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窅然银花灿

作者:于照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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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苍山如海,朝阳如血。
      我登上雁荡山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派雄奇壮丽的景色,太阳如一尾金鲤,一跃一跃地探出地平线,整座山笼罩在流金般的云霞中,光芒万丈,远方云隙处清森遥远,万物似乎在缓缓苏醒,这一幕美得让人无法呼吸。
      这就是我将要生活的地方啊,新生活的画卷将从这里徐徐展开,一种豪迈之情在胸中激荡,似乎未来的一切都清晰可见。
      元祯十四年八月十九,这一天,我拜入丹青圣手青石老人门下,成为他的关门弟子。往事已成往事,我要向下个黎明出发了。

      一.
      日出之后竟落了雨。
      我从泥泞的山间小路上往课室跑,今日可是我拜师后的第一堂课,万万不能迟到啊。
      待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课室门口,却又踌躇着不敢迈进去。这时,木门被推开,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一位白衣男子走了出来。
      “那个……”糟糕,看着这人的面目,我怎么连称呼都忘记说。
      “有什么事吗?”那人看着我,礼貌地微笑。
      “请问,师父来了吗?”我声如蚊讷。
      “你就是师父新收的小师妹吧。师父还没有来,不过以后可要来早点……”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我什么都听不见,除了胸腔里快速而有力的跳动声,我什么都听不见。我呆呆地望着他平和的微笑,像是被摄了魂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衫,窗外微微落着雨。
      那时我还并不懂,什么是一见钟情。

      二.
      后来,在师父一次次的赞赏中我得知,那日的白衣男子是同门师兄谢窅。他自幼学画,今已小有所成。他不仅画技不凡,处事能力亦深得师父与同门赞赏,门中大小事宜均处理得井井有条。
      这样优秀的男子,很难不让人产生亲近的想法吧。难怪那么多师姐都喜欢和他来往。可是我呢?一种浓重的自卑感攫住了我。如同丑小鸭般的我,却这样不可救药地,喜欢着他。
      他生活在遥不可及的云端上,而我,只能在污泥中默默地仰望他。我自知云泥有别,然而我不甘心啊。我原本只想做一块小小的石头,一生不争不抢,不出风头,可是那样无闻的我,怎么配得起他。
      我开始迫切地想要变得优秀。即便不能和他一样成为月亮,我也希望能如繁星一般,在他的身旁闪亮。
      三更睡五更起,学工笔学点染,把自己关在藏书阁里读书、学习各种画本……在通往谢窅的路上,我不知疲倦地前行,说来也是,大抵这世界上真的有种喜欢叫做奔赴吧,就是迫不及待、披星戴月地想要去到他的身旁。
      日日夜夜的努力与追赶显然是有用的。随着时间的积累,我的绘画知识和技巧都有了很大进步,师父在课上讲出上文,我立刻能接出下文;师父传授的技法,我一定能使用得很漂亮。在师兄师姐们惊叹的目光中,我一步步成长。
      但师父却并不高兴:“惊蛰,你的知识和技巧的确进步很快,但是你的画作没有神采。失目之龙,无根之花,难以长久存在啊。”
      我不以为意,我画的这些都只是技法练习而已。我想,若有一天练习画谢窅,我一定比任何人画的都好。

      三.
      我的勤奋终于获得了谢窅的侧目。
      一个落雨的黄昏,我留在课室中练习山水画,窗外雨疏风骤,只有屋内灯火一豆。我忽然感到很落寞。在这个我曾向往已久的地方,我却没有朋友,甚至只认识几个人。新的世界,我没有兴趣,也不在意。我只在意谢窅,然而我和他之间还隔着一条银河那么远的距离。
      门微微响动,抬头一看,来人居然是谢窅!
      我的脸瞬间开始发热,迅速低下头。他却走到我身边,看着我方才画的山水,说道:“这山石图用笔工整,细笔勾勒,色彩浅淡,在勾线内用石青石绿着色,确是小青绿山水画的佳作。但你选择的山景峭拔有余而绵延不足,或许采用浓烈的色彩,以金彩勾勒山石纹理更能突显此山风格,画面也更显富丽堂皇。”他顿了顿,又道:“近来小师妹进步飞快,我方才去向师父请教没骨画法,师父只言小师妹勤奋,各种画法均整理出了技法讲解与实际练习,我便来此寻你,不知是否可以借来一观?”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呆呆坐着,待他又问了一遍我才回神,连忙应声找出总结的技法练习交给他,在他一迭声地称赞中激动地笑了起来。
      我鼓了好几次勇气,轻轻说道:“谢师兄,请问……你可以和我做好朋友吗?”
      谢窅想了想:“好朋友,都需要做些什么呢?”
      我欢快地笑道:“不用、不用做什么,只要信任我就好了。”
      他点头:“那好。你以后也别再叫我师兄了,直呼名字便可。我亦不再叫你小师妹,就叫惊蛰,如何?”
      眼睛已有些模糊,我笑着点点头。

      四.
      占有欲真的是一种很让人烦恼的东西。
      和谢窅成为好朋友后,我愈发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我熟知他的兴趣爱好,尽力去寻找和他的共同语言;他常伏案作画易腰酸背痛,我翻遍了藏经阁学习推拿按摩之法;他与我一同留在画室练习,我便时时为他准备宵夜;他带队下山写生,我掏空腰包安排食宿;他失落失意,我第一个赶来安慰;有了矛盾一定是我道歉……做得越多,我越是无法克制心中火热增长的情感,我也愈发厌恶他对每个人都温柔关怀的态度。可是我毫无办法。
      他对我永远在亲近中带着疏离,也许他早已察觉到了,我看向他的、炽热的、深情的目光。
      这种唯恐失去的畏惧与对他的爱攫住了我,一次共同练习中,矛盾终于爆发。
      他一言不发拂袖而去。我两天两夜滴水未进。
      可是,比起他对所有人都温柔的态度,我更害怕失去他。
      已是冬日,我在课室中出神,却见他走了进来。我咬咬牙站起,径直走了出去。待他从课室中走出,看到立于黑暗中的我,脚步骤停,微眯了眼笑道:“我就说方才你怎么忽然不见了,原来是在这里扮雪人呢。”
      “谢窅,咱们……可以聊聊吗?”我面上一热,拍拍身上落的雪,偷偷抬眼打量他。
      “走吧。”他向前走去。我快步跟上,不远不近,刚好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
      “找我有什么事吗?”他忽地回首问道。
      我支支吾吾地说:“就上次、上次吵架的事……”
      “那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不是,我是想说,我不是故意和你闹别扭。我只是觉得你很疏远我,甚至、甚至讨厌我……”我用手指绞着衣袖,不敢看他。
      “为什么会这么想?”他皱着眉打断我。
      我一僵,那些回忆像恶灵一般缠住我的身体,我仿佛又跌入那片幽暗的森林里,四处摸索却找不到出口,那些冷嘲热讽、那些侮辱与污蔑……这些话,也许我可以说给朋友听,说给师父听,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他,我希望在他心中,我永远是一个简单纯粹的小姑娘。
      我闭了眼,轻轻地将那些遭遇讲给他听。每天是怎样被年长的同门所打骂羞辱、怎样在拉帮结伙中被孤立、怎样被恶语相向又不敢还口、怎样的自卑与失望……他微微皱眉看着我,抿着唇一言不发。
      我说到自己的容貌:“虽说我平日里不修边幅,但哪个姑娘会喜欢听别人天天说自己丑啊。我自嘲只是不希望他们变本加厉,但愿他们笑够了就不笑了,可是在以前的学堂,因为不小心得罪了一位师姐,她便央大家一同嘲我是学堂里最丑的女孩,再后来误用了香料脸上出脓疮,他们就越发羞辱我。有一位同门和我交好,我原以为日子好过些了,可他们又对他冷嘲热讽,后来他便也不帮我了,我看着自己以诚相待的朋友作壁上观,心里很难过却又不能责怪他……我时常……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你知道火在脸上烧是什么感觉吗?”他忽然出声。
      我被这问题弄得一怔,茫然摇摇头。
      “可我知道。”他看向远方,似乎思绪飘得很远:“我小时候有一次在街上看人卖艺,那人在耍火把,我蹲在他身旁看得正兴起,突然那人手一抖,火把掉在地上,溅起的油正落在我脸上,我亲耳听到自己的皮肤被灼烧的声音,那时我尚年幼,痛得大叫,可真是吓坏了。现下想起依然后怕,不过已经都过去了,便无需再忧心了。”
      “那你的脸……?”我听了心疼极了,却又不敢伸手触碰他,极力压抑着,嗓音都有些哑了。
      他轻笑道:“没事”,又抬手指指鼻子右侧一块浅浅的疤痕:“也许是我天生丽质吧,除了这块疤和手上的疤,其他的已经瞧不出来了。”
      “这块也看不出来的……”我轻轻地说。在我心里,他怎样都是好的。
      “胡说,”他笑起来,“明明还很明显。不过这并不重要。我和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每个人都有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但是——没有一个人是多余的。”
      他拉长了声调,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天空中依然飘着雪,月亮也隐去了身形,然而他的眼睛那样明亮,原来星月都蕴蓄在他眼里,那样的璀璨和深邃。我的手不住地颤抖,几欲落泪,那一刻,我甚至无法思考。少年深沉的嗓音在夜风中回荡。
      没有一个人是多余的。
      等我回了神,发现他已将我送到课室门外。他向我道了别,转身欲走。
      “等等……”我涨红了脸,出声叫住了他。
      “嗯?”
      “上次吵架,我还以为你再不会理我了,特别难过,从来没有那么难过。我只是……只是希望这种事再也不要发生了。”
      “嗯。”
      我恼道:“嗯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我听到了,听到就记在心里了。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我走了。”他说完便离开了。
      而我却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站了很久,直到他的身影融入夜幕中,再也看不见。

      五.
      长久以来的陪伴与付出,我似乎在谢窅心中也有了一些地位,但感情的事最是无法强求,甚至连饮鸩止渴都是妄想,就如同谢窅之于我,高嘉安之于谢窅。
      高嘉安是门中师姐,画技精湛深得师父赏识,又长得十分俊俏,最重要的是,谢窅喜欢她,非常非常。
      我以为谢窅喜欢她只是个传言,毕竟,无论他成功或是失意,无论他欣喜或难过,一直陪伴他支持他的只有我,我甚至以为总有一天,谢窅会发现我的好。直到一个暴雨天,我正在课室练习,他却急匆匆找了过来。
      “岑惊蛰。”
      是他?我用最快的速度抬头,真的是他。迫不及待地将所有意外见到他的喜悦盛在眼睛里笑给他看。
      “你有暖玉吗?”他直接说明来意。
      “没有。从来不带在身上的。”我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那么,住处是有的?”他挑眉,若有所思。
      “是。”我点头。
      “去取。”
      “我不。”我迟疑,摇摇头。我似乎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东西,可是千万、千万不要被我猜中啊。
      “为什么?”他仿佛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毕竟我从未违逆过他的意思。
      我不说话,只是继续摇头。
      “那给我钥匙,我去取。”他有些急,耐着性子道。
      “不要。”
      “究竟为什么?”他急道。
      “唔……马上、马上是师父的课,我该去上课了。”我信口胡诌。
      “不要紧,我和你一块去,快去快回。”他语速越发快了,来回踱步,随时准备要出发的样子。
      而我只是垂着头,良久,摇了摇道:“你这样急地要那东西又是为什么?”
      他皱了皱眉,闷声道:“嘉安来月信了。”
      我忽地抬头,直视他的眼睛,那里面有焦急、有不耐、有惊诧,还沉潜着他对心上人的疼惜与爱怜。还真被我猜中了。惊蛰,别哭,别哭,千万别哭呀。糟糕,胸口痛得厉害,这是怎么了?心绞痛?雨从窗间飘进来,细密的雨丝划得我的脸生疼。若师父将其画下来,想这画定可流传百世——因为,爱与不爱的极致都在这一瞬间凝结。
      僵持片刻,他终于等不及,拂袖而去。
      我不敢望他离去的背影,只默默地垂着头,胸口像灼烧一样痛,有些自嘲地想,我一定是这世上最笨的人了。
      我呆立在窗前,一任雨丝打湿我的面颊。我该开心还是难过?我的心上人这样信任我,信任到他喜欢的姑娘来月信要向我借暖玉。说来真是奇怪,似乎我和谢窅的故事总是发生在下雨天,也许我们之间,真的不会有晴天吧。我流着泪,发誓般地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要喜欢谢窅了。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一个好儿郎,他会宠我爱我哄我,不会……不会对我颐指气使,他信任我关心我,他不会为了别的姑娘伤我的心,他世界的门永远对我开着,他对我的一切都感兴趣,他会喜欢我的一切,也愿意……愿意为我变得更好……”
      “我道是雨怎么下小了,原来是有人替老天爷把眼泪都流了啊。”忽然听得一声调笑,我慌乱用袖子揩去眼泪,又羞又气地问道:“你是谁?为何偷看我?”其实这话一问我自己也心虚得紧,毕竟这是课室,大庭广众的,何来偷看一说。
      然而那人却闻声止步,伸手轻轻关住透雨的窗户,站在漏风的窗口前,很认真地看着我道:“姑娘莫生气,在下祁予怀,是在贵山庄切磋技艺的学生,恰好路过此处,见姑娘倚窗流泪,想是有什么伤心事,便来劝慰一二,并非故意要偷看,还请见谅。”在他说话时,我抬眼仔细地打量他:他可真高,似乎比谢窅还高出不少,麦色的皮肤看起来非常健康,很英俊,也非常挺拔。
      前些日子师父确是提起过流风谷的三弟子要来山庄切磋技艺,想来就是他了。
      我面上一热,轻声道歉:“是惊蛰失礼了。想必阁下就是流风谷的三弟子,初次见面招待不周,请莫介怀。”我心中难过,不欲与他多说,道歉后转身便走。他却笑眯眯地拦在我身前:“既然知错,那便叫声三师兄听听吧!”

      六.
      事实证明祁予怀这家伙就是个无赖。
      他辞谢了带他熟悉山中情况的大师兄,说是与我相熟,由我带他参观便可。一路上,我面无表情地向他介绍,他却将捉来的蚱蜢放在我衣袖上,摇动银树让银花和露水撒了我满头,用采来的蘑菇丢我……当第七颗丢向我的蘑菇砸中我之后,我终于忍无可忍,直接捡起来抡圆了胳膊向他扔过去,砸中后仍不解气,不停地从地上捡东西砸他。
      在这个我向往了这么久的地方,我无亲无故,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敬仰的师父说我的画没有神采,我原本就一无所有,这个素不相识的人竟然也欺负我。我越想越委屈,瘫在地上,似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他在我面前蹲下,解开束发的缎带覆在我眼睛上,说:“你这丫头怎么心事那么重,想哭就哭呗,明明难过还硬要端着,脸上也不知道有几层面具,让师兄我费了这么大劲儿才揭开。”
      我推开他,一言不发。只是,原来他不是存心欺负我?
      他将缎带在我脑后打了个结,道:“你哭吧,我走远点,等你哭完再过来。”
      我也顾不得许多,把头埋在膝盖上放声大哭。我不喜欢现在的自己,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发自我的内心,唯一的支柱谢窅他也弃我而去。我足足哭了一个时辰,那样多的眼泪,祁予怀的缎带早已湿透,我的衣裙也湿得如水洗过一般。
      头被轻轻拍了一下,我抬起头,眼上的缎带被忽然解开,已是黄昏,可阳光还是有些刺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那剪影为什么那样……温柔?
      “好了,小惊蛰,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了吗?”他在我身边躺下,披散的长发随意落在地上。
      我真的才与他相识吗?若是这样,为何我会毫无戒备地说出一切,说出我对谢窅的爱而不得,说出我的执着,我的孤独和无助?他静静地闭目听着,不时问一句或应一声,听我从夕阳初下说到繁星满天。
      当我再没有力气说下去,他忽然睁开眼睛,道:“你抬头看看。”
      我躺下,只见天幕中明月皎皎,冰清玉洁。
      他轻轻说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无论时代怎样更迭,无论人们经历了怎样的欣喜若狂或泣不成声,月亮都安安静静地挂在天幕中,不因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却见证着人世无数的悲欢离合。”
      我知他用意,嘟囔着:“可是有时候看不到月亮啊。”
      他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时而不见月,但必有月。你其实明知道,月亮是一直存在的。就如同你自己一样。没有人能干涉你的生活,你有你自己独立的世界,比走进谢窅生活更重要的是打开你自己的世界。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七.
      我和祁予怀以惊人的速度熟络起来,同样一日千里的还有我的画技。
      从前师父总说我下笔无神,我不服气,如今,才真正领略到作画的真谛。曾经我为了得到谢窅的青睐苦练画技,作画也仅仅是为了作画、为了得到肯定,可是祁予怀告诉我,画是有灵气的,我们笔下的江河湖海、日月山川,都有着它们自己的感情和声音,这要用心去感受,以满怀的热情用笔去表达,而不仅仅是用画笔求形似。
      不再把所有时间都用在整理笔记和陪伴谢窅上,我开始和同门的师兄师姐们一起去写生,一起讨论绘画技法,我不再对别人礼貌而疏离,渐渐地,我也有了很多朋友。
      岁月流金,生活似乎在一天天地变好,我甚至能听到自己骨骼拔节的声音。春天,我和同门们一同去山腰放风筝,祁予怀亲手扎的大纸鸢带我俩飞过整片长满青草的山坡;夏天,在我即将入睡的夜晚,祁予怀悄悄翻窗溜进我的房间,在我的惊呼中将月下闪耀的第一株千荧草插在我的花瓶里;秋天,我们在银花盛放的山坡上写生,他板着脸批评我的线条勾勒不够细腻;冬天,我和祁予怀温了酒,请朋友们在廊下赏雪、比赛画写意画。
      我多么喜欢现在的我,每天都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在活着。
      谢窅曾对我说没有人是多余的,可是真正帮助我理解这句话的人,是祁予怀。

      八.
      日子本应这样平凡而又幸福地继续,然而突然间,大师兄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嘉安师姐为了吸引万绘庄的少庄主的注意,哄谢窅与她从藏书阁盗走了师父最珍爱的画,而后成为了万绘庄的少夫人。可谢窅失了爱人,又丢了名誉,师父体谅不惩罚他,他却执意要离开雁荡山。
      大师兄叹着气对我说:“惊蛰,谢师弟想见你一面,你去送送他吧。”
      我点点头,望着窗外莫名而至的雨,来到了出山口。
      我撑着油纸伞站在雨中,雨下的并不大,但细密的雨丝还是濡湿了他的衣衫和头发。我忽地想起,我与他第一次见面便是这样一个微雨天,那日的他一袭白衣,金色朝霞中是他沉静的侧脸。今日,又是这样一个微雨天,而我是来和他道别。
      我默默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伞撑在他头顶,轻轻说:“拿着。”
      他望着我一言不发,而后抬手缓缓接了过去。
      良久,我叹道:“今日一别恐再难相见。阿窅,你记着,你是有另外世界的人,和旁人都不一样的。你很好,真的,即使今后不再相见,我也会在心里为你祝福的。”
      “惊蛰,我是不是做错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
      我怔了怔,一瞬间失控:“其实我有时真的很生气。你从来不安慰我,从来不向我道歉,你对我说话总是颐指气使,你对我的事永远没兴趣,你不会主动关心我,上次我用了你水杯你便把它摔了,你向我借银子给嘉安过生日,你让我在大雨天取暖玉给嘉安用……我便没心吗?我的尊严就可以不必顾惜?我以前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啊……”本以为不会流泪,但当我说完后已是泪流满面。我也不过是、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敏感脆弱的小姑娘啊。
      他愣住了。是啊,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在日积月累中我竟积攒了如此多的委屈,委屈得我几乎止不住地哭泣。
      “对不起,惊蛰,真的,抱歉。”他垂目望着我,脸上写满了无奈和歉意。
      我用手抹抹脸,摇头道:“不,你只是做了你认为正确的决定,你只是太爱她来不及权衡得失利弊。只是,阿窅,”我捏住鼻子,忍住下落的泪水,微笑道:“希望你以后找个懂得珍惜你、欣赏你的好姑娘,再也不要被辜负了。”
      他眼中也有了泪意,像是跌碎了一池星光。他抓着我的肩膀:“惊蛰,你跟我走吧。一直以来都是你陪伴我、安慰我、欣赏我、珍惜我,没有比你对我更好的姑娘了,你和我一起走吧,我保证,再有几年,我会让你过得很好的。”
      我呆住了。曾经,我是多么希望他懂得我的好啊。暴雨如注,只有伞下这一方宁静之地,四野阒然,只有我和他。他用那样热切的语气邀我和他走,那是我曾无数次梦见的画面。可此刻,我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个人的笑容。我望着他,摇摇头。
      “为什么,惊蛰?你信我!”他握得我的肩膀生疼,火热的温度透过数层衣料烫得我不住地颤抖。
      “阿窅,你不在我心上了。”说出口的瞬间,我异常地平静,而后轻轻重复道:“我不爱你了。”
      他的手颓然地从我肩上滑下去,再没了言语。
      我遮住眼睛,努力对他笑道:“再见了,阿窅。”
      再见了,我曾爱过的少年。
      再见了,那段有你的岁月。

      九.
      我握笔蘸了朱砂,在纸上又添一笔,赫然已是六个“正”字。
      祁予怀和我,已经三十天没见面了啊。
      那一日,我与谢窅道别后淋着雨回到房间,却见祁予怀站在廊下来回踱步。
      见到我的一瞬间,他飞奔过来一把拥住我,却又立刻放开,喜出望外地看着我,又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鼻尖,忽而一掌拍在我头上。听到我呼痛,他便大笑起来:“臭丫头还知道疼啊,三师兄还当你不回来了,要去做小媳妇了呢!”
      我面上一热,道:“谁要去做小媳妇了,不过是故友离别,我去送行而已。”
      我低着头,想了想说:“祁予怀,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有一个人,他待我很好,他信任我、支持我、懂得欣赏我,他陪我度过了许多艰辛,也和我一起创造了许多美好的曾经。我想……”
      “慢着!”他突然打断我:“小惊蛰,接下来的一个月,你不要来找我,除了去上课也不准出门,更不能乱逛,等过了一个月我来找你,听懂了吗?”
      我木然地点点头,硬是咽下了那四个字。
      这三十天里,除了去课室上课,我便在房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时,我才深深体会到思念的感觉。上课时,仿佛有他趁我不备夺去画笔,兴致勃勃地要教我画他;吃饭时,仿佛有他仔细挑出碗里我不爱吃的菜放进他碗里;睡觉前,仿佛有他翻窗而入,在我的惊呼中将月下闪耀的第一株千荧草插在我的花瓶中……原来不知从何时起,我的生活中已经处处都有他了。
      门忽地被推开,祁予怀沐着日光踏进屋里,他的轮廓仿佛镀上一层金边,显得沉静又温柔。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快速解开我束发的缎带覆在我眼上,扶着我的肩膀向外走。
      “去哪儿啊?”我略有踉跄,被他稳稳扶住。
      “到了你就知道了。”他的声音似乎非常愉悦,像是江南春风浸润中绽放的桃花。我听了也不由得快乐起来,干脆不再言语,随便他带我去任何地方。
      不久,他停了下来:“惊蛰,准备好,我要解开了。”我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连呼吸都在发烫。然后,他轻轻解开缎带,漫山遍野的火红跌入我的眼中,是银花!在雁荡山顶峰,盛放的银花层层簇簇,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晚霞映照在银花上,火烧漫天霞海,让我几乎落下泪来。
      “这一个月里,我日日来这里为它们浇水培壅,又记录下日落最美的时辰,算好时间去接你来。喜欢吗?”他温柔地笑着望着我,只望着我。我喉头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点点头。
      他红着脸道:“惊蛰,有一个人,他是个好儿郎,他会宠你爱你哄你,他不会对你颐指气使,他信任你关心你,他不会为了别的姑娘伤你的心,他世界的门永远对你开着,他对你的一切都感兴趣,他喜欢你的一切、愿意陪你变得更好。”
      “你怎么……”听到了?惊讶之余,我的脸越来越热。
      “听我说完。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你不是铁打的,你也只是个敏感别扭的小姑娘,在他面前你不必事事坚强,受了伤可以告诉他痛,累了可以靠在他怀里休息,难过可以在他肩上哭。”他眼睛里有一团火,那样炽热。红花斜阳,对面是我最心爱的儿郎。我的泪水瞬间决堤,如大雨倾泻而下。
      顷刻间,往事历历在我眼前闪现。
      他轻轻为我关住透雨的窗子;
      他板着脸批评我的画线条不够流畅;
      他教我点染技法时柔和的侧脸;
      他无数次耍赖要我叫他三师兄;
      他亲手扎的大纸鸢带我们飞过长满千荧草的山坡;
      他在冬夜陪我在廊下听雪落;
      还有每一次,他眉眼弯弯地叫我:惊蛰。
      是他,全是他。
      他抚去我眼角的泪水,指尖微微颤抖着:“惊蛰是个好姑娘,我最喜欢惊蛰了。”
      霎时,风声,树声,人声全部消弭,时间仿佛静止了,滚烫的泪水砸在我的手背上。我扑进他怀里,一任晚风扬起我的长发。
      承蒙岁月不弃,我终于、终于遇到了一场不离不弃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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