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作者: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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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罪二十七·冤抑(四)


      姜湛这一决策与偏向让内阁九座中数目暗换,言官丛中亦皱眉相觑。众人心照不宣的目光落在裴钧的后脊上,当中不无讥诮或不屑,却也有几分暗地里的嫉羡。
      待群臣告退后,姜湛勒令阖上殿门、遣散宫人,除了冠冕从御座上走下,直行到裴钧身前,抬手轻轻牵住裴钧袖下的手指。
      裴钧不言不语立在原地,不无不可地与他平目相对着,由他打量了会儿,便听他轻声道:
      “裴钧,朕好久没见你了。”
      裴钧早已想好说辞:“近日各司事忙,今日臣本不得空往内朝中来,可巧是遇上鸣冤之事——”
      “那若无此事,你就不来了么?”姜湛仰头看入他眼里,眸子清明地审视着他的神色,徐徐再问:“此案又真只是你巧遇而已么?”
      裴钧只觉被他握住的几指,直如被冰蛇盘绕着,已从指尖漫散开丝丝凉意,未答间,又听姜湛问:“朕记得,之前邓准曾说你关心盐税、漕运,你日前又谏言新辟缉盐司,那你今日此举,是否真如蔡飏与张岭所说,只是想抽掉唐家而独揽漕运、更便于掌控盐业大权?”
      裴钧微微抬眉,心下已是苦冷的笑,干脆只道:“是。皇上不放心?”
      姜湛细眉轻皱:“就算是,你也没必要怂恿人进京击鼓鸣冤。如今把事闹大了,虽可叫蔡氏难堪,可清流、张家也会受议,而新政方起就生了这变故,又会让天下人怎么想我?”
      “那皇上又怎么想天下人?”裴钧淡淡一笑,“冤抑未告只是没揭露罢了,可到底却是在的。”
      姜湛道:“这我又如何不知?可如今冤或不冤,倒不要紧。”
      这话一出,裴钧面上笑意渐褪。
      姜湛低头,随手玩弄着他袖摆,十分萧索道:“内阁判处李存志之事,实则案牍根本未从我眼前批过,必然是阁中有人起了回护之意,想是蔡家无疑。朕知道你想扳倒蔡氏,所以也应了你要查,可是蔡延虽狡,其所言亦有道理:如今若重审此案,则天下鸣冤实与不实者皆承其果,恐会竞相争讼京中,而朝廷若要一一受理,撇开官资不谈,却也令地方官员提心吊胆、相互遮掩,今后又如何敢于放手做事?朕实在是没有主意。”
      裴钧慢慢从他手中抽出自己衣袖:“那此案涉事人等,皇上当如何处断?”
      姜湛很快便抬头看他,潋滟的眼睛一眨,真意地问:“你说呢?”
      裴钧道:“我是在问皇上。”
      “我……”姜湛垂眸一瞬,反身负手走开两步,轻叹一声,“如若南地真是那等惨状,待查清后,怕是要杀官以震民怨。”
      裴钧凌然问:“只杀官吗?”
      姜湛回头看向他:“那难道真要波及宁武侯府?”说着他便摇起头了,苦笑道:“那样世宗阁与寿康公主也定会闹个不休,京中、皇城就再没有宁日了。”
      裴钧再问:“那他们若是安宁,天下的安宁又怎么办?”
      “百姓是可以忍的,但皇亲不能。皇亲闹起来是要我都没了安稳日子过,我又怎可给百姓宁日呢?”姜湛终于回身再度执起裴钧的袖子,“裴钧,你快帮我想想,我现在该怎么办?虽应下要查,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可怎么查才能不伤这京中权柄?怎么查,此事才能平息?”
      他问着这话,目光追随着裴钧,却竟觉此刻裴钧看向他,双眼竟流出一种近似悲悯的神情。他转而握住裴钧双手,发觉裴钧拿着血布的手冰冷而用力,依旧久久不言,不由有些急了:“裴钧,你说话啊。”
      可裴钧无言片刻,终于还是空茫道:“此事难于应对,臣实在不知如何应答皇上,望皇上恕罪。”
      “你怎会不知?你总是知道的,却是不愿告诉我?”姜湛向他怀中靠近一些,拽住他衣摆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可是因我上次说了你姐姐的事,你才不愿意入宫看我了?”
      裴钧微微退后半步,低声道:“皇上,早年臣也说过,入宫总非长久,不入宫才是迟早的事。”
      姜湛却立即拉住他手腕:“不、不行!我不许。裴钧,你不许丢下我。你说了要陪着我的,就要陪我一辈子,你说了要帮我的,就要帮我一辈子……我不想一个人!”
      裴钧任由他拖拽,身形只微微一晃,轻声道:“哈灵族婚车将至,谷雨后天下选秀,皇上今后再不会一个人了。”
      “可我要的是你,裴钧!”姜湛握住他的手颤抖起来,睁大双眼与他对视,“裴钧,你不要丢下我,我不想要别人,我只想要你……我只要你!”
      ——我只要你。
      这话裴钧前世大约等过十年,最终也从未听姜湛开口说过。可此时他静静看着眼前的姜湛,却觉这话哪怕终被说出来,终被他听见了,仿佛也再没了意义。而那些因了情欲爱恨,曾在他心内疯狂滋长却不见天日的冤苦与压抑,那些他曾独独背负过的错解与骂名,途经两世,随同他的魂魄在这躯壳中左突右撞,此刻也竟似忽而被赦免了所有的徒刑般,蓦地都消失了——
      甚至连最初为其招致牢狱的那些过往与缘由,也都尽数不见了。
      一切竟似不知为何而起,终至今日潦草而沉默地结束。
      他攥紧了手中粘腻的染血长布,听见自己道:“臣何其微末,皇上却是皇上,是一国之君。皇上当心系天下,而天下人,正在流血。”
      姜湛眼角发红地看向他,咬着牙低声道:“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想做皇帝……是你把我推上来的!”
      “皇上这话就错了。”裴钧淡淡与他对视着,“君权天定,要皇上做皇帝的不是我,是命。皇上不能只怪我,不认命。”
      姜湛发觉,此刻他在裴钧眼中,似乎不再能捕捉到丝毫爱意了。更糟的是,就连裴钧眼中于他的悲悯好似也正渐渐淡去,而其中愈发清明起来的,竟是股万事风过般的绝然之色。
      他的心底在这一刻恍若被巨石砸空,开出个灌风的豁口,瞬时便被冰冷填满,要极度勉力才可出声道:“裴钧,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我们只是吵了一架,你为何就这样待我?若你还在气我不愿赦你姐姐的罪,我即刻签印将她赦免就是,我马上——”
      裴钧按住他肩头,止了他转身,冷静道:“姜湛,你还不明白吗?我姐姐眼下根本就不是你能赦免的。这京中的官僚宛如躯干,早已生出手脚,现今又自己长出了脑袋,那脑袋就是内阁。内阁的嘴巴姓蔡,舌头姓张,他们若都想要让裴妍遭罪,岂是你一句赦免,就可以放了她的?”
      姜湛浑身猛地一僵,瞪着双眼看裴钧拂下他的手沉息一叹,又眼睁睁看着裴钧在他面前跪地一伏,竟听这昔日最最亲密的枕边人,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皇上今后好自为之罢。臣告辞。”

      裴钧从中庆殿出来已快正午,殿外日光却不如清早盛烈,仅仅只被愈发绵密的阴云禁锢着,在天地间勉力透出惨亮的光影。
      四周很闷,他一路向南走至步兵执事府竟闷出些薄汗。由人恭敬领进了府内班房,但见排牢之中,李存志已被安放在一处石床干草上,正有医者为其诊脉、敷药,门外有三名侍卫带刀把守,而走道尽处的耳房之中,又隐约传来熟悉的人声。
      他顺着排牢往耳房走去,沿路扭头看了看木栅后的李存志,看着这老者褪下上衣后露出的瘦削身板上满是血肿,一时只觉这一道栅栏竖起来,往往一边的人正经历着另一边一生都不会经历的事。如此去想,真不知到底是那边的人在牢里,还是这边的人在牢里。
      走道很快尽了。推开门,屋中隔桌并坐的二人抬起头来,神容俱是严峻。
      坐靠里边的萧临道:“来了?宫里怎么说?”
      而坐外边的人乌发白袍、玉带束腰,此时见裴钧来了,面上的凝重虽即刻淡了些,却碍于萧临还在,便只微微颔首,仅道一句:“裴大人。”
      一阵穿堂清风从耳房的小窗闯入,吹散些许内班的潮闷。裴钧站定了,亦向他笑着点头道:“晋王爷。”
      接着他便与萧临道:“宫中定下此案要查,还……算是顺利。李存志如何?”
      说到这话,萧临面色便回复严峻了:“大夫看了看,说被毒打太狠又长途颠簸,腹中脏器多有出血,外伤更是难以计数……这境况虽不致立时就死,可大约是活不了太久时日,也经不起大的动荡了,万事还需小心。”
      裴钧听了,叹息点了头:“好,谢过你了。我回头请你喝酒。”说着,他看了看姜越,托萧临道:“我想同晋王爷私下聊聊此事,你可否行个方便,替我把个风?”
      萧临虽不知裴钧与姜越是怎样从昔日宿敌化为盟友的,但眼见事务紧急,便倒懒得多问,只很干脆地起身走出耳房,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裴钧眼见他出去,便单手抬了张房中独凳摆去姜越跟前,膝盖贴着姜越的膝盖,抱着双臂在姜越面前坐下了。
      姜越即刻往后坐了一些。
      熟料他退,裴钧便拖着凳子往前一分,终于还是与他挨在一处。
      “你做什么?”姜越看了一眼耳房的门。
      裴钧晃着膝盖与他撞了撞腿:“我这是同晋王爷促膝长谈哪。”
      姜越退至无法退,见避无可避,只好不再尝试,说起正事:“你是去了内朝会晤?”
      “不错。”裴钧疲倦地一叹,搓了把脸压低声道,“我这是又和内阁闹了一场,又把张岭和蔡家爷俩儿气得够呛,也算是把九位阁部都骂了,就连皇上也都得罪……”
      说着,他想起方才蔡飏、张岭甚至是姜湛各色的脸,又想起这些各色各异的脸不由分说便指摘他因私废公、撺掇闹讼仅仅为了独揽漕运……不免倏地一笑,摇头自嘲道:“哎,也罢,反正我也就是个坏人。有了我去做坏人,大家都好过,怪说人人都要叫我权奸呢?”
      他似乎轻松地抬起手来,拍拍姜越雪白的膝头,微笑问:“你说是不是?”
      可就在这一刻,他却忽感自己依旧紧攥着血书的右手,突然被人握住了。
      那握力刚开始是极轻,极试探的。接着手掌的边缘传来温热的暖意,带着厚茧的指腹掰向他紧捏的五指。
      他看见姜越从他手中轻轻取出那染血的布来,妥善放在了一旁桌案上,下一刻,又再度于袍袖下紧握住他的手,像是在回答一个非常认真的问题般,十分诚恳地敛眉望向他道:
      “不是。”
      “裴钧,你不是坏人,是他们冤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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