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行

作者:文道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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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心


      血书案闹的沸沸扬扬,那些凭空出现的血书虽然被没收,可是抄本和复刻本一直在民间流传,还有人将这四十八份血书内容集中到一起,编订成刊出售,名为《赤胆忠心录》,居然眨眼便销售一空。这些血书的内容也从京城流传了出去,先是江浙,渐至两广。
      与这血书案同样沸腾的民情,也渐渐压制不住了。
      这样急转直下的局势,饶是温裕再从容,也不能继续淡定下去。夜里便召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孙少通,□□、赵阶等一众心腹前来商讨对策。
      孙少通是司礼监出温裕之后的第一号人物,也是温裕心腹。此刻颇为焦急,道:“千岁爷, 这事需要迅速了结。不然必定无法收拾。”
      温裕脸上不辨喜怒,只是问赵阶:“有结果了吗?”
      赵阶道:“全无头绪。完全查不出是何人写的。”
      温裕道道“这就奇了怪了,难不成真的是厉鬼作祟?阿晏,你怎么看?”
      □□道:“事出反常必为妖,这件事,我们好像一直没有占到先机。后面必定有人操纵。”
      温裕又向孙少通道:“皇上这几天怎么样?”
      自圣乾八年之后,皇帝时不时会效仿先帝罢朝,江南案一出,皇帝又是几天没有上朝。
      孙少通道:“皇上天天同徐昭仪一处,对这个肚子护持的紧。”
      温裕冷笑道:“圣上总是疑心,这孩子会像前两个一样活不长,其实纯粹是瞎操心,这孩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生下来的。少通,你要好生看顾徐昭仪,千万不要让她出了什么事。”
      孙少通道:“奴婢知道。”
      温裕又对赵阶道:“上次给那些人画押的供词,都还在吗?”
      赵阶道:“在在在,本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递上去说这件事是岳大学士暗地里主持的, 言官那里也都吩咐下去了。无奈突然出来个血书案,事情乱了套,圣上又不临朝。只能先搁置下来。”
      温裕道:“岳虚白这个人,这是笑面阎罗,面上笑眯眯的喊我厂公,背后下个杀招都是血淋淋的,当初不该小瞧了他,现在倒动不了他了。”
      温裕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在场都是他的心腹,都明显的察觉到九千岁已经生气了。
      赵阶战战兢兢道:“千岁爷,如今…….如何是好?”
      温裕道:“阿晏,你说呢?”
      温晏垂首道:“孙公公说的是,这件事不能再拖了,需要马上结案,不能让人有机可乘。”
      温裕点头道:“对,你们把案子结了吧。”
      赵阶哭丧着脸道:“下官何尝不想结案……无奈……没有头绪……”
      温裕道:“这江南闹事是岳大学士撺掇的,血书是岳大学士安排的,目的是为了假借民众之手扳倒我,妄想把持朝政,明白了没有?”
      温裕的目光射向赵阶,赵阶只觉得背上一凉,连忙道:“是!下官知道了!”
      温裕点头道:“好,少通,你可要提点着陛下,总是旷工,可是不好啊。”
      孙少通道:“奴婢知道了。”
      是夜月朗星稀,天河高悬,积累了一个白日的热意被夜风徐徐吹散,万千广厦高门之中红飞翠舞,凤箫声动,觥筹交错;低矮的茅屋里是各色的愁病交加、饥寒交迫、衣食无着。富者的笑声和贫者的恸哭奇异的融合在清凉的夜风里,构成了圣乾十六年的众生百态。
      夜色还掩盖了其他的东西,和白天里炙热的空气一样蛰伏在这漆黑清凉的夜色之下,这些蠢蠢欲动的力量都在等待着一个决胜的时机。
      今夜锦衣卫指挥史赵阶没睡、司礼监秉笔太监孙少通没睡、锦衣卫镇抚使□□没睡,都察院右副部御史郭穷达,也没睡。
      这位年老的御史独坐在书房一盏孤灯前,面前摆着一本街头巷尾传抄的《赤胆忠心录》还有一份江南学子的联名上书。
      烛影摇红,他兀自陷入沉思。
      江南的那些义愤填膺的人们,有的是有了功名的乡绅贤者,有的是已经过了会试,只等入京一场便可扶摇直上,入官授职,明明是大好光明的前景,但是他们都放弃了。
      他们上书已经说明了理由,“不堪与群蠹为伍。”没错,苟且偷生唯唯诺诺的朝臣,确实当得起禄蠹这两个字。
      他自己也是。
      八年前顾相出事的当口,他恰好父亲去世丁忧在家,避过了一场□□,等回到京城,却发现昔日的同僚或因正义直言被温裕所害,或者心灰意冷辞官归隐,或者索性改旗易帜入了九千岁麾下。是啊,那些正义、忠贞和理想都被血腥彻底掩埋和污蔑。连顾相这等人物都不能幸免,更何况他们呢。
      他看到了好友何铭中的舌头被放置在都察院的大堂上,他吓坏了,他没有说话,也不敢说话。
      这一沉默,便是八年。
      八年,圣上尚且只能隐忍不发,最多只能罢朝拖延,其余皆束手无策。九千岁内有内阁首辅王行检,外有骠骑大将军陆逊,政权兵权在手,权势滔天无可撼动。
      那些学子的鲜血便是证明,他们的举动都是以卵击石。
      郭穷达已经六十五岁了,他很快便要隐退了。
      一个碌碌无为的御史。
      他胸中憋闷,推门走入庭院,院中的翠竹在风中飒飒作响,郭穷达手扶上一根翠竹,想起前几日偶遇那个玩世不恭的大理寺少卿。
      “御史大人,尚能言否?”

      两日之后,萧琰上朝了。
      熟悉温裕手腕的人都知道,江南事后他定要磨刀霍霍反攻倒算了,萧琰拖了十来天,还是上了朝。
      江南风波后,隔了十余天,大臣们终于在一次见到了帝王。
      罢朝十余日的帝王在勤政殿接见了自己的臣子。勤政殿是先帝建造的宫苑,亲自题了“勤政爱民”的匾额以自勉,可是之后便是二十余年不上朝的荒诞岁月。这宫殿便也同那“勤政爱民”四个字一样被弃置了。
      内阁诸位大臣站在最前列,内阁首辅王行检绯袍玉带,端立于殿,身姿挺拔,不怒自威,确有宰相气势。而身边的次辅岳虚白却矮矮胖胖,左顾右盼,笑容和煦,没有半点威仪。不仅让人唏嘘,当年顾怀桢,王行检,岳虚白一榜登科,为前三甲。顾怀桢与岳虚白都是俊秀男子,时云“俊朗状元子,娇逸探花郎。”,一时风头无两。后来三甲游街,民众竞相观看这二位的美貌,竟至掷果盈车、万人空巷。榜眼王行检虽然也算面貌周正,到底比不过状元之“俊朗”探花之“娇逸”,三人中竟最不惹眼。
      不过岁月不饶人,一晃眼三十年余过去,登科那时的娇逸少年早已不在,只剩下一个笑容可掬的矮胖子,而王行检却精神矍铄、老当益壮,越现风姿,二位并肩而立,难免让人感叹蒹葭玉树。
      王行检淡淡的看了身边笑眯眯的岳虚白,心里想起多日之前的一次密谈,还有身后那些蓄势待发的官员,冷冷想道:“今日之后,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萧琰坐在龙椅之上,看到立在下面乌央乌央的一群人,没由来的觉得兴意阑珊。
      满眼绯青紫袍、朝冠玉带、秩序井然,恭敬有礼,口呼万岁,可是他们臣服的似乎不是自己,是 自己身后的王座,或者连这个也不是,只是能主宰万人生死荣辱,号令天下鞭挞万民的,权力。
      顾相身死那年,他十四岁,第一次面对一个没用顾相的朝堂,脸上绷着,拼死压抑住逃离的冲动。
      如今,已经八年了。
      他带着一点云淡风轻的微妙神情,是帝王专属不可窥探的高深莫测和不可攀附的高贵典雅,从善如流的应付着下面的人,他坐的太高,隔着御阶丹墀好像隔着银河天堑,霄汉万里,对面一群面目模糊,他看不分明。
      君臣两端,彼此都不能完全理解对方的心思,猜不透,还要说话,还要上奏,官场生死荣辱皆在一夕之间,不知道下一步是修罗地狱,还是锦绣天堂,两端的人,所说所言皆与心里所想截然不同,偏偏还是口若悬河,你来我往。萧琰在这日复一日的厌烦之中,对自己那位不靠谱的父皇多多少少有了一点理解。
      扯完了所有的废话,终于要进入正题,今日锦衣卫两位指挥使皆在场,还有大理寺的一众官员,这场酝酿多日的大案,终于要爆发了。
      江南百名学子上书案连同近日的血书案,主角温裕选择了避嫌不上朝堂,只是留了满殿的爪牙,在声嘶力竭的哭诉着九千岁的清白。
      等到那一众人涕泪横流的表演完,萧琰终于开口,道:“此案锦衣卫调查多日,可有进展?”
      赵阶上前一步,刚要说话,忽然殿内想起一个声音:“陛下!臣有本要奏!”
      敢打断锦衣卫都指挥使说话,简直是不要命了,众人这样想着,侧目过去。
      都察院右副部御史郭穷达,手持笏板,缓步上前,道:“臣有本启奏!”
      本朝御史的特权,便是可以越级上奏,哪怕你是太子太保一品太傅,也要乖乖听御史把话说完。
      赵阶倒是淡定,施施然后退了一步,笑吟吟道:“御史大人,请。”
      赵阶做事人人清楚,不仅有人为这位御史捏了一把汗,现在抢着把话说完,没准晚上就被锦衣卫找名头抄了家。
      待到郭穷达奏完之后,这些人便知道是白操心了。
      郭穷达本来就是来找死的。
      六十五岁的御史大人瘦骨嶙峋,说道激动处声嘶力竭,两眼通红,带的身子如同纸片一般颤抖。
      他参奏的,便是九千岁横征暴敛,任用贪官,在江南一带收取苛捐杂费,逼的民不聊生,“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江南,竟至沦为地狱。江南有识之士义愤填膺,联名上奏,这是一片赤诚,绝不容污蔑!
      一众官员被惊的魂飞魄散,这为瘦了吧唧的御史沉静多年,眼看就要功德圆满回家养老,不知为何突然想不开去撞南墙作死了一把,以前说实话的人还少么?都是什么下场?
      这个人是不是疯了?
      郭穷达参奏完,才惊讶自己怎么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喑哑凄厉的夜枭一般,尖锐的刮擦着众人的耳膜,全无臣子应有的从容恭谨。
      也许是积压了这么多年的话,被敲打阉割了这么多年的良心,终于爆发了。
      他不知不觉留下泪来。
      萧琰愣愣的看着这个泪流满面的年迈臣子,他甚至叫不出他的名讳,因为他上本实在太少,人又太不惹眼,竟从没注意到这个人,但是此刻,他的表情是如此的清晰。
      他还未及说话,便看见那个跪地的臣子慢慢的立了起来。
      赵阶大喝道:“该死!无礼!”便欲下令锦衣卫捉拿。郭穷达却是比他快了一步,一头撞上了殿上的柱子。
      “臣之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
      血液洒在朱漆的大柱上,一样鲜艳夺目的红色,让人难以分辨,接下来便是乱成一片的宫殿,尖叫声,吵嚷声,还有锦衣卫的刀兵声,不可开交,最终是震怒的皇帝陛下吼道:“肃静!”才止住了殿内沸腾的乱像。
      沈慎半跪在地上,扶者郭穷达的身体,道:“陛下,御史大人已逝。”顿了顿,又道:“陛下,血溅朝堂,恐惊吓了玉体,请陛下先回避,待臣等收拾一二。”
      萧琰冷冷道:“礼部!去给朕拟一个名单来!今日殿前失态者,通通记录在案!交给吏部,罚俸半年!”
      顿了顿,又道:“既然是死谏,那么,此案重新查办!内阁!明天给我递折子来!重新找人下江南查办!”
      死谏便是言官们的杀手锏,也是最后一招,血溅殿堂,以死为谏,这样的谏文,天子是必须重视的。故萧琰此举,赵阶等也无话可说。
      此时被一个横死的御史一搅合,又要重新布局,浪费了许多人早早写好的折子,此刻内心皆是愁肠百结,闷闷的便要下朝去,谁想萧琰可能是惊吓的狠了,恶狠狠的冲礼部尚书补充道:“今天的失态,朕是睁着眼睛看在眼里的,你拟的名单要是有半个错漏,就滚去皇陵看坟吧!”
      礼部尚书战战兢兢的跪倒,想不通这个一贯温雅的皇帝何来如此之大的怒气,也不知道他气的,究竟是血溅殿堂的郭穷达,还是他们这些臣子?
      若是玲珑剔透的九千岁在这里,只怕是要笑着同□□诉说:“皇帝陛下想杀我想的发了疯,罚了百官的俸禄都不解气,当真是不易。”

      这般怒气的真正缘故,终于在晚上有了解答,一贯温文尔雅的皇帝陛下,在李之仪面前摔了一个杯子。
      龙泉窑烧制的御用的青瓷,素有“类冰似玉”的美称,成色极好的瓷器,碎裂时也如玉碎之声,裂在地上晶莹剔透反射着粼粼光彩。
      夏天的夜晚蝉是最猖獗的时候,萧琰喜静,素日都是将这些乱蝉直接扑杀,如今顾念徐昭仪身孕的缘故,一律不得在宫内私杀鸟虫,是以夜晚声音尤为闹人。
      一声又一声此起彼伏的蝉鸣中,李之仪跪倒在地,道:“陛下息怒。”
      萧琰冷笑道:“相如,当真是国士之谋,好计策,好计策,为了拖延温裕反咬一口扳倒岳学生的算盘,索性来了个死谏。你真厉害,一条命换来转机,你厉害。”
      李之仪静静道:“陛下千金贵体,切勿动气。亦……切勿对自己失望。”
      失望?
      萧琰静默了下来。
      八年了,对自己……已经失望了多少次了?
      顾相在九泉之下背负污名不得安息,温裕势大,一国之君尚不能动其分毫,任由其把持朝政,民不聊生,百官碌碌,确实是…….是失望的。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有着“廓清宇内,抚顺万民,昌盛国家”的志向,可是现在,日复一日的胶着、较量、失败、之后,对自己的情绪,只剩下失望了。
      年轻帝王的眉宇里只有挥之不去的厌倦,他透过宫内飘飞的縠纱去看窗外沉沉的夜色,觉得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无边黑暗。
      “陛下?”
      “嗯?”
      “你气也撒够了……能不能……让臣起来回话?”
      萧琰回头,看见李之仪一本正经的跪着,忽然想起幼年时遇到的这个天子第一号的无赖和厚脸皮,与詹士府那些死板先生截然不同,窄窄的一截衣袖里,藏着话本、绣像、风车和各色好东西,表情是不能更正直的正直:“陛下,臣带你了解民情。”
      他如是说。
      萧琰摇摇头,道:“起来罢。”
      李之仪立起身,示意他往外看,之前屏退的宫人听见声响不敢进来,只敢在外面担忧的探头,萧琰道:“人来。”立即有人赶来收拾,萧琰道:“大理寺少卿打碎了一个杯子,你们去核算下多少钱,从头俸禄里扣出来。”
      李之仪目瞪口呆:“陛下,您上午刚罚了半年的俸禄……”
      萧琰道:“不是说从仪容失态的臣子里面扣么?”
      李之仪道:“这种开罪人的活礼部怎么敢干?索性把人的名字都写上了,大家一起罚。”
      萧琰摇头一哂,又道,“郭御史的遗体……如何处置?”
      李之仪道:“遗体倒是无恙,在家中停灵,听说郭御史已经定好了棺材,这事是沈慎沈大人办的,料想无事。郭御史的夫人业已夭亡,两个儿子我已经先锦衣卫一步关在大理寺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虽然住宿条件不怎么好,但是比诏狱还是强一点,起码不会动不动就穿个琵琶骨什么的。就是他们大发脾气要回家给爹办丧事,闹的不可开交。”
      他看萧琰一直不语,又道:“其实,陛下,也许郭御史死的时候,心里其实是痛快的。廷斥奸邪,不屈而死,也是……流芳百世的好事。”
      萧琰淡淡道:“逼的臣子死谏,这样的皇帝,是昏君吧。”
      李之仪忽然又跪下了。
      “陛下绝不可灰心丧气,”李之仪道,“陛下或许不明,对臣子而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本就是本分,郭御史此举为国尽忠,为的是陛下,也是为了万民,为了天下。而此时若陛下灰心丧气,置万民于不顾,岂非彻底辜负了御史这一腔热血?”
      “不止郭御史,我们一路来,有多少英魂为我们铺路,陛下,你不可负了他们。”
      萧琰仍旧没什么表情,抬手扶起李之仪,道:“并不是灰心丧气,不过是觉得……有心无力,实在废物。”
      “怎么会如此!陛下!如今已是紧要关头,快见分晓的时候,陛下务必振作精神!”
      “江南一案一出,我还是束手无策,如何已经到了能见分晓的时候了?如此,我岂不是非败不可了。”
      “非也,陛下,孟子有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寡助之至,亲戚畔之。陛下,决胜的关键,并不在百官,而在民心。如今诛杀温裕已是民心所向,陛下何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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