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乔

作者:明矣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贺乔



      两个小时前,也就是凌晨一点钟,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打开门,门外站着眼神几乎失了焦距的罗隐。夏夜里倾盆大雨,他被淋成了落汤鸡,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多久了,脚下一片水洼。
      我从鞋柜里拿出他的拖鞋,问他怎么没开车。他没有理我,穿上鞋径直走到落地窗边,找到那个我常坐的老人椅,湿淋淋地坐下,从兜里掏出一包几乎湿透了的烟,慌慌张张地点上。猛吸一口,左手拇指扣住太阳穴,食指按住自己皱着的眉,对着窗外带着湿意的朦胧月色吐出了一圈白烟。
      然后就是静默。我没再开口,罗隐也没有回答我,我能看出他连解释的欲望都没有。
      我很久没有看到罗隐这样狼狈了。
      准确的说,在我认识他的这八年来,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我和罗隐在高中是同学,那时的罗隐就与现在很相似了。在我甚至是大家的眼中,他是一个绝对冷静或者有些冷漠的人。那时我和他还根本不熟,他是风靡全校的大班长。我们两个的熟络完全是因为另外一个人——贺乔。
      我与贺乔是从小的朋友。小学时代,我冷漠寡言。贺乔有次开我玩笑说怀疑我到小学毕业都不能叫出全班人的名字,因为从来没有见到我与别人交流过——我只和贺乔说话。贺乔的人缘很好,他好像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有很多朋友。我见到会默默走开,我知道没人愿意和我讲话,和我一起玩。直到有天忽然在我如往常走开时,他拉住我说——“一起吧。”
      是他拯救了我。他善良美好而不自知。我常在想,是什么让一个人变的这么的宽容?他甘之如饴地接受了命运给的所有,明明他也会痛苦,但从没因为任何痛苦变了性情。那时候没有人愿意去了解我,甚至没有人愿意和我攀谈,因为我阴翳的脸,甚至老师都不愿与我过多接触。
      贺乔不觉得,他曾经认真地告诉我,我的眉眼很温柔。
      如果说我是腐土,贺乔便是灵肉;我是寒秋,贺乔便是四月天。
      但他走了。

      我住的地方在市中心一栋高写字楼的顶层,很小,但站在落地窗前可以俯瞰城市的南面全景,房子是贺乔喜欢的类型。他说他喜欢这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我心中并没有什么爱好,更别说“风格”这种抽象的词汇,在我不长的生活经验里,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所以这房中的一切都是按照贺乔很多年前提起他未来期望的房子装修的。我没有很喜欢,也并不反感。
      我搬了把椅子,面对着罗隐坐下。和他的目光没有接触,交错着看向了窗外不同的方向。
      罗隐常来我家,有一天他把一双崭新的拖鞋塞进了我的鞋柜,对我解释道从此他来我家就有拖鞋穿了。我没有理他,也没有反对。我不介意他来我家,我不爱讲话,他也不爱。所以他不来时与在我家时,我这里都是一样的安静。我坐在老人椅上看窗外,他就站在厨房的阳台上,倚着墙,一手搭在我的晾衣架上,一手吸烟。有时候我进厨房找吃的,都能看到他所在的阳台已经被白雾笼罩了,他的身影就在白雾里一动不动。我实在不太了解罗隐,我只知道他爱抽烟。
      月亮被乌云遮住,雨却停了。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罗隐手指间夹着的烟草依旧燃烧着的猩红亮斑。
      “你会想起他吗?”罗隐问。
      我抬眼看了他一下,没有说话。
      “我常常会想起。”
      我十分了解自己——往往在面对贺乔的事上我常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于是我失去了耐心,把右腿搭在了左腿上,双手交握扣住膝盖,换了个好说话的姿势,“发生什么了。”
      他盯了我半饷,“嗯。”
      “他有消息了?”我能感受到自己压抑着的声线下的颤抖。
      “没有。但我找到了一样东西。你要看看吗?”
      他甚至没有等我回答他,他便从衣服内侧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了我。我手指略微颤抖地接过那信封。
      “这是贺乔写的?”我慢慢抽出那一担信纸,那个专属于贺乔的字体如巨网扑面而来,只一眼,我就不能动弹。
      “嗯。”罗隐简单的回答,“贺乔留在了以前常去的那家酒吧。”

      时间的洪流会带走一切。我自认为我这些渺小的思索在时间面前不值一提,正如地球拥有着的60亿年生命中,人类仅占了她的15万年。从儿童时期到现在,我常常会思考贺乔。他是一个怎样的人?遇到难关时,我就会想贺乔会怎么做?他一直都做的很好。有时我甚至会觉得,我中是有他的。
      心跳得极为厉害。
      信纸上的字模糊的欲盖弥彰。

      “罗隐:
      我和所有人断了联系,一天中会有18个小时枯坐在沙发上吸烟。你了解那种感受。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翻开我的大脑剖析我和你。
      我以为我和你就能不温不火的过一辈子。
      高中的时候…”

      高中的时候,和贺乔玩得好的有三个人。刚开学的时候,贺乔和向晚至就走的很近,他们两个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是贺乔义正严辞地说他们是穿开裆裤劈叉的交情。
      第一次听到从贺乔嘴里说出这种话,陈北客笑话贺乔,“我说乔子,我还以为你斯文的像个鸟,靠,结果也个五大三粗啊!你知道咱爷们儿劈叉不叫劈叉叫啥吗?”
      贺乔正在写班级座次表,听到此话,撂笔抬眼,假装不知道地问他,“不知道。叫什么?”
      陈北客被他无辜的眼神电到了,咳了一下,“嗯。你壳哥告诉你昂,叫劈蛋。”
      贺乔白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写座次表。
      “贺大班长!为什么把我放这么前面?咱俩这关系!把我放最后一排吧,你壳哥上课爱会周公。”
      “壳哥身材要是再高大点,光威猛不够嘛。我下学期就跟老刘申请给你调到最后一排。”
      “……”
      陈北客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人家这是说他矮呢!于是转身想给贺乔一个爆栗,却发现贺乔早在他想明白之前悠悠然走出去了。
      陈北客很委屈,他觉得这是对他身材和智商的双重侮辱。他默默地决定十分钟不理贺大班长,于是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赌气似的双手握住自己的手表,盯着秒针转圈。终于,陈北客手表秒针转完了十圈,他抬起头看到贺乔正随意地跨着老爷步走进班。
      陈北客开心的想贺乔回来的真是时候。
      但当他看到后面跟着老刘就不这么想了。苍天啊,这难道不是午休时间吗?
      “同学们,咱们新班集体成立,班长给咱们排了座位。我刚刚看了,觉得排的十分合理,现在我把座位表贴在黑板上,大家就利用午休时间换一下座位吧。”
      老刘推了下眼镜,透过眼镜眯着眼看了看班里鸦雀无声的这几十个人,觉得面子有些抹不开……
      于是他轻咳了一下,“支持下咱班长工作,大家觉得好不好?”
      “好!”下面爆发出一个人憨厚的喊声。
      老刘目光转了转,看到一双单纯的大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嗯…好,陈北客是吧,帮着贺班长组织吧,我还有会要开。”接着老刘转身就走出了班,贺乔看着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身影,有些头疼。
      根据老刘的安排——对于座次的要求是:第一,男生女生不能同桌,于是贺乔很简单明了的将全班分为两部分,全班前半部分是女生,后半部分是男生。第二,两个班长要尽可能的坐近,于是贺乔大手一挥,两个班长变成了同桌。
      “乔子,咱班还有另一个班长…?”陈北客撩起贺乔夏季校服下摆呼扇呼扇帮他散热,少年男生特有的清瘦和腹肌暴露在空气里。
      “哎哎哎,还有女生在这呢!”贺乔拍掉陈北客的手,嘴角露出笑意。后来罗隐告诉贺乔,贺乔笑起来太好看了,眼睛眯着睫毛生机勃勃的搭在下眼睑上,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
      贺乔听后笑着推了一下罗隐,好笑的看着他,“我看你是对我一见钟情了,罗大帅哥。”
      罗隐笑笑没解释,把贺乔半搂到怀里,在他耳边说,“有化寒冰为春水的力量。”

      陈北客往周围随意一瞟,果然看到几个女生眼神带着掩饰地看着他俩,出乎意料的是,有个男生的双眼也在盯着他……不对,是只盯着贺乔。刚刚开学,陈北客一个自来熟基本认识了所有人,但这哥们存在感也太低了,除了脸长得好。嗯,为什么脸长得这么好还存在感低呢?陈北客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
      于是陈北客拉了拉贺乔的衣服,眼神示意他,问道,“乔子,那男生叫啥?”
      “罗隐。就是咱班另一个班长。”贺乔看了一眼就继续帮女生搬桌椅了。
      陈北客又苦恼的挠了挠头,觉得自己太无能了,班长叫啥都没弄清楚,他的自来熟跑哪去了?
      贺乔也有些头疼,他觉得他这个朋友好像他的儿子。他决定以后无视陈北客只有在某些年龄段才会作出的举动。
      他坐到罗隐旁边,摆好下午课上要用的东西,准备趴桌子上眯一会儿。
      左边一个有磁性的声音,“我是罗隐。”
      “我知道,贺乔。”正要趴下的贺乔顺手撑住右脸,心想没见过这么直白的自我介绍,却左手拍了拍罗隐后背,“以后是哥们了,罗班。”
      罗隐笑笑没有接话,转脸目视前方了。
      贺乔没再理他,明白这人也是个高冷的主儿,他不跟自己说话自己还是不要自讨没趣的好。
      于是两人相安无事了几个月。
      贺乔大概以为要和罗隐就这样过这高中三年了。贺乔不讲话罗隐也不会讲话,只是简单的配合管理班级。

      我读这段话时,抬头看了眼罗隐。他也在看着我,目光漂浮。大概是知道我看到了这段,我觉得他的眼中有那种被自己拼命压抑住的痛苦。
      所有的情绪都是他赐予我的,所以我欣然。长久已来这样的体会就像在黑暗里嚼没了味道的口香糖,虽然早已苦涩,但却是我所有感官唯一能感受到的东西。就像大海上唯一一块浮木,暗夜里最后一颗星。
      翻信纸的声音好像放大了很多倍,在安静的房间里猎猎作响。
      我想到贺乔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放下一件事的唯一办法就是想明白。如果痛苦,流泪、宿醉、旅行与朋友促膝长谈都是毫无作用的。让痛苦在你心里百转千回,自然就明白了其中的别样意义。所以人们说,苦难让人成长。
      “冬至很冷。”
      “我出学校很晚了……”

      贺乔在学校安排新年联欢晚会的事情,出来很晚了。因为都是班长的缘故,贺乔与罗隐就被留到了最后。出门学校已经是空空荡荡,没有人影。于是罗隐破天荒地对贺乔提议说,“一起走吧。”
      贺乔有些好笑,他觉得一定是罗隐害怕了。他默默地推着车跟在后面,想怎么逗逗罗隐。这天是冬至,北京下雪不多,只是断断续续地飘着小雪花。贺乔鼻子上有冰凉的触感,昏暗的路灯下才能看到雪花飘落的影子。他用自行车慢慢地碾过前面罗隐的影子又碾回来,乐此不疲。
      “饿不,我买点吃的。”贺乔把车推上前,放在了罗隐身边,“帮我看着车。”
      “…嗯。”
      “随便给你买了啊。”
      罗隐想说一起去买,但四处看看并没有个地儿可以锁车。于是把自己的车靠住墙,把贺乔的车靠住自己的车,虚靠在车座上。
      贺乔的身影窜进了小卖部,可能是今天太冷了吧。罗隐搓了搓手,贺乔应该是南方人,他想。
      贺乔有些怕冷,每天来上学都要围上一圈厚厚的围巾,羽绒服包裹下的贺乔像一只小熊,罗隐觉得这个人实在太可爱了。而在这种天气陈北客恨不得只穿短袖套校服,然后开心的接受贺乔羡慕的目光。
      每当这时,贺乔就会心塞地说,啊,北方人真好,不怕冷。
      罗隐从他们的交谈中了解到,陈北客的父母原是东北人,后因工作原因迁至北京,有了陈北客。北京虽然已经是北方,但他们来自比北京更北的地方。

      远处一声痛呼。
      罗隐心中一滞。
      接下来一连串的动作连贯的像发条机,他只觉得他的脚猛的一绷带动了腿,发疯一样冲到了小卖部,罗隐脑子里空空白白,他觉得如果贺乔出了什么事……那么好的一个男孩,笑起来软软的。他不敢想,大力推开了小卖部的门,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人,刺耳的电视不知道在播什么可怕的国产剧,里面女人的惨叫声一下一下重锤在罗隐心口。
      在哪?!罗隐急切地用目光寻找,“贺乔?!”
      没有声音回复他。
      小卖部的后门半敞着,漏着风。罗隐低头穿过门,外面是贺乔回家常走的胡同,离学校很近,罗隐每天从教学楼四层南侧的大窗户往下看就可以看到贺乔推着车和向晚至陈北客说笑的身影走过。每次路过小卖部贺乔都会进去买零食,这个年龄段的男生总是吃不够,从小卖部出来,里面老板会出门送贺乔,然后贺乔就回头对那老板说,“回去吧,叔!”
      日日如此,月月如此。
      罗隐循着半坏的路灯往胡同里走,他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声音刺激到了他的耳朵——是一种粘腻的亲吻声。罗隐倒吸一口冷气,弯腰从路边捡起一块较大的碎石,拐过第一个胡同口看到了贺乔。
      蜷缩着躺着的贺乔。
      贺乔的双手紧紧的捂住脸,羽绒服连同校服外套在一旁散落着,衬衫的扣子只有两三个还系着,一边肩暴露在冷空气中,还可以看到粗鲁的吻痕。校服裤子松松地被扯到了□□……
      罗隐觉得有些眩晕。他全身上下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快速流动引得心脏重重的砸着,他慢慢地走到贺乔身边,蹲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人呢。”罗隐听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才明白自己大概是很愤怒,但更有一种情绪占有着他。
      贺乔并没有回应他,这引的罗隐更加生气,“他人呢!!”
      “你走。” 贺乔的声音很冷,有些沙哑。
      罗隐捂住脸屏住息,然后重重的吐了一口气,伸手把贺乔的裤子往上提,手指刚碰到贺乔的皮肤便引来一阵细微的颤动,贺乔压抑着愤怒的声音说道,“罗隐,我让你走。”
      罗隐的双手停住,离开了贺乔的皮肤。他静静地蹲在原地,半饷,他再次伸出手去帮贺乔并解释,“你穿好衣服我就走。”
      贺乔没有再反对了。
      罗隐于是把自己的羽绒服和校服都脱下来,裹在了贺乔冰凉的身体上。他没有管那衬衣,只是迅速的把校服拉链和羽绒服拉链拉到顶端,确定贺乔被裹的严丝合缝不会受凉。
      贺乔以为罗隐准备走了,他却感觉自己的头被抬起放在了一双腿上。他拿开捂住脸的手,注视着罗隐。
      罗隐发觉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有些冷,他放柔了声音问贺乔,“抽烟吗?”

      “……那时候开始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件事不能自拔,一个是罗隐,一个是烟。
      “后来呢?”我问罗隐,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我盯着手上的信纸,细细阅读却没有看到贺乔对后事的描写。
      “后来就在一起了。有时候我会怀疑贺乔对我到底是依赖还是爱。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是我再他受伤时第一个出现……”
      “他爱你,罗隐。”
      “你真残忍。”我打断他。
      罗隐显然被我打断他的话惊到了。我没有理会他那操蛋的表情,问道,“然后你把他送回家了?”
      罗隐有些落寞,“嗯,我俩抽了一会儿烟。贺乔虽然以前没抽过却比我抽的还要快。很快,我身上那一包烟就抽完了……”

      罗隐低头看着贺乔的眼睛。贺乔的眼睛很好看,眼珠极黑,细细长长,与眉毛的距离很近。这让罗隐想起了诗经里的那句话:彼其之子,美无度。他觉得用这话形容贺乔真的是太贴切了,雪花也应景的落在了贺乔的睫毛上,枕在他腿上的人脸颊柔和的像一颗羊脂玉,而他的从鼻腔里却呼出带有烟味的气息与自己的交缠在一起,变成雾消散在空气里,温柔而锋利。
      他伸出右手,轻轻地抚过了贺乔的眉毛。

      第二天去上学的时候,罗隐发现贺乔没来。他跑去问老刘,老刘漫不经心的答道,“哦,生病了。好像是发烧了?”然后就急匆匆地从罗隐身边蹭过,跑去开会了。
      罗隐有些头疼,他破天荒地去问陈北客知不知道贺乔的联系方式。陈北客一脸茫然,“没有啊,咋了,大家的联系方式乔子那倒是有一份……哎你别急,你去找隔壁班向晚至,他肯定有。”
      罗隐跑了出去去找向晚至。

      “你第一次找我要贺乔电话原来是为这事。”
      “是,那时我真的很急,我怕他做出什么傻事…”罗隐解释道。
      “我一个电话打给他,他说他是真的发烧了。我一想也是,那晚那么冷,他冻了好久。”
      “他问我找谁要的电话,我说你,然后我又问他,晚至是你好朋友?他说,嗯,最好的朋友……”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
      我为两件事痛苦。如果能替贺乔经历这些,让他免受这些阴暗的触碰,我愿意做任何事。
      而此刻的我仿佛才看到贺乔站在一个离我很远的地方,我看不到他,他看得到我。他不把自己的伤疤露出来,但我才知道,他身体有一部分被阴影覆盖着。
      贺乔啊……
      我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低头继续读信做掩饰。

      “我再见到你就是新年联欢,你坐在班里的一个角落,静静地看大家闹腾。看到我来了,眼睛一下就亮了,我心里好笑,假装环视一周没找到地儿坐,才坐到了你旁边。
      我那时心想,这个人啊真好玩。我坐到你旁边,你却愣是到联欢会结束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下午大家都散场了,咱俩就被留下来收拾班。又只剩咱俩了,我头次觉得当班长这么有意思……”

      班里同学都走光了,贺乔去打了招呼让向晚至和陈北客先回家。然后挽起袖子去打水擦黑板。路过罗隐的时候故意蹭了一下他,开门回头对罗隐露出一排白牙然后走了。
      回来的时候,罗隐正坐在第一排的一个椅子上托着腮发呆。
      “想什么呢?罗班。”贺乔问。
      “你。”罗隐转头看贺乔。
      “……”
      嗯,可真直白。贺乔心想。
      罗隐忽的站起来,把窗帘拉上,门锁上,从贺乔手中接过水盆放在讲台上,又朝贺乔走来。
      贺乔有些好笑的看着他,开始往后退。退到后背抵住墙,罗隐就站在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罗隐的眼神像锁住猎物一样紧紧盯着贺乔,屋内昏暗的光线让贺乔有些燥热。
      罗隐抬起右手,以拇指抚过贺乔的眉骨,太阳穴,耳垂,然后停留在他的脸颊。罗隐的指纹的粗糙感让贺乔觉得脸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贺乔看着罗隐,罗隐忽然觉得面前正盯着他的这双眼,目光有些哀切。
      但贺乔并没有让罗隐想这么多,他对着罗隐的耳朵说了句话。从嘴里呼出的热气让罗隐呼吸一滞,瞬间觉得一股热流凝聚了在小腹。他脑子一片空白,只有眼前这个人。
      这个人对他说,“罗隐,接吻吧。”
      贺乔的嘴唇温凉柔软,罗隐怕贺乔反感,就只是吻他。贺乔却兀自用舌尖探进了罗隐的口中,轻轻地勾了下他的舌尖。
      罗隐把手插进贺乔头发里,胡乱的摸了一把,弯腰用额头抵住他的肩头,另一只手探索着去抓对方的手,十指相扣。
      “贺乔,我不太会说话。”罗隐鼻尖是贺乔衬衣被太阳晒过的味道,认真道,“你像太阳一样,你在会是晴空,但太阳也有蒙尘的时候,只要静静等,一切都会过去。”
      贺乔把头仰了起来。用手扣住罗隐的脑袋,往自己肩上按。
      “这礼拜我很担心你。”
      贺乔点了点头,然后侧过头去亲吻罗隐的头顶。
      “放心吧。”
      出学校前雪又下了起来,没一会儿就有些厚了,踩在脚下嘎吱嘎吱响。贺乔和罗隐并排走推着车,谁都没有说话。两个车轮从车棚开始碾出两条长长的曲线,贺乔回头看看,从兜里摸出了手机拍了下来。罗隐就站在旁边看着贺乔,眼神温柔。
      贺乔回以一个微笑,心里忽然冒出了一句。
      “北京下雪。我在拍雪,爱我的人在看我。”
      贺乔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可他就是觉得罗隐是爱他的。虽然罗隐没有说,当然,他也没有说,但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贺乔是爱罗隐的,这点他能确定,这种感觉强烈且清晰,时时刻刻柔软着也在腐蚀着他的心。
      那张雪景的照片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成为了贺乔的手机壁纸。照片里有贺乔的半个车尾巴和后面他们两个在雪中留下蜿蜿蜒蜒的车轮印,以及这所寄托着他所有的爱情的高中。
      晚上贺乔打开了自己手机,里面有几个未接电话和短信。电话是陈北客打来的,短信是向晚至罗隐和几个班里不算很熟的同学发的,贺乔一一回复道谢。罗隐的短信基本上每天一条,贺乔看了扬起嘴角。有条就是在昨天发的,没有往日的问候,只有短短一句话,“贺乔,想听你说新年快乐。”贺乔喵了眼钟,快12点了,就飞快地打了句“祝你新年快乐。”发给了罗隐。
      手机立马就响了,贺乔滑开发现却是向晚至发给他的。

      “贺乔,第十年祝你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我的贺乔。”我似乎从贺乔写到我发的短信得到了一些慰籍。
      直到今年,我每年都会在新年给贺乔发去祝福。我心里是明白我与他其他朋友是不一样的,他会发“新年快乐小贝壳”给陈北客,但不会这样发给我。
      那年我收到的回复很短,他从没给我回复过“新年快乐”,我没问过,我觉得我是明白的。
      “今天雪很美。”他的短信很快,我便回复道,“是啊,很美。”

      元旦过后,就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期末考试。贺乔的成绩在班里还不错,但他是个不会很用功的人,罗隐和向晚至则在年级里属于榜上有名型,而陈北客就强差人意了,看起来他自己也不很在意。
      暖气一烘,班里一半人就着了。这里当然包括陈北客,他在贺乔的前面睡的像昏了过去,两只手大张着,头侧着紧贴着桌子,嘴半张卡,轻微的打着鼾,贺乔勉强支撑着脑袋看数学老师手里拿着的教案,那教案白花花一叠儿,从教室东边晃到西边,一会儿在讲台上一会儿在一双手上……
      手?
      为什么感觉有双手在自己大腿上?
      轻轻地温柔地刮自己大腿?贺乔冒出一层热汗。
      他眯着眼往下看自己的大腿,正被一只纤长的手正抚着。
      再侧头看了看始作俑者,一脸正经的在听课。
      “老不正经…”
      “……”
      “贺乔,你说谁呢?”一个严厉地男声从教室最前面传来,贺乔猛的惊醒,心道不好,罗隐你个老司机,一面假装睡着了在说梦话,继续迷糊道,“ 你又在孙老师课上睡觉…我…以后哪能让你坐在我前面…得坐在第一排……”然后卧倒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那孙老师眼神从贺乔身上略过,看到了他前面半个身子都趴在课桌上的陈北客,不由得怒火中烧,“陈北客你给我起立!知道今天是几号,距离期末考还有几天吗!天天睡觉,教书这么多年我也是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学生,你还学不学了?不学趁早通知我,我也好省了这份力,帮帮人家其他爱学的学生多好啊!…贺乔,你,你给我把他推起来!”
      “好,老师。”贺乔迅速爬起,推了一下前面的陈北客,“起床了啊,陈北客,你怎么又睡着了。”
      罗隐:“……”默默在心里为陈北客叹了一口气。
      “好你个陈北客,非得要班长叫你你才行能醒是吧!你给我起立!出去,门口站到下课!”孙老师怒吼道。
      “啊?”陈北客看了看老师。
      “出去!”
      “哦,好。”陈北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揉着眼睛出去了。
      “好,同学们,我知道暖气很热,所以我们更要集中精神,来继续看这一题……”孙老师瞬间进入状态,拿起粉笔又开始在黑板上写写画画。
      一双温暖的手抚上了罗隐的大腿,罗隐含着笑咬了下唇,用一只手捉住了贺乔的手,慢慢从手背扣住了他。
      贺乔心里一颤,他盯着罗隐的笑颜看着了迷,完全忘记了门口还有个迷糊的陈北客,讲台上还有一个滔滔不绝的数学老师,窗外面还有这个月头次的艳阳天。

      期末考试是在一月中旬的周四周五,考完试的罗隐和向晚至自然是成竹在胸,贺乔有些小懊悔,这回成绩应该会落到中游了,毕竟是区统考,教委会要照顾其他学校的学生,题目会更简单些,自己却出了好多平时没有出过的错误…当然陈北客更不用说了。
      那天的事情过去之后,陈北客跟没事儿人一样,贱兮兮地趴到贺乔耳边称这叫“幸福的折磨”,然后贺乔只见没隔几天他们三个人回家的队伍,先是扩大到四个人,然后五个人……当然这第五个人是个女生,陈北客的女朋友,唐珊。
      唐珊和向晚至在一个班,人长得水灵,有着一双锃亮的眼睛,从性格到成绩和陈北客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这就是我双胞胎妹妹啊!”陈北客感叹道。
      “那也是异卵,不知道你这张脸是怎么追到人家的。”贺乔补刀。
      陈北客毫不在意,“那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早晨,”
      “……”众人。
      “其实就是因为我俩期中考试排名挨着,月考就坐到了一起,我一看哎呀妈啊这么一个大美女……”唐珊笑着给了他后背一下。
      陈北客一手推着车,一手伸到背后一下抓住了唐珊打他的手,塞到了自己的兜里,“哎,小手冰冰凉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啊,你可只有你贝壳哥哥了妞儿……”大家都被陈北客逗笑了,连向晚至也笑着摇了摇头,唐珊则嗔笑着在兜里狠狠地捏了下陈北客的手,罗隐和贺乔默契地转头看向了对方。
      深冬的夕阳包围他们,在他们身后留下了长长的影子。巷子旁的枯枝在风中摇摆,竟好像要长出枝叶。

      “我在往后的日子里,经常会想起这个冬天。以前认为每一天都会更好,我们更相爱,但事实很残忍。”
      我眼前恍惚的出现贺乔那时候的模样,他笑的格外爽朗,眼神清澈,没有一丝阴霾。往往看到贺乔之后在他身后一扫,就可以看到罗隐在他附近,认真地注视他。
      我又想到贺乔在这个晚上唱ktv时向我坦白他和罗隐的关系,贺乔对我说,“我觉得你能够接受一切的我。”
      我在嘈杂的音乐声中默默地点了点头。
      “很美好。”爱情很美好,他说。
      我转头看着他,头次注意到他看罗隐的眼神充满了向往,好像在注视神明。
      原来这就是贺乔的爱情,我心想。
      “他在危难时第一个出现,怎么说呢,他很温柔。你们可能觉得他对一切都很冷漠,但其实他是在包容一切……”
      我认真地想贺乔的话。
      “你觉得呢?”他问。
      “他对你好吗?”我想了想,反问他。

      “我摸了摸刚刚在路上罗隐给了我一个小盒子,为了不让大家怀疑,他也给了所有人一份礼物。我出了房间门,进了右手边的包房卫生间,从兜里掏出了那个小盒子,盒子的包装很干净,是硬朗的藏蓝色,撕开包装里面是一个精致的丝绒首饰盒,……”
      贺乔颇有些郑重的打开首饰盒。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玉的私章,由一条深棕色的细绳穿着,章身上雕着一些简洁的花纹,章底刻着一个“乔”字。
      贺乔盯着卫生间镜子里的自己脖子上的私章,闭上眼安静地笑了。
      以后就是两个人了,他心里这么想。

      “罗隐。昨晚我断断续续地都在梦到你。
      梦里你万分悔悟,尝试着向我道歉,明白了我是个怎样的人…
      我在每次醒来都会有失落感,于是又赶紧闭眼想要再继续梦你,这回真的梦里见了。
      梦里我们终于,终于在以我期望的方式相处,我又一次感受到你。
      可是,为什么。回到现实中,痛苦的依旧是我,有时候我也并不是能化解所有的情绪,我现在就想要质问自己,到底怎样,到底怎么样,才能真正的放下你,罗隐我真的想知道。
      我的内心沉默到大吼没用,大吼到沉默没有用,反复没有用,静止居然也是咆哮的前兆。
      为什么是我?
      痛苦的不该是你吗,罗隐。”

      “晚至…”我迷茫地抬起头,看向罗隐。
      “……没事,继续看吧。”
      “我们的故事至此便到达了高潮,我晚至罗隐北客和他的女朋友,在学校旁的ktv里喧闹着,于阴暗处我与罗隐紧握着手,他认真听着我给他唱的那一首《如果你冷》,他在我颈后的呼吸温热动人。”
      “如果你冷
      我将你拥入怀中
      如果你恨
      我替你擦去泪痕
      如果你爱我
      我要向全世界广播
      如果你离开我
      我会默默的承受
      我的爱为你奔驰
      像白色的闪电划破天际
      我的爱为你奔驰
      像红色的血液充满身体
      我只是要你知道一件事
      就是我爱你
      就是我爱你
      爱你
      ……”
      “能被贺乔爱很幸运啊…”唐珊感慨道。
      “是啊…”陈北客附和道,顺便假惺惺地用手抹泪儿,“要不然爱我吧~”
      贺乔顺手抄起身边的靠枕拽了过去。
      “啊啊啊啊…谋杀亲爹啦!!!”
      “……你是sb吗?”
      “锯丫吗?”
      “我操来着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操”
      “哎哟陈北客你真他妈惨哦!”
      “好了好了哥几个,我有话要说!!”陈北客哀嚎道。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就这个姿势说!”
      “哥几个给次机会吧!我一定好好说。”

      他们把他放开,陈北客走到了包房一角的小高台上,上面有一个立着的话筒。一个巨大的水晶球在他脑袋上方转动着,闪烁着,缓慢的变幻着颜色。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无疑是一个好日子,因为缘分我们在这里欢聚,因为缘分我们往后不能分开…
      朋友,永远是我一生最重要的词汇…不不,当然还有唐珊!改一下。你们,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存在。我从北方来,那里天寒地冻,我不爱那里。你们之前,我朋友很多,但都随着我的离开而疏远,你们很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俗一点吧。
      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够长,但我想让时间来作证,
      我们一直在一起…”
      陈北客举起手中的高脚杯。
      台下四人随着他举起。
      “敬我们。我干了。”
      陈北客一仰头,一杯透明的液体划入他的口腔。
      罗隐斜靠着墙壁,一手端着的酒杯朝贺乔倾了倾,便也像陈北客一样将酒灌入了口腔。他的双眼迷离,像是被蒙上了水雾,忽然右手落在了自己的左胸,霎时间一切声音、动作都远去了,贺乔目不转睛地盯着罗隐的带着酒、水润的唇,微张时舌头顶住下牙,双唇微翘露出半边牙齿…
      “一生”,罗隐说的是“一生”。
      头顶灯光闪烁,抚摸过众人微红的脸,好似上帝在怜爱。贺乔酒上了头,他竟迷迷糊糊地想,此时此景是否是仙境?否则为何无端这样美好。

      “最幸福的那刻是一个点,年轻不知道这一点的珍贵,只知道它美好,长大后会明白,如果能用自己的全部灵魂来换再一次经历它,也在所不惜。”
      贺乔这样写道。

      阿纳托尔说过,“如果我们了解一切,将会无法忍受片刻的生存。”

      “看到哪了?”罗隐的声音适时地从对面响起。
      “ 饿吗?我去给你找点吃的,休息会儿眼睛吧。”
      我把信换了一手拿,用另一手按摩眼睛。
      贺乔的生日要到了。
      高一的下半学期过去了一大半的时候,贺乔的生日到了。贺乔把我们约到了一个小酒吧,里面安静典雅,颇有一点味道。
      贺乔和罗隐也总会在周五、放假的时候来这里,在靠着吧台的角落坐着,一人点一杯酒默默地坐着——他和罗隐总是这样,他们不说话。
      贺乔说这时他是在感受罗隐。
      “罗隐安静的时候像一棵树,不言不语不摇不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又觉得我们之间的静默胜于一切声音。他只要在那就好了,我觉得他只要在那,我就可以继续爱下去…”
      贺乔曾跟我说过,他的16岁生日是他有始以来过的最差的生日。因为就在他生日那天,他知道了他被他的爸爸妈妈瞒着办了送他出国的手续。
      那天他在吃饭聊天时,接到了他妈妈的电话。
      “我接到电话时,妈妈先问了我几点回去、吃的怎么样,然后他忽然问我我的护照在哪,我就告诉她,然后问她,妈,要我护照干嘛?…”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贺乔脸色一下变的煞白。
      他扶着桌子起了身,跟大家交代了一下,快步出门了。
      窗里看窗外,被一颗高大的槐树挡住了日光。贺乔背影和槐树影子融为一体,向晚至甚至可以看到风吹过带动槐树枝叶与贺乔衣衫时,贺乔有些微急的呼吸。
      这画面没有声音,安静美好。
      多年后想起贺乔的16岁,向晚至脑中的画面依然是这幅。
      显然对面的罗隐也在看。
      向晚至抬眼看了下罗隐颇为冷漠地询问大家,“出去看看?”
      罗隐的目光对上向晚至的目光。
      多年后的他想起这一刻,心还是无端地颤了一下。
      帆船撞击于巨礁,飞鸟掠过空中客机,尘埃融化于火山熔岩…
      罗隐别过脸,起身踉跄出门。
      贺乔正侧身靠在槐树上,有汗珠从他额头渗出,他没有发现罗隐的靠近,声音有些起急地向电话里说,“那你有没有问过我想怎样?!”
      说了这句,他好像是怕屋里人听到一样,眼神在四周环绕了一圈,意外地就看到了站在酒吧门口看着他的罗隐。
      “妈…您别这样,好好,您这算怎么着啊…回家再说吧,朋友等我呢,我先挂了。”贺乔匆忙挂上电话。
      “怎么了?”
      贺乔眼神躲避,“罗隐…”
      “嗯?”
      “如果我要是出国的话,你会等我吗?”贺乔走到罗隐背后,好像是不愿意看到罗隐的表情。
      罗隐身体一顿,他听不清情绪的声音传到贺乔耳中。
      “会。”罗隐说,“你要出国么?”
      “离开我们…离开我?”他接着问。
      贺乔心里便如刀绞一般,“离开我们”仿佛钉在他心里,他好想脱口而出“不,我不出国,不会离开你…”
      但他只带罗隐到树旁阴影看不到别人处从后背抱住了他。
      罗隐后背温热,暮春里与贺乔胸膛都起了层薄汗,细细感受好像皮肤贴在了一起。
      贺乔的头垂下抵在罗隐肩头,——从来没有过,在阳光下,若不是心中难过,他此刻一定是幸福的。但正因如此,在真正分别没来临前,在这个特殊的日子,他想如果能将这片刻拉长至10年,他也心甘情愿。
      于是贺乔过电一般,在罗隐身后惋惜一般,又无比笃定地说,“我爱你…”
      可意外总是预谋于某个不经心的时刻,它是美好的反面,与邪恶并道齐驱。
      酒吧里与唐珊向晚至聊天说笑的陈北客不经意地往外一瞥,没有罗隐,没有贺乔,但日光下,地面上,两个影子却以不该属于他们的姿势交缠在了一起。
      陈北客的目光在颤抖,他希望他一定是想错了。
      贺乔的16岁生日无疾而终。

      罗隐是了解贺乔的。在贺乔心里,父母无疑是最重要的。贺乔现在一定在和家里做斗争。但没有用,贺乔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有些时候他听从他爸妈的安排只是为了不让他们伤心。
      那这一回呢?
      罗隐手机适时响起,是贺乔的短信。
      -有时间吗现在?
      -嗯,去哪?
      -我家这边吧。
      罗隐走到街边拦下来一辆出租车,报了贺乔家的地名。车开动了,罗隐摇下了窗户。外面开始温暖的风吹了进来,却吹的他心里凉凉的。
      春天要离开了,他想。
      贺乔在路灯下站着等他,春夜里他只穿了件白色薄t,看起来倒也不冷,车快要到的的时候,他看见贺乔的眼神失焦看向马路对面,直到罗隐从车上走下来轻轻撞了下他,他才回过神,朝罗隐勉强笑了一下。
      “走走吧。”
      “好。”
      两人都在等对方先开口,就这样一直走了好几个街区。最后还是贺乔先打破了沉默。
      “我可能要出国了。”
      罗隐心里重重一叹。说不清这一刻他是怎样的感觉,忽然间他好像被置身于旷野,身边唯有冷风刮过。没有用,做什么都没有用。他能怎样,能要贺乔去和自己家人抗争吗?为了自己?罗隐的心脏跳的急快,而这又不像在跳动,倒像一把铁锤在向他的心脏敲击,敲击,敲击……
      于是忽然之间这两颗飘在空中半年多的心就骤然落地。
      现实,这两个字让他无处可藏。
      贺乔见他没有反应,于是轻声提议道,“我爸妈出门了,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罗隐看向贺乔,贺乔的眼神澄澈动人。
      他点了点头。
      贺乔家楼层很高,家里装修精致,是一个以酒红色为主调的三居。贺乔的屋子不似其他男生,他的屋子很简单,一张加宽的双人床,一套实木桌椅,桌椅旁立着一个大书柜,里面皆是贺乔的藏书。
      贺乔看罗隐随手抽出了《了不起的盖茨比》便对他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书。”
      “也是我最喜欢的书。”罗隐笑道。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们这排高高地俯瞰这座城市的灯火通明的窗户,……’”
      “‘一定让在街头偶尔抬头眺望的人感到了,人类的秘密也有一份在这里吧,我也是这样的一个过路人,举头望着诧异着。我既在事内又在事外,既被永不枯竭的五彩缤纷的生活所吸引,同时又被它排斥着。”’罗隐接道,“也是我最喜欢的书。”
      贺乔笑了,他拉过罗隐到自己窗户面前。因为是高层,城市中央的灯光看的十分清楚,而贺乔家的地段又较为冷清,果然有种“事外”之感。
      “罗隐,”他转头,那双眼像狼遇到了羊,豹遇到了鹿一样锁住了罗隐双眼。
      贺乔的背后就是外面的世界了,他忽然这样想。
      “这几年我没法陪你了。对不起,但我想你知道,我不想走。”
      “我不会让你为难…”罗隐这样回答他。
      痛苦,为什么要这样痛苦?当牡蛎脱离海洋,暴露于干燥的空气中也不过是这种感觉吧。
      贺乔的似乎堕入泥浆,满身冰冷刺骨,而所视之处只有罗隐。爱情是信仰吗?
      “我爱你…罗隐。我只爱你。现在我想你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你。”
      寂寥无声。
      那种落地感清晰又执着的在罗隐脑中回放。
      爱就爱了吧。
      罗隐扳过贺乔的头,凑上他的嘴吻住了他。那一刻,他好像回到了云端,眼中有大量的咸湿液体流出,流过脸颊,流过下颚,流到脖颈,最后汇集在了胸膛。
      痛苦,为什么要这样痛苦?吻上他却更加痛苦,贺乔想。他恐惧的不是离别,心里有一个声音虽弱小却颇有回音在说,“你怕爱会消失。”
      贺乔何其通透。不出意外的是大多数人类对爱情抱有过多的希望,贺乔不能免俗。他曾学过最有用的物理知识大约是那句“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他爱罗隐,此时此刻最爱罗隐。现在哪怕他去想一想有一天罗隐心中不再有他,他都是像跌入了深渊。
      爱情消磨人,他知道。但太爱了还会顾及这些吗?
      很多年后,贺乔依然记得住那天他满心悲观,对罗隐说了很多话,而他早已不记得那些话都是什么了。只有满天的星光,夜风袭人,身边的罗隐以倾听的姿态沉默着。

      信里讲到这,好像已经索然无味了。的确接下来的几年,对于贺乔来说苍白而无意义。奔波于学校和公寓之间,在快餐店随意解决自己的早中晚三餐,偶尔有时间才会在公寓认真地做上一顿饭。在父母眼里,贺乔的确努力又懂事,可也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那日在机场,贺乔父母与他们都来送他。贺乔与罗隐没有说什么别的,只嘱咐他要照顾好向晚至。
      他是了解向晚至的,只有来自罗隐的陪伴才能让他感受到一点自己。又和父母认真拥抱,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这就是贺乔,”我细细的念着。
      “嗯?”罗隐似在疑问。
      “他很潇洒。”
      “是啊,他再回来就是两年后了。其实他离开时,就明白好些事就都回不去了..晚至,这两年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抬头看他,以目光询问。
      “贺乔拜托我照顾你,其实那两年你的存在让我格外安心…”
      我觉得此刻我的目光是冷的。我厌恶任何除贺乔外的人与我袒露自己。
      “所以你并不知道贺乔真正离开的原因?”罗隐又问道。
      “他做事自有自己的道理。”
      “那你接着看下去吧。”

      贺乔的信这样写过,“在我年少的时候我以为爱情就是我一生所追求。但后来,在我拥有越来越多自由的时候,我才发现爱情在我心里越来越轻,并不是因为它真的不重要了,而是我们在把所有情意捧送给另一人时,永远得到的会是失望。
      原来我毕生所追求的是个幻影。
      那天我如释重负,我两手空空。”
      想来“那天”便是高三的毕业聚会。

      贺乔在高三毕业的时候赶了回来。又和陈北客罗隐唐珊向晚至约到了那家ktv。
      ktv还是原来那家ktv,装潢并没有变化,身边人依旧是身边人,贺乔这样想。一路上他没有怎么和罗隐和向晚至交谈,在包间就理所当然地坐在了罗隐旁边。
      酒过三巡,陈北客又站回到那台子上,水晶球在他头顶旋转着,闪烁着…好像这两年的时间根本没有流失过。
      “朋友们,终于我们等到了这一刻。
      要知道离散总是容易,欢聚总是难。
      乔子!他他娘的终于回来了!哥几个等他等的苦!整天在微信上聊,那能顶个啥?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底下笑成一片。贺乔手里握着酒,用酒杯指着陈北客喊道,“傻逼,你居然会用成语啦!”
      “作为每年的主持人,这算什么!!”陈北客怒道,却又话题一转,富有感情的声音又响起,
      “人生能有几个这样的三年?!当我们拥有青春的时候我们才真正地活着。
      今天我们会离开这所学校,这个地方,甚至这个城市。
      这个学校的一草一木,这个地方的一朝一夕,这座城市的车水马龙……”陈北客眼眶湿润,泪水就要溢出来。
 “也许今天我们是真的想离开了!想去追求未来,追求我们的前途…我祝大家前程似锦。
      但我们总有一天还会回来。”
      贺乔看到罗隐一口灌下了半杯白酒,心下了然。
      “两年前,我在这儿撂下的话大家还记得吗!
      我说,朋友们,我们一直在一起。
      今天我还是这句,我陈北客,往后永远在你们身边。
      还是一样,一直一样。”
      陈北客举起酒杯。
      “敬我们。我干了。”
      他头一仰,整杯白酒顺着口腔流入喉咙最后沉入了胃中。
      时光交错重叠,今时与过去在各自心中百转千回,那一刻贺乔觉得无比轻松,他觉得他回来了。
      只要回来,回到这个地方,和这帮人在一起,有什么不能解决呢。
      贺乔也喝了好多酒了。
      头晕目眩中,他想给他妈妈打个电话,便握住了手机摇晃着出了门,进了旁边的卫生间。
      滑开手机的那一刻,他有些酒醒。
      这是自己的手机吗?
      里面的壁纸是向晚至…向晚至学习的背影在课桌后,窗户映霞里。
      这是…谁的手机?
      贺乔有些疑惑,酒精让他大脑极其不清晰。他把手机拉到眼前,屏幕右下方还有一排小字。
      “天色向晚枝头忽见绿意。”
      向晚至…?
      这是罗隐的手机?
      贺乔酒醒了。
      他跌跌撞撞地扑进了包间,坐到罗隐身边,把手机放到罗隐手里,“对不起,我误拿了你手机。但…你要和我解释解释吗?”
      罗隐看了眼手中的手机,目光变得有些不熟悉。
      于是贺乔又问,“晚至…知道吗?”
      歌声几乎淹没了贺乔的声音,但听到那个名字,罗隐的目光陡然温柔起来。
      贺乔大脑一片空白,他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甚至有些不稳,但他想要反抗,他想要怒吼,酒精让愤怒更加愤怒。可罗隐忽然一把拉住了他。
      “他不知道。”
      贺乔又跌坐在沙发。
      那一刻,贺乔想起了他看过的大话西游里的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在后来的几个小时里一直反复在脑海。
      “他好像一条狗啊。”
      命运就是这样美丽而动人。林宥嘉的新歌正播到高潮,“爱人,你太知道,害一个人怎样害一生…”贺乔把手伸进脖子里,粗鲁地拽下了那个私章,拍到了罗隐手里。
      而这一幕恰好被陈北客看到,于是折磨了他两年的问题,终于在酒精的促使下带着刺问了出来。
      “贺乔…你他妈的是同性恋吗?”
      贺乔身体僵在了这个动作。这一刻,他看到唐珊拼命想要陈北客闭嘴的手势,他看到了向晚至眼中惊恐和愤怒,也看到了坐在旁边罗隐眼神的冷漠。
      他痛苦的闭上了眼。
      “是。”然后他回答,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在座的所有人听到。
      这一天终于是来了,他想。
      “那你可真…真他妈…恶心……”
      所有人都安静了,没有人在唱歌,音响孤独地播着龙井的歌。
      贺乔他什么也不怕,他没有什么不敢面对。更没有什么不敢承认。可是没意义了,不是吗?
      “陈北客,我以为你当我是兄弟…”
      贺乔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那颗巨大的水晶球。
      原来此情此景也会变幻莫测。
      他站起来走出了包间。
      走出了ktv。
      他拿出手机,最后给向晚至发了条短信,叫他不要担心。
      再见了…然后他心里这样想,再见了他的爱情。
      也再见了,他的青春。

      “青春崩塌于某一晚上,伴随着爱情的失败,折磨着我内心。这并不重要,一切都会过去,我相信。苦难让人成长,我相信苦难过后随之而来的将会是解脱。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如果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不会和你在一起。
      照顾好晚至吧。”

      我目光空洞,有些,我觉得。
      “你走吧。”我说。
      原来我是真的失去他了,我想。
      还有什么意义?
      罗隐有些急,他略微隐忍的声音说,“晚至,我喜欢你…贺乔离开是想让我认真爱你……”他面色煞白的看着我,有些结巴,“他知道你更需要我……”
      我仿佛没有听到他说的一样,兀自自言自语,“罗隐你走吧。贺乔离开并不因为你不爱他,贺乔他很洒脱。我懂他的。你走吧。”
      我的身影背对着他,握住落地窗前的实木栏,我记得贺乔最喜欢实木的那种简洁清淡。我的手在抖,罗隐他看不到。
      “好。我知道你需要自己想,我知道贺乔对你的重要性,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先走,明天再来看你。”
      我听见罗隐的脚步声远离我的身后,换鞋,然后关门……
      我心中快要默念一千遍,一万遍的“你不懂”赶在罗隐出门之后脱出了口。却很轻,那语气居然像与老友叙旧。
      “你不懂。”我好像看到了不知何处的贺乔似有回应。他还是在笑,——他那种包容的笑,我能想象到。
      我拿上刚刚罗隐抽剩下的半包烟,走到家里能通往天台的小楼梯。贺乔说喜欢高处,城市的中央,可他又不爱这种俯瞰一切的感觉。我想大概是这里又清又冷,夕阳的橙红色在城市的边缘——慢慢地慢慢地吞噬着北京。
      天台上有一个单人沙发,是我从旧货市场随意买的。也被我随意搁置在了天台的一角。
      8月底应该算得上是初秋吧。贺乔说过他最讨厌秋天,万物凋零,一切美好都在消失。
      “我明白你的,贺乔。”我点燃了一根烟。
      “你绝望的是,罗隐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不生气他爱上别人。感情没有永远…可是,”
      “你白爱了。”
      我盯着烟头燃烧。
      “你发现你无法像原来一样面对我了。”
      我的世界就只剩空白。
      “你会做什么呢。”
      没有意义了。
      我站了起来,走到了天台的边缘。
      沉默,我随手将烟从高处弹出。
      “我们还会相见吗。否则我觉得你会更讨厌秋天。”
      我盯着烟头明明灭灭直到它消失在我的焦距。
      我仰面倒了下去,为的是能看着天。
      很美,秋高气爽,火烧云正蔓延到我面前。
      夜晚要来了。
      但我有一个小小的奢望……
      我将要...
      我将要与尘土耳鬓厮磨。
      我将要与空气相濡以沫。
      可我还是想许下最后一个愿望。
      亲爱的主啊,
      我虔诚地爱着您与他,
      我不求与他再次相见,
      我们同样受够了苦难,
      他热爱的一切与他背道而驰,
      他拥有的一切皆是幻影,
      而我,
      失去了他。
      一切呼啸而过。
      我这一生只做过一件后悔的事,
      但我却没有重来一次的勇气。
      暗红色。
      在这一刻,我真实地感受到了平静。
      一切感官在消逝。
      真挚地感谢您,
      我的主!
      因为我们曾一起真正地快乐过,
      我死后也愿长久地睁开眼,
      再看一次雪。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一个小短篇!谢谢大家阅读,鞠躬。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896238/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