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作者: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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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罪二十六·迫害(七)


      正仲春,京中桃杏半开,和风带香。轿子入了南街大道,裴钧指点轿夫往刑部前去,见沿途游人商贩熙攘,盈盈沸沸,喧闹不绝。
      一路到刑部外,轿夫已不知喝了多少次行人让路,停了轿,又见大门正被一众聚在石墙前看皇榜的百姓守着,不由又赶了赶人,这才请裴钧下来。
      皇榜边读榜的礼员见下轿的是本院部堂裴大人,赶忙过来问安。
      裴钧问:“什么榜?”
      礼员朝气蓬勃道:“回大人,是朝廷颁布新政的头一榜。”说罢见裴钧立在原地粗略看过榜文,点了头,便又得令立回去,拖长声音接着宣读:
      “即日起,朝廷将澄清吏治,杜绝滥进,严明商路,管控盐铁……”
      裴钧前脚刚跨入刑部大门,就听身后百姓渐次欢腾起来:“好啊!”“我看这新政好……”“朝廷总算有作为了,还是张大人有办法——”“把那些个坏官奸商好好儿打一打,天下就要好起来了!”“是呀是呀……”
      裴钧步下一顿,回头瞥了眼身后争相热议榜文的人群,沉默一时,又在刑部杂役的恭请声里走进部院。
      崔宇也刚到,正在正堂指派公务。裴钧不扰他,只先与他点头示意了,就熟门熟路走去内班大牢。岂知刚走进班房两步,他脚边忽而“吱”地一声,低头看,竟是只灰黑的大鼠飞蹿过去,不禁一皱眉道:“年前就说要修缮灭鼠了,你们大人不还递了折子去内阁么。怎么,内阁没批?”
      “回大人话,这给犯人修牢的事儿……上头自然没批呀,说没那闲银了。”狱卒小声一叹,引他往内中裴妍所在的号舍走去,咂摸一时又道,“可说是国库没钱吧,小的怎听说……大理寺的班房又修缮了呢?牢门柱子都换了好几片,还重铺了泥地,那不也得要银子?就连御史台的桌椅也新打了……”
      絮絮说着话,二人走到裴妍牢外。裴妍正在石床上睡觉,身上的被面儿同裴钧上回来时见着的不同了,似乎薄一些,变成小花儿缎面的,颇似闺中少女所用。桌上搁了盏不出烟的油灯莹莹亮着,因天暖了,地上就没见着铜盆炭火,却放了两个崭新的木盆,显是用来打水洗漱的。
      狱卒把牢门打开,裴钧掏了银钱谢过他,一边走进去,一边也见着裴妍醒来。
      裴妍在枕上迷蒙睁开眼,见了裴钧微微一愣,一时也没立即起身,先哑声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裴钧拉了张椅子在她床边坐下:“快该吃午饭了。”说着打量她神色,“夜里没睡好?”
      裴妍支起身来,点头道:“这几日算难睡的。先是天暖了,有耗子爬,前日又多来两个死囚,说是冤枉的,哭了两日两夜没消停……今儿一早好像出去受审了,总算安静一时,我就赶紧睡会儿。”
      裴钧扶着她坐好,轻声道:“那我一会儿让老崔给你换个——”
      “别别别。”裴妍连忙拉住他手臂,暗想片刻,叹了口气,“多麻烦。”
      这一拉,叫裴钧忽见她手背上有两处新添的红疤,执起一看,长眉顿锁:“你被耗子咬了?涂药没有?”
      “你怎知道是耗子咬的?”裴妍抽回手来看着他,见他不答,便向桌边扬扬下巴,“之前梅六来过,带了不少药,已给我涂过了。”
      裴钧依言扭头,见桌边条凳上果真摆着个木匣子。他起身从那木匣中找出药来,揭了盖子又坐回裴妍床边,拉过裴妍的手就挖出些药膏给她涂上:“涂过是不算的。这药没了就要补上,直到消疤前都不能断,不然该发的病症还会发,到时候就不好治了,怕是整个手都得烂掉,连东西都拿不起来。”
      裴妍原本要说自己涂就好,听到这最后一句却手都一抖,一时便息声了,只由着裴钧给她上药,末了才柔目看向他问:“你也才从禁苑出来罢,怎不多歇两日再来?”
      “你是觉着见了我就没好事儿吧?”裴钧盖上药瓶攥在手里,含笑望着她叹,“我倒也想歇歇,可蔡家这不又来事儿了么。他们催着世宗阁要你的案子呢,今早皇上也应了,晋王那儿大半就不好再拖着。你的案子怕是这几日就要移出来公审了,你心里得有个准备。”
      “移出来会怎样?”裴妍问。
      裴钧把她腿上的被衾往她小腹盖去一些:“移出来,就是说宗室已给你落了判,这个案子他们就脱手了,往后就不能再参与你这案子的审理,之后一切相关事务,就都是三司说了算。而三司也不必再看宗室的面子,因为有了你避子的事儿,估摸姜家会从瑞王的牒上把你休了,这样你就不再是皇亲留下的寡妇,而只是庶人。世宗阁若有晋王搭手,议事儿时再看在我是个少傅的面儿上,其他的罪过倒不一定敢多治你……毕竟瑞王之死,已交由刑部来查了,便怎么判都不再归他们管,他们为难不着你。”
      裴妍似乎松下口气,少时却又提起来:“可若我变成庶人,今后是不是就不能再见煊儿了?要是他们——”
      “那是后话了。”裴钧打断她,“现在要紧的是你先脱罪,先出去。”
      裴妍听了点点头,问:“你方才说我要有个准备,是什么准备?”
      裴钧想了想,认真看向她:“裴妍,眼下我要说的话,你之后都要好好记住。”
      裴妍连忙肃容坐直一些,微微前倾了身子:“好,你说。”
      裴钧压低声音道:“虽然案子进了公审,明面上是让三司为公而审,可私下里大家都知道,刑部姓裴,大理寺姓蔡,御史台姓张,而瑞王的死又和蔡家有干系,蔡家就想要让你替罪。同时,张家想要除了我这佞幸,我又想不惜一切把你保下来,是故,此案的每一方就都有私心。更别说瑞王生前殴揍你的事已传去了坊间,这本就是丢了皇家颜面,那姜家宗室大半也想证明你是个骗子,这样才能辟谣自正,保住皇家威严。
      “所以除了我,这三方都想你死,一方都信不得。
      “等你的案宗到了刑部,会先由三司会审,然后证据就一一呈上了。你要做好的准备是,刑部虽然不会过多为难你,可御史台和大理寺的人却极可能诬告你。他们可能会假证你曾与人私通、对瑞王不贞,甚至置疑煊儿不是瑞王的亲生骨肉,说他是你和外人生下的野种。他们会用最恶毒的话攻击你,让你痛苦、气愤、恐惧,让你失去冷静,同样,他们也会用最温柔的话给你设套,以此诱你招供,或挖些边角余料来动摇我的官位,想让我失去对六部的控制,借此把所有事都搅成一锅浑水,拉我下台……当然了,他们更会拿东西胁迫你,让你忧虑,或让你几天几夜没法儿睡觉、神志不清,然后就把窜改过的文书放在你面前逼你签印……对这些,你只需记住两件事。
      “第一,若非三司俱在,你不要碰任何白纸黑字的东西。就算是你说的证词,有人再念给你听让你画押,听了之后你也一定不要立马碰纸。你识一些字,一定要看过第二次,若有看不懂的,就叫刑部的替你看,看完后确认无误才可画押。第二,外面一切有我。煊儿有我,你的案子也有我,你在里面便只需顾好自己,受审的时候,心中就绝不要有惧怕。若实在担心说错,就干脆不要说话——也最好不要说话,不然上头有人曲词成供也是极可能的。记住没?”
      这一句句由裴妍听来皆是心惊,赶紧点头,此时黛眉一蹙,冷静地问他:“那他们会不会对我用刑?”
      裴钧道:“只要你还在刑部,就不会。所以我绝不能让蔡家将你移去大理寺,不然事情就很难控制了。”
      裴妍问:“那如若还是移过去了呢?裴钧,蔡家可不是扇一扇就能扇走的虫子。单是从前在瑞王府里,那府中上至管家、下至丫鬟,就无一不是他们的耳目——哪怕是姜汐前一晚不知在哪儿赌输了千万两银子,他们次日一早也能如数替他寻回来。你怎知道你眼下的安排,他们就一无所知?”
      “他们知道也没用了。”裴钧安慰地拍拍她手臂,劝她先别为这些操心,“反正他们也快要自顾不暇了。”
      官场上的事儿,说多也吓人,裴钧不愿再与裴妍多嘴。此时看了眼牢房里的杯盘盆盏,又看了看裴妍身上的被子,他笑着将话头扯开了:
      “这些又是梅六送来的呀?”
      裴妍倦然睨着他:“你又想说什么?”
      裴钧渐渐收了笑,认真看着她道:“我是想说,你别老忧心关在牢里的事儿,你也当想想出去之后要怎么过。”
      他把手里的药瓶塞进裴妍苍白的手指里,又用温厚的手掌将她发冷的双手包裹起来,呵口气搓了搓,抬头看进她双目道:“裴妍,我知道你当初嫁给瑞王,必然不是为了你口中的荣华富贵……可若那时有什么苦衷,你不愿说,我也就不问了。昨夜董叔骂我来着,说我俩生分这么多年,全都怪我死要面子,我后来想想,确然也是。我想起那时在冬狩路上,煊儿第一次来抓住我,说让我救救你,若我那时能闭嘴听你说两句话,后来的事,必然就都不同了。”
      “裴钧……”裴妍反手拉住他手指,眼角微微红起来,“这不怪你的。你也不知道我——”
      “可我现在知道了。”裴钧抬手拂过她眼角的泪滴,拍拍她脸,“好了,别哭了。过去不要紧了。裴妍,我一定会把你从牢里救出去的。等你出来,我和你一起从头来过,好不好?”
      裴妍把手抽出来,拿手背抹过脸,哽咽一时便红眼瞪向他:“什么从头……我可算听出来了,你这还是在替梅林玉说项。”
      裴钧知道裴妍的脾性不软,这时这话,只是拿来堵他的嘴,不许他再煽情惹她哭了,由是他便深吸一气,顺着她叹道:“哎,就算是吧。可梅六有什么不好的?他也就是当年从家里跑出来了才不太景气,如今多出息啊——屋也有,院儿也有,南南北北十几处地等着收成,茶山三五片,商船四五艘,京城里楼盘子都好几墩,又哪个不是日进斗金的?”
      “这和银钱身家没关系。”裴妍公正道,“他比我小五岁,这就是不好。我已人老珠黄、嫁过人、有孩子了,他却正直血气方刚。二十五岁,大好的年纪,他那相貌身家,要娶什么样的小姐娶不来?怎就值得跟我这老妇人瞎耗着?”
      裴钧听她自称老妇,眼角含起了笑:“那是因为这普天之下的小姐再多,他想娶的,也只有你这姓裴的呀。”
      沉吟片刻,他轻叹一声,缓缓道:“姐姐,你说说,从前这京城里头,多少人倾慕你啊?咱不讲王公贵子了,就单说说我这些狐朋狗友里——梅六、老曹、萧临,就算是闫玉亮、崔宇,从前哪一个在家里见着你没直过眼?可是呢,那些曾经守在咱家门口,给你递情信、作酸诗,口口声声发誓说喜欢你一生一世、非你不娶的人,这十年后还是一个个娶妻生子、儿女成群了,却唯有那个从来不曾开口跟你提过一次让你跟了他的人,不声不响等了你十年。而如若再有十年,姐姐,你信我罢……他还会等的。”
      裴妍听完他的话,定目看着膝上被面,平静道:“那是他傻。裴钧,你该劝的是他。”
      “我劝他好多年了,何尝劝得动?”裴钧认真道,“要不你自个儿试试?别再装不知道了。”
      裴妍垂下眼去,皱眉叹了一声:“行了,你走吧。”
      “得,一说这个又要赶我走了。”裴钧好笑起来,“好好好,我走,我走还不行么。”他说着也真起了身,想起来同裴妍报备一句:“等今儿回去,我就打算给煊儿开蒙了。家里正好有个准进士,还能教他念念诗。”
      裴妍一听儿子的事,立时掀开被子要从床上起身:“可煊儿才六岁,这早了些罢?我听说早慧可不好——”
      “你还真好意思讲。”裴钧按住她肩头,让她别起来了,“他那还不叫早慧呢?你出去问问,姜煊那模样哪儿像是六岁啊,怕是六百岁的小妖精才真,成日折腾得一大家子人围着他转不说,眼下还多了只狗,不单差遣我这做舅舅的,就连董叔都给累得够呛。还是早早把他压着念书罢,不然他该要上房揭瓦了。”说着也劝道:“你平日就多想想他,没事儿别老想不好的。等他会写鬼画符了,我都带来给你瞧瞧。”
      说罢见裴妍点了头,便同她两相道过保重,告辞出了刑部班房。

      上了轿子,裴钧心里挂念着裴妍的安危,又揣起了记忆中即将到来的舞弊案,以此与手边事务几相忖度着,慢悠悠地往礼部赶去。
      轿过集市,木栏里也贴着颁布新政的皇榜,颜色亮黄,在人潮里颇为打眼。榜前的路口上,有几个艺人正字字洪亮地唱着联声大鼓,引行人多驻足观看,听不明白的依旧拍手叫好,也多得是瞧热闹、跟着唱的,站满了整条街;哪怕是街角要饭的,听见个声响也随同敲起了破碗来,丁零当啷地和着鼓点声,吵吵嚷嚷,辨不分明。
      裴钧启窗瞧了瞧,又在这喧嚣颠倒的众生相里放下了帘子,独在轿中叹了口气,嘱轿夫道:
      “走快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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