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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陆稻第一次见到顾止东时十岁,在殡仪馆里。
那天是她生日,10周岁生日在这个小城市里是要大办的。陆稻的父母从一个星期前就开始准备,请哪些人,订什么酒店,一直到那天早上妈妈还带着她去买了新裙子,红色格子的,给她编了双马尾,叮嘱她见了什么人要说什么话。
琐碎的事都是大人的,十岁的陆稻站在镜子前,看到自己身上崭新的裙子,还是抑制不住笑容。
然而酒席没有办成。
下午五点,消失了好几个小时的父母回家,把她带了出去。
“我们现在去酒店吗?”陆稻察觉到车内的低气压,怯生生地问妈妈。
“不去酒店了,我们现在去医院。”妈妈脸色不善。
不去酒店了,不去了。小陆稻的耳边反复响起这句话,想了半天才明白是什么意思,眼眶顿时湿润了。
“邻居家的叔叔受伤了,我们去看他最后一面。”
陆稻的眼泪落了下来。
小学四年级的陆稻看过不少言情小说,大概知道“最后一面”是什么意思。但是怎么会这样呢,她明明早上还看到叔叔,叔叔还答应她要给她生日礼物的,怎么会是最后一面呢。
她听到,爸爸的手机响了。爸爸接起来,低声说了几句后挂断,然后车子迅速调转了方向。
“不用去医院了,还是晚了一步,人已经没有了,现在被警察送到殡仪馆了。”
车内的时间仿佛静止了,陆稻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她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还在急速跳动着,和窗外急速掠过的风景一样快。
这个时候的殡仪馆很冷清,偌大的广场空无一人,偶尔落地的几只麻雀也是短暂停留后就飞走,把整个地方衬托的更显沉闷。
这个时候,应该是家旁边的小吃街最热闹的时候吧。陆稻偷偷想。
她跟着父母来到一个大厅门前,爸爸留了句“在这等我别乱跑”后就匆匆走了。陆稻坐在台阶上,长时间的颠簸和精神紧张让她头脑发昏,眼前是如血的夕阳。
这让她想起了昨天的这个时候,她坐在家门口等父母下班回家,身边的小朋友在玩跳皮筋,没有人跟她说话。头顶忽然被人敲了敲,她猛地抬头,看到邻居家的叔叔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她还是不说话。手里被塞了一瓶酸奶,凉凉的特别舒服,叔叔背着手走了,背影和无边夕阳融为一体。
那时叔叔跟自己说什么来着?陆稻不记得了。
身后的玻璃门被推开,身后一阵冷气袭来,陆稻突然回头,一个男孩呆在原地。
男孩看了陆稻半天,显然没想到这里还有个孩子,过了很久才说话:“你在干什么?”
陆稻指了指他身后,告诉他自己在等人。
“我跟你一起等吧。”男孩在她身旁坐下来。
陆稻透过夕阳,偷偷打量他。年仅十岁的她还不能分辨人的长相,只觉得这个哥哥看着很舒服,和班级里那些顽劣的男生不一样。
陆稻鼓足勇气和他说了几句话,了解到他叫顾止东,比自己大了5岁,中考刚结束。
“哥哥,你也认识这个叔叔吗?”
顾止东沉默了许久,久到陆稻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他才开口:“算认识吧,今天刚认识。这个叔叔平时是怎么样的?”
也许是错觉吧,陆稻觉得他问出这个问题时,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我特别喜欢叔叔,叔叔对我特别好,会给我买东西吃,带我出去玩,有人欺负我的时候还会给我出头。阿姨也很好,会让我去他们家吃饭。虽然,”陆稻停顿了一下“虽然总有人说叔叔是不好的人,说他不务正业,我觉得他们只是看错了,以后就会知道自己错了。”
陆稻语气笃定,说着说着就想到叔叔过去的各种好,可是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陆稻被突如其来的难过吞噬了。
小陆稻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残酷,她想到身边的爷爷奶奶们都是生病了才死的,可是叔叔没生病,年龄也不大啊,死亡真是不讲道理。
“哥哥,人死了会怎么样呢?我奶奶说,死亡就是一个人去了很远的地方,而且只能一个人,别人都不能跟着。可是这样的话,叔叔不会很孤单吗?”
顾止东没有回答她。
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几乎是同时,顾止东被人从身后猛地向前推去。
因为用的力气太大,顾止东又没有防备,整个人跪在地上。陆稻本能想去扶他,却被妈妈拉着站在了她身后。
混乱似乎开始的太突然。
领居家的阿姨哭嚎着向顾止东扑过去,攥住他肩膀摇晃,说:“你个畜生把我老公还回来!”
阿姨很快被拉开,然后她又挣扎开,再次扑上去,嘴里反反复复说的都是那一句话。反复了很多次,她终于没力气了,蹲在地上,无助地大哭。
周围人都是陆稻家的邻居,此时垂着手站着,阿姨稍微有些力气了,就不断逮着身边的人让别人给自己做主,于是肯站在阿姨身边的人变得越来越少。
陆稻被父母挡在身后,看不到具体景象,只能靠声音想象。她悄悄往旁边挪了挪,看到顾止东被一个中年男人拉到一旁,孤零零地站着,通红着一双眼。
畜生。陆稻的印象里,阿姨一直都是温婉的,说话声音很小很细,她从来没从阿姨口中听到过这么恶毒的词。
她甚至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头发凌乱,嗓音尖厉,表情狰狞的妇人,真是自己熟悉的阿姨。
陆稻很想说,怎么会呢,这个大哥哥怎么会是坏人呢,他明明这么温柔耐心,长得也好看,自己虽然小,可是能清楚感觉到他散发出来的善良气息,感觉不会骗人。她真的很想说,可是她不敢。陆稻只能将眼光从自己的父母开始,缓缓扫过每一个沉默的大人,谁也没有说话。
很久,顾止东身边的那个中年男人开口了:“出现了这样的事情,我们也无能为力。无论如何,我们尊重法院的结果,也会额外给你们赔偿,节哀顺变。”
“谁要你们的臭钱,我,我只要孩子他爸回来啊。”阿姨跪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一直不说话的顾止东突然走到阿姨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脸色毫无血色,说了一句“对不起”,原来他的嗓子哑得更厉害。
然而他的道歉并没有获得阿姨的任何回应,阿姨只是更加大声的哭泣,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陆稻不记得那天是怎么结束的,她记忆里的最后画面,就是那个中年男子领着顾止东远去的背影。后来她跟在父母身后,安慰情绪已经濒临崩溃的阿姨,然后回家,脑子里想的还是双眼通红的顾止东,几个小时前为了十岁生日而雀跃的感觉像是从来不存在过一样。
很长时间后,陆稻都记得这天。这是她第一次,不再隔着书本和电视屏幕,接触活生生的死亡。没有久病在床的缓冲,没有罪有应得的畅快,有的只剩沉默。
也算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叔叔,在这一天突然撒手人寰,留下一个解不开的谜团,和悲痛欲绝,从此无依无靠的妻子和孩子。
而陆稻,在这一天第一次认识顾止东,一个温柔好看的,让人完全讨厌不起来的大哥哥;一个让阿姨恨之入骨的,少年杀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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