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

作者: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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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罪二十五 ·不洽(三)


      姜越听言眉目一动,未及说话,二人身边忽传来一声恭迎。回头一看,是今日的新郎官张三正从内院匆匆而来。
      因吉时在上午,迎亲、拜堂都已落成,晚间只是祝宴,故张三身上的红绸花便摘下了,那一贯冷淡的脸,因了一身大红的吉服和双翅乌纱帽,终于有了些青年人的朝气。可大喜的日子里,这后生的眉宇却微微蹙着,还是走到姜越面前了,才松开些,即刻也提袍跪下道:“学生谢王爷特地回京赴宴。”
      “起来罢。”姜越抬手把他拉起来端详一二,颇有些欣慰地笑道,“孤还当你穿不了红衣裳的,岂知穿上倒挺俊,不来瞧瞧岂非可惜?”说着也留意到他神色,不免问了句:“婚事可还顺遂?”
      张三身形一顿,垂眼向他揖了揖,低声道:“一切顺遂,有劳王爷挂心,学生惭愧。”
      可姜越身旁的裴钧却一下子踱到二人中间去,张口就揭张三的底:“顺遂什么呀,你也就骗骗你师父。一看就是你爹又骂你了,你从小被骂了都是这德行。”
      张三不由退了半步,警惕看向他:“裴大人怎么来了?”
      姜越眉头一抖,无奈道:“不巧在司部碰见,裴大人贺喜心切,就随孤一道来了。”说着暗中扯了把裴钧袖子,告诫地看他一眼。
      如此裴钧只好闭嘴,囫囵道了句喜,就跟在姜越身后,随张三入席。
      待走到最头上,他竟见右三桌上正坐着在朝执掌刑律的几位臬司首长——大理寺卿、御史大夫和提刑司的在,刑部的崔宇自然也带着侍郎坐着。
      裴钧与姜越稍稍示意,便两步走过去同一桌见过,这才拉着崔宇耳语问了句裴妍近况。崔宇瞥眼他身上皱褂,扇鼻道一句稳妥,他便也放心,可转眼打量崔宇面色,他却是担忧了:“老崔,你这是怎么了?几夜没睡么?”
      崔宇向他摆摆手,只皱眉推说刑部忙乱,过了倘或就好了。于是裴钧便嘱咐他赶紧找闫玉亮说说,多在今科试子中点几个去刑部增补人手。
      崔宇连连应下,叫他不必忧心,忽而想起道:“子羽,你姐姐那案子,如今案宗都还未从世宗阁里转来刑部,我猜啊……许是人晋王爷正帮你拖着呢,你可得好好儿谢人家,别再跟方才似的瞎抬杠了。”
      裴钧弯腰垂眸听着这话,一时抬眼间,正见隔桌落座的姜越恰笑接过张三奉上的喜酒,敛着袖口仰头喝下后,还解下腰间一块玉佩放在张三手里,薄唇轻轻开阖着,看样子正在嘱咐什么话,神容温和又平易,没说两句,竟叫张三忽而红了眼眶跪在他面前,还止不住磕了个头道:“学生谢过师父。师父再造之恩,学生定永生不忘。”
      而姜越只是再拉他起身宽慰一二,就让他别处待客去了,笑得淡然又和煦。
      裴钧看着此景不由浅笑,扭头应了崔宇一声:“知道了,我今后都不同他抬杠就是。”
      说完他直身与崔宇暂别,闲庭信步走到姜越身边坐下,只见姜越正挺直腰背端坐着,碗筷未动,而这一桌除了他二人,其他几座果然都是空的。而如若不空,这里正应坐着蔡延等数位阁部,以及宁武侯唐家等人,要是这些人都一一来了,今夜这席可就吃得精彩了。
      可是这些人不比姜越,到底是不会来的。
      其实裴钧原也不会来,因为他和蔡家、唐家都一样知道,弄权者在清流集聚的酒宴上无论如何都是尴尬的,回避这尴尬才是最聪明的做法。可姜越呢?姜越为了个学生,竟可以不介怀朝中名声之别、党争之分和身份之差,特地从京外赶来张府贺喜,甚至还能为此给分属不同阵营的张岭也备下见面礼,周全地换了华服体面赶来,这绝不是朝中哪一个被张岭疏远的权臣能做到的——哪怕他们的学生也是张岭的儿子。
      试想今日若是裴钧不来,姜越便会独自一人坐在这张分给位高权重之臣的空桌上,面对着一桌无人享用的酒菜,还须得等过一时半会儿才好离席,而在这一时半会儿中,他又要承受周围时不时投来的、一如审视异类般尖锐排斥的目光,在那个时候,就算是这府中唯一一个与他有关的张三,也是没有办法帮他一分一毫的。
      可姜越还是来了。
      以姜越的心智,裴钧不信他从未设想过这些尴尬,可即使是知道会叫自己难堪,他却依然选择了达成他学生希望他移玉赴宴的愿望,故而便快马赶回、匆忙换衣、体面而来、奉上厚礼……
      “哎哎,”裴钧一手支着下巴靠在桌沿,一手忽而撞了撞姜越小臂,“你方才同张三说什么了?他那冰人居然也会哭?”
      “别胡说,他没哭。”姜越把被他撞过的手臂收回一些,瞥他一眼,“我只是把我父皇当年赏赐的玉佩给他了,说今后见玉,便当是我与他同在,让他坚毅心智,不要因为顺从他父亲,就太过折损自己。”
      裴钧听了,恍然大悟:“那难怪他要红了眼睛。”转而回头对姜越笑起来:“要是当年我在张家的时候,也有人给我这么块儿玉,那我大概要抱着人大腿叫恩公了。”
      姜越看向他弯月似的眉眼,一时觉着他不正经,可细想此言又不似玩笑,不免疑惑:“你当年与张岭,难道……”
      “不错。”裴钧坦然地点头,悠悠道,“若是我十九岁没跑出张府,那今日的张三,就会是当年的我。”
      姜越哑然片刻,低声叹道:“张府究竟是何种所在……”
      “张府?”裴钧沧然笑了笑,一时想着回答姜越此问,不禁回忆起些许往事,突然地问了句:“姜越,其实张三会笑的——就是真正开怀的那种笑,你见过没有?”
      姜越微微抬起眉梢,摇了摇头。
      “想你也没见过。”裴钧脸上似有些得色,唇角勾起个笑来,“我八年前倒见过一次……但也就那一次。那时张三是十三岁多吧,我也还小,才十八,刚从曹鸾那儿得来份儿西洋春宫,特新鲜,便成日带在身边儿看。那春宫画得是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儿,不止有形态,还有故事呢,讲的是——”
      “行了。”姜越及时打断他污言秽语,“这和张三有什么关系?”
      裴钧本就是拿话逗他的,被他打断也实属意料中,便不急不恼地继续说:“自然有关系。”
      “那时候他大哥张和刚从外边儿讲学回来,成日和他老爹一齐指教我‘唯法是尊’,张三便也跟在旁边儿听教。可张三姓张,他能忍下来,我可忍不了,后来想捣蛋,就把那春宫塞在他大哥讲学的书里,翌日一早他爹再来指教学问的时候,随手捡着那玩意儿一翻开——嚯,当场脸都绿了,还当是张和孤身在外、独木难支,这才拿了春宫自渎解闷儿,还把那污秽玩意儿带来家里。于是乎,张岭逮着张和就是一顿臭骂,骂得张和那神仙似的人物也红头赤脸地叫‘冤枉’,头发都抓乱了,那场面真真是太好笑了。”他说到这儿,颇解气地一拍手,“当时我拉了张三,我俩就猫在窗外躲着听,我是在拍腿大笑不假,可我还真没想到,张三居然也乐了,还小小地笑出了声。”
      姜越听完这往事,幽然一叹:“大约是因他从没见过他大哥狼狈,这还是第一次觉出他大哥也有丝人味儿罢。”
      “可是呢,”裴钧峰回路转,接着方才的话就继续道,“你知道接下来出了什么事儿么?”他脸上的笑渐渐收起一些,语气也沉静下来,“后来张岭自然也醒悟他儿子不是好色之徒,放眼他张府上下,唯独可能好色的,大约只有我这姓裴的,于是他就问张三,春宫是不是我带进来放进张和书里的。张三不敢撒谎,当然乖乖说了是。这不奇怪,我也不怪他。那晚上我挨了十戒尺,没吃晚饭在后院儿祠堂前跪了三个时辰,还觉得气了张岭、张和一通,这也叫划算了,岂知……这事儿虽不是张三做的,和他也没关系,他甚还招认了是我犯下,可最后,他还是被他爹罚来和我同跪,手心儿也挨了五下板子,翌日还罚抄了一整遍家训,从那之后,我再有作弄张和的时候,或再有招惹张岭的时候,愈加好笑的场面也曾有过,可张三却都不再笑了。”
      “所以……你方才问张府究竟是何种所在,若要我答你,那张府就是如此所在了。”
      他慢慢地说完,见姜越的目光正看向他来,凌然如水,竟似痛惜,只不知是痛惜如今的张三,还是痛惜当年的他。他停了话,由此也一叹,先问姜越一个问题:
      “姜越,你为何给张三起了‘见一’这表字?”
      姜越未料他忽有此问,不免一愣,下刻反问道:“你是礼部的尚书,多少名字都是你们起的,你又岂会不知这‘见一’何解?”
      “好,那本院便来猜猜。”裴钧抱臂坐好,笑着说起来:“道家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三’字,便是张三之名由来;‘见一’者,非为独见其一、闭目塞听之意,而也应从此句顺解,故‘生一’者,‘道’也,那么见一,就是见道。”
      姜越听完,不由笑了,点头应道:“不错,正是此意。然张岭当初大约以为我是鼓励张三沉心法道的,此字落成后,他还曾谢过我一次……可却不知我实是告诫张三勿忘心道。此道,非彼道也。”
      “所以呢,”裴钧顺着他这话,眯眼笑着轻轻总结一句,“若是你因张府之事心疼我,就大可不必了。毕竟我是逃出来的人,若论心道,早是泰达,亦臻‘见一’之境,则张家如何沉闷腐朽,与我也不再有干系了,你便只心疼你那学生就是。”
      接着不等姜越否认那心疼之言,他又怨了声道:“哎,可晋王爷还真是偏心哪。”
      姜越不知所谓地看向他:“我偏心?”
      “对啊。”裴钧一把掏出怀里的香囊就道,“你给了煊儿玉铃铛,还给了他那么要紧的小笛子,教了张三好几年,还送他你父皇赐下的宝贵玉佩——可你给我呢?”他拎着那香囊往姜越跟前抖了抖,“就这个?”
      姜越一把拍下他手来,低喝一声:“收好,别叫人看见。”
      裴钧把香囊又收回袖口里,瞥着姜越啧了一声:“看看,多小气,还不认。”
      姜越冷眼看着他道:“姜煊是我侄孙,张三是我学生,你是我何人?我为何要送你好物?”
      裴钧委屈地咦了一声,捧着心口问:“你真要我说?”
      姜越见他这模样是不怀好意,登时便扭了头,一时耳尖又泛起些微薄红,扔下一句:“别说了,你吃饭罢,不是饿了么。”
      可裴钧趁着周围没人看来,竟抬手就向他耳垂一逗。
      此举叫姜越登时直如被烧着似的往侧旁一闪,一双耳朵登时通红,回头只见那始作俑者裴子羽竟早就收回手去了,就像什么坏事儿都没做过似的无辜看着他,还哄道:“我不吃张家饭的,你就别忧心了。一会儿我带你出去再吃,啊。”
      “……”姜越袖底的拳头又捏上了,一字一顿说,“没人想和你吃。”
      可这时他却忽觉一条长腿格来他两膝之间,下意识要退开时,身边裴钧却已在桌下按住他膝盖,徐徐调笑道:“哎,姜越,你怎么又把想的说成不想了……”
      姜越瞬间打掉他手臂,红脸踢开他腿,低斥:“裴钧!”
      “好好好,不闹了,大庭广众的,我不逗你。”裴钧收手收脚,认错般推了杯茶在他面前,笑盈盈地看向他,“这次先赊账。”
      姜越只觉脑门儿都气得隐隐发热,拿起那茶来就大饮一口,平复一时再看向裴钧,却见这贼人还直勾勾盯着他脸看,不由放下茶盏再度怒道:“你别看了。”
      裴钧却一点儿都不转眼珠子,只锁着他俊脸问:“那你到底跟不跟我吃饭?”
      眼见是说不他就绝不罢休的模样,姜越头更痛了,只好咬牙说了个“吃”字,抬手把杯中茶水喝完。
      裴钧奸计得逞,暗暗发笑,这才转开眼去不再招惹他了,而此时正巧廊上人声喧哗起来,有家丁报了声:“张大人来了。”
      裴钧脸上笑意倏地一止,一抬眼,只见那正堂后的月门方向,果真走来个肃穆板正的瘦削老人,身穿藏青素袍,正由张和虚扶着缓缓停下,古木似的脸上,一双眼睛向庭中扫来,瞬息便看见了宾客之中的裴钧。
      那目光,一如十年前在一众监生中看见裴钧时一样雪亮而锐利。
      在这独属于张岭的目光下,裴钧面上的笑意,终于是完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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