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葬城

　　重新分配房间后，应玥睡得很好。而另外三人，从第二天的脸色上看，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这里的蚊子都是母的吧，吸了我一晚的血了。”石封抓着胳膊上的红疙瘩哀嚎，见没人理他，就自来熟地搭着叶露贝娜的肩，“嘿，今晚我睡你房间怎么样？”
　　话毕，见其余人都目光炯炯地看向他，尤其叶露贝娜的眼神，更是凶狠得似要将他碎尸万段。
　　“别这么看着我啊，这不大家都是兄弟，我又不担心你touch me？反正你也……”
　　下一秒，一双筷子已猛然地刺向石封，并危险地停在他眼皮前，“再不闭上你的嘴，就戳了你的狗眼！”
　　石封眨了眨眼，睫毛正好落在筷子的顶端，识相地往后仰了仰身子，双手捂着嘴，缓缓地点头。
　　叶露贝娜冷笑地收回手，再看向一旁没太大反应的应玥，“昨晚我碰到你一下就鬼叫，现在胆子倒是大啊！”
　　应玥抬眸看了她一眼，就淡定地低头吃饭，“故意吓唬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殷放给她盛了碗汤，“她还真不是被吓大的。”
　　叶露贝娜依旧怀疑地盯着应玥看，直到看到殷放带警告的目光，才算了事，只不过心里堵得难受，狠狠地抬脚踹向一旁的位置。先前就往后仰着身子的石封还没坐好就砰地一声摔到了地上。
　　早餐过后，四人一起出了门，却很快兵分三路，应玥和殷放一起，叶露贝娜和石封各走各的。
　　石封要去村民家中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收购的古董，他的这一说法应玥是不信的，只不过她当时既然答应和他一起来，就已经相信了他的说法。这人虽然嘴上不靠谱，但没什么坏心肠，无论是救那帮大学生，还是后来在千穴古墓中帮她，都可以说，这人反而有些不适合这时代的侠义。
　　而叶露贝娜似乎是早和殷放有了什么安排，一声不吭就直接离开。
　　“在想什么？”
　　应玥忽然听到身侧人发问，几乎没什么犹豫就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她就是你请来替换我的？”
　　“叶露是我一个朋友的妹妹，以前在国外参加过很多考古项目，最近刚好回国，就让她过来了。”
　　没有得到否认，她心头有些堵，总是会有这样的感觉，对他来说，她的存在好像从来都不重要，随时有人可以取代，当初的妹妹也好，现在的工作伙伴，永远都是如此。
　　不想被负面情绪影响，她沉默地加快脚步，转移话题，“不是说有个自称石达开再生的人吗？去那儿看看吧！”
　　殷放看着前面越走越快的身影，不由有些头疼。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和这个年纪的人打过交道了，更别说还是女的了。只是应玥对他来说，终究是有些不一样，不止是因为曾经那样的交情和关系，更重要的是，她更像是过去留给他的唯一美好如初的存在。他总想着尽所有努力护好她，否则，他真怕有一天发现，自己这么多年的执着会不会只是为了一场不存在的梦。
　　这户自称石达开转世的男人而今叫作余秀山，如今已是七十八岁高龄，独自住在狭小的吊脚楼里。
　　应玥和殷放到时，他正一个人躺在一张竹椅子上，抽着烟斗，听着录音机里夹着杂音的川剧，不时摇头换脑跟着哼几句，听到声音，眯着眼睛打量着来人，眼中透出精明之色。
　　在看到两人两手空空时，老人脸上的热情已化为不耐烦的敷衍，“今天没空，明儿再来。”
　　应玥很快想起刚进村子时金花婆的提醒，正准备拿钱，却被殷放暗暗拦住，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从苗寨里发现的陶埙。
　　余秀山只是扫了眼，便露出些不耐烦的模样，“进村子的时候，没人提点过你们？这玩意儿就算拿给老孙家的孙子都嫌弃！”
　　老孙家的孙子，应玥自然是见过了，不过读小学的年龄，手上却有三个手机，全是家人买给他的，除了他是家中重要的经济来源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自称是老孙的爷爷。所以，有时即使一家之主坐在上头，10岁外表的孙子也能过去狠狠踢爷爷一脚，再大骂一顿，俨然是乱了套的。
　　不过不管外人如何不信，这村里的人确是毫不怀疑的。这再生人不但带着记忆，还能准确地说出前世外人所不知的事实。有时他们不仅仅局限于一个家族内再生，还有可能降生于邻居家中，所以这儿邻里关系倒是格外亲密，因为都带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
　　甚至还有不少专家教授前来研究，试图通过各种测谎方式来排除这种再生的可能性，只是目前为止还没有有力证据可以证明这是假的。
　　应玥始终是将信将疑的态度，来之前她曾查了不少资料，网上还有博客专门记录过这种现象。就余秀山这种名人再生的，算是仅此一例，只不过奇怪的是，村里人对他却似有些不以为然，隐隐暗示他们，这老头无儿无女只是为了骗钱，因为他根本没办法证明自己的说法。
　　她不明白殷放此举的目的是不是为了试探，毕竟石达开义子喜欢收集陶埙是出了名的，若这离谱的再生人是真的，那他怎么都不该没有任何反应才对。
　　“老孙家的孙子嫌弃，那自然是因为他不识货。但您应该眼熟才对，毕竟您义子对这些玩意儿可是喜欢得很！”殷放随手将陶埙放在收音机的一侧，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余秀山的反应。
　　余秀山愣了会儿，很快反应过来，眯着眼拿过陶埙，仔细地研究着，最后一脸意外地点头，“没错，吉儿喜欢的玩意儿，你们从哪儿找着的？”
　　应玥皱了皱眉，这余秀山若说有三分真，那就有七分假，不知殷放是什么打算。
　　“哎呀，老爷子耳聪目灵，精神头不错啊，老远就听见你……”石封左手拎着只鸡，右边胳膊肘夹着条烟，脸上的兴奋之色在看到殷放和应玥时瞬间僵住。
　　“来了！这东西不好找，难为你还要去县里买。”殷放顺手接过石封手上的东西，拍了拍他肩膀，一副老熟人的模样。而石封，也从热情拜访的客人沦为打杂的跑腿哥，
　　老爷子这下才算真的是眉开眼笑，也不听收音机，直接将人都引到屋里坐去。
　　石封落在后头，咬牙切齿地拉着应玥，“你哥……呸，你情哥哥是不是太过分了，我带伤上阵，一路忍着鸡屎味儿，可不是给你们当跑腿的。”
　　“那你是为了什么？”应玥听见他嘴里的称呼，眼皮一跳，生怕前边的殷放听见，因此也不再留情，“孝敬你祖爷爷？恩，都姓石，百年前确实是一家。”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石封觉得自己的牙应该快被自己咬碎了。
　　应玥却不再理他，进屋在殷放身侧坐下。
　　余秀山既没烧水待客，也不准备等会儿留饭，只一副怀念似的说着自己的经历。
　　“我这都已经是第三世了，活不明白的也死明白了，死不明白的又重新活过来想明白了。一百多年咯，很多事啊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前两世都活成了短命鬼，到现在安安分分的，想死也死不了，我知道这是老天补给我的日子！可是没劲儿，真是没劲儿透了！”
　　听的几人都不对此话发表什么意见，只是笑笑表示自己认真在听。
　　“我知道，你们对我的第二世什么活法不感兴趣，想听的是石达开的过去，也不是，应该说说是石达开的宝藏藏哪儿了才对。”
　　应玥紧紧地盯着余秀山的反应，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很多人来问过您？”
　　余秀山拿着烟斗对着凳子脚敲了敲，烧成灰的烟丝被抖了出来，透着窗户洒进来的阳光中，烟灰不停地旋转飘散，随着老爷子低沉的嗓音慢慢落下，“多，怎么不多。最近几年是没什么人了，前几年可不少，一批又一批的，北京来的教授，外国佬儿，什么人都有。只要和钱有关，哪个没兴趣。怎么，难道你们不是？”
　　应玥握着桌角的手一紧，指甲甚至抓进了木桌里，掐出一个个指印，“北京来的教授？你还记得他姓什么？”
　　余秀山抬抬眼皮，扫了她一眼，“忘了。那么多年前的事，谁能记得，而且也不是就那一批！”
　　她还要再说什么，抓着桌角的手被人握了一下，她侧目看向身旁的人，看到他安抚的眼神，暗暗吐了口气，低下头不再说话。
　　殷放起身，似随意扫了圈屋内的摆设，而后轻笑着开口，“听您口音不像这坪阳乡的，上辈子不是这里人？”
　　老爷子停了一会儿，不只是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第一世那种活法，再活过来谁能受得了一辈子困在这村里？那时候还不比现在，有电有手机，就连出去都得费上一番功夫。”
　　“出去？找宝藏？如果是我，记得自己上辈子死前留了一大笔钱，这辈子又穷得叮当响，怎么也得去把那些东西都挖出来。”
　　石封认同地点点头，“那是，就算是挖坟也得挖出来。”
　　余秀山恨恨地哼了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想套我的话，我可以和你们说白了，不可能，那宝藏谁也拿不走！我发过誓，死都不再起这宝藏的念头，不然，你们以为我是怎么死的？”
　　“嘁，这话说和没说都一样，还不如就说自己不知道的好。”石封嘀嘀咕咕着。
　　“你小子怎么说话呢？我这是为了你们好，别以为钱都是好东西！”老爷子气得直吹胡子。
　　应玥和石封默契地看了眼他手上刚拆开的烟，以及屋里还在咕咕叫的大公鸡。
　　殷放也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却没点着，只是用烟头一下下地敲着桌子，“石达开死的时候不过三十几岁，离现在怎么说都有一百五十几年了，您现在78，怎么能说上辈子短寿呢？”
　　余秀山眯眼吸了口烟，“生不如死地活也叫活？小伙子，你们还年轻，听老头一句劝，该干嘛干嘛去！别把精力花在这些不该想的东西上，后果是你不能想的……”
　　三人离开余秀山家时，已是午饭时间，各家各户的烟囱顶都冒着白烟。
　　邻里之间常有端着菜窜门闲聊的，不少妇女儿童只端着碗饭，饭上铺着菜，就这么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吃着，看到他们经过，忙笑嘻嘻地打招呼，问他们用过饭了没，这些人脸上洋溢的质朴热情，尤其显得余秀山的孤僻和冷清，以及与众不同。
　　他确实不像是生活在这里的普通村民，但是，他也完全不像是石达开。
　　贵港人杰英才出，一腔热血为太平。
　　历史上的石达开，绰号石敢当，可以说是太平天国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之一，出生于广州客家，十六岁受访出山，十九岁统帅千军万马，二十岁封翼王五千岁，直到三十二岁死于成都，遭受千刀万剐而不吭一声，一生轰轰烈烈受万民敬仰。
　　“不用想了，那老头就是个骗子！说了一通，却等于什么都没说，老孙家的孙子至少还给我秀了他当老子的气势！”石封慢吞吞地走在最后，嘴里不停地抱怨着。
　　应玥格外的沉默，平时这种石封一个人唱独角戏的时候，她偶尔还会接上几句，但现在她却是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老孙家门口时，殷放突然开口叫住了她，“玥玥，跟我来！”
　　应玥站在石阶上，回眸望向石阶下濯然而立的人。
　　在她记忆里，他其实很少会这么叫她。刚认识的时候，他总爱玩笑地叫“音乐”，“music”，似乎很爱看她生气的模样。后来她变得乖巧了，他偶尔就学着她父亲，装一副欣慰的模样叫她一声“玥玥”。只是，本来见面的时间就不多，这么叫的机会也就更少。
　　午时的太阳有些晒，她不知道他要带着她往哪儿去，只是听话地跟着。阳光照在额角，出了些嘻嘻的汗，鬓角的发丝软软地贴在额前。
　　殷放回头见着她乖巧的模样，心头越发柔软，停下脚步等着她跟上。
　　“想不想知道，我这些年去了哪些地方，找到了哪些线索吗？”
　　直到她靠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他抽着烟靠站在对面的树干上，他才缓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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