘之时,塞外夷兵正虎视眈眈,宇内群臣又束手无策。晋王的再度出征被骂为聚兵思变之举,张岭一朝忽而栽倒在宫道上抱了病,薛太傅也自请重罪引咎致仕,蔡氏更乐于将责任塞给前二者,满朝上下再无一人来收拣动乱,镇日上殿,都只顾争闹推诿。
      姜湛因此忧虑如山,病倒倦勤,养疴深宫,一日梦中惊醒,惶惶然问裴钧:如何是好?
      其时,六部、五寺之职已被内阁道道监控,裴党一脉就算提出推翻新政或再次变革之议,也绝无可能得到内阁的票拟。此番情境下,裴钧不禁与姜湛相顾沉默,良久后,他才在崇宁殿昏暗的雕灯下,凝望向暖被中羸弱的姜湛,抬手擦干姜湛脸上的清泪,深思再三,只平静地要去了薛太傅的旧职。
      就此,他扛起薛张撂下的烂摊子,以内阁这混乱通行却实已败北的“新政”为名,开始了他生前最后五年的变国之路,倏忽便在光阴弹指间霎眼望尽山河沉浮,曾经风发意气的,因他身死而败、功亏一篑,最后都消散在风雨飘摇里。
      而直至死前,他也再没见过宫中这绣伞重现世间。
      思量到此,他倒握伞柄叹气回身,叩响了自家府门。

      门一开,六斤便探了脑袋出来,给裴钧行了礼道:“大人,方才来了好大一帮人,说是您新买的护院儿,已经都进去了。董叔叔怕街坊瞧见了起疑心、嚼舌头,便嘱咐先把门关上了,眼下思齐哥哥正给他们录名儿呢。”
      裴钧一听,便知是姜越给他调的人马到了,也不说明,只掀了袍子便往府中去看。六斤在一旁慌慌要接过他手里的湿伞,他却没给,仅换了手仍自己拿着。
      到了院中,但见五十布衣男丁群聚檐下,一个个精壮有力、高大威武,挤得这原本宽敞的房廊都显出分仄逼。此时一见裴钧来了,这五十人又整齐划一地大喝一声:“见过裴大人!”其声似震云,然而又并不下跪行礼,眼见确然都非家仆,俱是行伍出身的兵士。而这些人若是姜越亲自点来的,大约还当是军中精锐。
      裴钧不敢怠慢,抱拳问那为首者:“阁下怎么称呼?”
      为首者虎臂猿身,面目板正,看起来有三十四五年纪,此时出列一步,回以他抱拳:“在下景贺。”
      裴钧想了想,压低声:“景……将军?”
      “不敢当。”景贺粗声粗气道,“大人叫我景贺便是,我不是将军。”
      裴钧笑着点点头,心道这姜越指教得好,这些将士若是他避人耳目带来京城的亲卫,怕是绝不会说出自己的身份,毕竟如若知晓了身份、品级,有心者便很可能估算到晋王兵马的大概数量。

      晋王的封地远在北关壑州,虽地域广袤,但大半地方冬季苦寒,多崇山峻岭,又是朝廷面向仑图、沙燕的护心镜,便一向蓄有重兵。其中用于抵御外敌的,分宿在壑州北部的三方大营,多被称为“镇北军”,而用于巡防边事、禁暴安良的,则驻扎在靠南的几处重镇,被相应地称为“镇南军”。
      而这些兵马之中,最为神秘的便是流传在坊间歌谣和朝臣闲话中的“镇北十六旗”和“镇南二十四卫”,据说他们的前身是祖皇爷夺天下时亲自训养的死士,在永顺帝一朝被编制扩改,分别成为了镇北军和镇南军的中坚力量,在定都京城后也并未南移,反而被永顺帝放在了镇守国门的壑州一带,连同封地一起,整个儿送给了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姜越,
      这件事不止裴钧知道,整个朝廷都知道,更是长久以来的天子心病。然而,“晋王的封地到底有多少兵马”却和“裴子羽身为帝师究竟收受了多少贿赂”一起,并称为当朝两大未解之谜。
      想到此,裴钧倒是真的很好奇:“你们住壑州南方还是北方?”
      景贺面不改色:“兄弟们来自天南海北。”
      裴钧忍着笑:“那你们……这次来京城的兄弟,统共有多少啊?”
      景贺面无表情道:“能来的都来了。”
      裴钧哦了一声,点头:“你们来这儿,家里人有没有什么交代?”
      景贺低头抱拳:“家里人让咱们少叨扰裴大人。”
      裴钧笑出声:“得,这人是嫌我多嘴。”
      景贺连忙更低下头:“景贺不敢。”
      “啧。”裴钧眯着眼睛看他,“急什么,说的不是你。”
      他吩咐钱海清,取金银来赏给这些壮士,当做是买身钱,可景贺却说什么也不收:“家里说,要是敢收裴大人的赏,回了家是要挨棍子的。”
      听了这话,裴钧不禁莞尔,一时只觉自个儿这朝中猛虎是被姜越护成了家猫,却倒也不害臊,心里拾着蜜似的,只指点六斤、董叔替他们收拾住处,多备吃食,转眼又吩咐钱海清完事儿后即刻到书房寻他。

      不一会儿,钱海清哒哒跑到书房外敲了门,得当中一声应了,小心推门进去,见裴钧正捏着朱笔,似是掂量地在一册名叫《戏说文史》的书笺里勾掉了一行字。
      他不敢多看,只轻咳一声,如往常般要报上那账目之事,谁知裴钧却忽而沉沉冷声道:
      “你跪下。”
      钱海清一愣,不由分说捞着袍子噗通跪在地上,一时不敢吭声。
      他偷偷抬眼瞄了堂上一下,却见裴钧神容依旧没个笑意,心里不免咚咚打起鼓来,脑中急转数圈,却实在想不出自己做错了何事。
      这时,头顶再度落下裴钧严厉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今日出了什么事?”
      钱海清一整日都在府中教姜煊读书,被孩子闹腾得头都快裂了,哪儿知道外面景况?此时听裴钧口气严厉,他不免更紧张起来:“学、学生不知,还望裴大人明示。”
      裴钧将手里的伞立在桌边道:“今日一早,你让曹先生接的那李存志,竟忽而毫无音信地进京了,不止如此,他还更奔马皇城、击鼓鸣冤,将状告唐家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如若不是我巧在南城大道上看见了他,他这一进宫去,怕就得横着出来了。你看看你做的是什么事儿!”
      钱海清大惊:“怎会这样!学生明明和李知州说了,一切尚要从长计议、徐徐——”
      “你这学生呀,啧,真连点儿小事儿也做不好。”裴钧打断他,凉凉了叹口气,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个素布封皮的空白文折,抬手拣开了书案上姜煊学诗的几本册子,拿起笔架上未干的软毫,微微思索一二,提腕便在文折中速速落笔。
      钱海清一看他神色是绝然失望般,又是这二话不说就提笔写折子的架势,像是要写个荐帖把他赶出府去,当即吓得拼命求情道:“裴、裴大人别别别!裴大人息怒!学、学生错了,学生知错!是学生少谙世事、不晓变通,未料这截讼之事如此可怖……可、可《晋书》有言,这……这‘以功补过,要之将来’,学生也是初出茅庐,这才坏了裴大人的事儿。裴大人就当学生是夜郎自大、不知天高地厚,原谅学生罢!学生一定痛改前非,将功折罪!裴大人,学、学生哪儿也不想去,学生此生夙愿便是拜在裴大人足下为徒,求裴大人万万不要把学生荐走!学生往后一定唯裴大人是从、唯裴大人是尊,必当衔环以报裴大人恩情,做牛做马伺候裴大人终老,求裴大人——”
      “写好了,你看看合不合适,不合适我再改改。”
      裴钧漠然说完这句,便起身把写好的折子随手递到钱海清面前,待钱海清哭丧着脸颤手接过了,他又再度坐回椅中,依旧是无喜无怒地端起手边花茶来,轻轻呷了一口。
      钱海清手捧那文折心下一凉,悲哀地想道,这便是裴大人写了帖子,要把他荐去别的地方了。他抖着指尖打开那文折的瞬间,鼻尖一酸便双眼含上了泪,想自己饱受毒打、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圆了念想到裴大人近前了,谁知一个不慎不察,竟就前功尽弃!
      泪眼朦胧中,他惨然瞥向那文折上,只见那当中是裴钧瘦劲苍然的字迹道:
      “……府有善生,钱氏海清者,敏而好学,性良且恭,精微灵通。今感念其诚,特纳为徒。日后既学官事,当以天下万民之苦乐为任,望初心永固,善念永存,不以富贵而骄之,不以寒贱而轻之,不违心道,不起祸祟,广修仁贤之义,惠悉圣人之教,宜鉴君子之德,以振浊世之风。即日,礼成。裴钧手肃。”
      钱海清双眼顿顿一眨,大颗泪滴啪嗒落在手背上,这时方知裴钧刚才是逗他玩笑,实则竟要收他为徒。
      他不可置信地瞪目看向裴钧,难掩激动地膝行半步向前,一时张口却呛声咳出,忽地竟涕泪俱下,嗫吁再三,终不成一言。
      裴钧见他如此,捧着茶杯笑起来:“哎哟,还真哭了。嗐,早知道就不逗你了。
      钱海清哭得语无伦次:“裴大人明明……为何,李知州……学生本来……”
      “好了,擦擦鼻涕罢。”裴钧轻叹一声道,“若不是你舍却成见发现了李存志有冤,我约摸只将他当成个护儿枉法的昏官摆布了,又如何知道南地冤孽深重、血案累民?今日在宫中,李存志手中血书竟联上千人名,其淋漓刺目、赤色惊心,便是在从前……我也从未见过。若没有你请他入京鸣冤,此案或然就被唐家瞒骗过了,到时候冤枉的不只是他儿子李偲,更是数不清的灾地庶民。”
      钱海清抬手抹了把脸,抽噎道:“不不不,都……都是因裴大人启发学生另辟蹊径,学生才可有幸探得此案,学、学生绝不敢擅自居功。李知州此案如今得见青天,无论昭雪与否,已是苍天改命、莫大慈悲,其性命、安危若存,亦皆是裴大人起发善念之果。而今学生尚未如约达成所诺,裴大人竟也、也赐学生纳生帖,学……学生真是……”
      他说着就又哭起来,裴钧连忙放下手里的茶盏坐直了,长声宽慰他道:“好了,好了,小思齐,别哭了,先叫师父罢。”
      钱海清的双唇颤抖着,眼泪因了裴钧这话而愈发涌出眼眶,终于是两手叠过头顶,猛地一头磕下去,在石砖地上叩出嘭地一声脆响,潸然高呼道:“师父在上,受学生一拜!”
      “这就完啦?”裴钧笑,“方才说的当牛做马呢?怎么不说了?”
      钱海清伏在地上不起,听言即刻铿锵道:“学生往后一定唯师父是从!唯师父是尊!必当衔环以报师父恩情,做牛做马伺候师父终——”
      “停停停,谁要你养老。”裴钧听不下去了,直觉牙根儿都发酸,“逗逗你怎么老当真呢?你这性子可太实在,进了官中可得吃亏,要改。”
      “师父说改我就改。”钱海清叠手在前,又叩了两个响头,“往后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裴钧这才听得满意了:“行了,起来罢。”
      钱海清从地上爬起来,额头还红红的,见裴钧从腰上解下个松石玉佩来向他招了招手,便抽了抽泣泪慢慢站去裴钧身边。
      裴钧见他拘礼站得远,不免把他再往跟前儿拉了些,落手就将玉佩系在他腰带上,打了个环结,沉声如水:“为师赐你玉,你可知何解?”
      钱海清红目哽咽道:“子曰玉有君子之德,而《五经通义》言玉者,‘温润而泽,有似于智;锐而不害,有似于仁;抑而不挠,有似于义;瑕内见外,有似于信;垂之如坠,有似于礼。不知师父是否以此训示学生?”
      “不错。”裴钧系好玉佩收了手,望向钱海清点头笑了笑,“钱思齐,这世上浊人够多了,清净的少,往后为师唯望你以玉为则、以德为念,绝不可改换本心哪,知道没?”
      钱海清忍着眼泪把头一点:“是,学生谨记于心。”说完跪地叩头,“谢过师父!”
      “成了。”裴钧垂手拍拍他肩头,欣慰笑道,“近日事儿多,纳生宴咱们回头再备。最好能赶上你金榜题名,师父好给你做做声势。”
      “学生定不负师父重望。”钱海清拍拍膝上站起来,立在他身边道,“自古拜师亦有束脩之礼,学生也会逐日办下,到时候……还望师父莫要嫌弃。”
      “好好好,乖了。”裴钧起了身来,抬盏喝下最后一口花茶,“晚饭该是好了,去把煊儿带出来,咱们一道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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