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行歌

　　那赶尸二人本是侧对众人，徐徐而行。听闻声响，侧过身来。

　　那副官只听到那黑影关节转动的僵硬“喀啦”、“喀啦”声，抬头一看心魂俱灭，一张白得毛骨悚然的死僵脸幽幽地看他，额上贴着要掉不掉的符纸，好似下一刻就要冲破封印冲他奔来。

　　大惊之下也就没听见后头白袍人面具下笑声细微又古怪。

　　那白袍法师正是裴辞，她压低声线作出一副狰狞漠然之态，“官爷，这死尸本是晦暗脏物，又是染了前方疫病死的，白日怕吓着人染着疫病，所以夜晚我送他归乡。这是要穿过雁荡负图两山之间往南疆去的。”她顿了顿欲语还休，“您，还是离远一点审问的好……草民刚刚躲避荫丛中不敢出现，也是怕您们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啊……”

　　裴辞这一番话解释了子夜出现在荒林中的缘由，接着又往骆驼身上压稻草：“今日中元，鬼门大开。官爷搜查辛苦，可否早些放了我俩……毕竟这新死之人阴气重……”

　　她胡乱诌来吓这副官，此人本就外强中干，这话一扔他去了嫌疑吓得直着眼睛只会说，“好，好……”

　　他急奔回人群中报告那二人并无嫌疑，裴、林二人好整以暇又开始装神弄鬼地赶路。

　　——

　　“慢着。”

　　那声音如罄钟低吟，令人想起沧海长天，鹏徙南冥，清鸣凌云。俯视所望锦绣山河尽纳于他襟怀，端的是一副万事底定王者相。

　　裴辞原本暗自腹诽燕垒军居然尽是些不成气候的货色，她一吓就傻得不知所以然，南边疆域尽是燕家镇守倘若闽越来犯岂不土崩瓦解？她一面想着事成之后回去要上书禀奏，一面暗骂这燕家行事和传言相悖，看起来“中庸”得很。

　　乍听得这声转头不由一愣，脚步略微一顿。

　　有一人踏月色而来，过山木荆棘如同分花拂柳姿态清绝。月辉笼罩间面目朦胧，而腾挪游走时灵动洒脱衣袂飘飘若天上来人。

　　这是正主来了？

　　“赶尸乃贱役，阁下头上那支羊脂玉簪一般人可无福消受。”

　　含笑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叮”的一声脆响，这句话方轻轻散在夜风中。

　　裴辞扭头避之不及，发髻散落全开披散在肩，惊诧之下抬眼看他。

　　来人立在树梢，似乎刚从什么应酬中抽身，来不及更衣，着了件月白云锦衫，宽袍大袖飞卷如云，并不如何华贵却自有一番清雅雍容宛若九天鸾鸟。

　　这一抬眼就撞入他的眸，那是无边无际的幽蓝冥海。

　　裴辞仿佛身处一叶扁舟浮沉不定，却被吸引得想探入那一方幽蓝。她晃了晃神。

　　裴辞定神后发现燕辞楚看着自己似笑非笑。

　　且不谈那人美色，一眼看出纰漏，先声夺人令人迟疑前行；又不按套路出牌下暗手后再说话，让人来不及应对。

　　对话行动之快，这叫捷；散髻命中留人，这叫狠。

　　她只能暗暗叫好。

　　这随机应变的功夫敏捷缜密，不难猜出是燕辞楚。

　　不过这击落玉簪强行留人的功夫……也太无赖了点。

　　燕辞楚此时凌于树梢也是一愣。

　　裴辞玉簪掉落勾下了耳后系面具的绳子，面具滑落脸现于人前。

　　燕辞楚原本盯着玉簪标记怔了一下，见面具掉落抬眼向上。

　　乌黑滑亮的长发笔直如瀑，好比出闸之水一泄如虹，这一瞬映衬着她白皙面庞是触目惊心的……魅惑。

　　他默了一默。

　　“原来是个小姑娘。”

　　他轻轻地笑，含了点旖旎之味却不显轻浮，尾音微微带着点酒后鼻音，倒是风流起来。

　　小姑娘裴辞脸一下子红起来，天边火烧云也没能晕染得这么快。

　　燕辞楚俯看她羞恼瞪人的神色失笑，偏了头看向林墨酣，“二位午夜扮赶尸兴致颇高啊，我的下属们可一个个被骗了去。”

　　林墨酣尴尬起来，正欲开口告罪却被裴辞打断。

　　“公子若感兴趣，姑娘我不介意教教你。”她笑嘻嘻装作不知燕辞楚身份，“长夜漫漫我二人跋涉而来，落脚的地方传着疫病，没看见这天色有点晚，没个落脚之处的……”

　　“确实有点晚，子时都过了。”燕辞楚也笑吟吟。

　　裴辞似是不敌，闻言震了震，被呛声呛得不轻。

　　她将地上的簪子捡起擦干净，也不避讳是在人前，旁若无人地绾了个堕马髻，耳下的发丝却都就势披落在肩。

　　裴辞开始脱白袍，燕辞楚本要转过身去，一好奇瞟了一眼，顿时啼笑皆非，竟是一件宽大的亵衣，不难想象她身旁男人的尴尬。

　　裴辞抬眼瞪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要换衣，你杵着干嘛？”

　　“二位先整理一番，燕某有事先行一步，自会有人安排住处。”他自然不会在未查探完底细前平白放人离开。

　　燕辞楚微咳，转身往人群中间去。

　　到底是没把他们拘起来。

　　待燕辞楚走远，裴辞背身而立，似在整衣却收了一副扮傻娇蛮嬉笑之态。

　　“咱们尚有十日时间，就去鲜克王府小住一番？燕垒军内部人员杂乱，却又派出这支队伍搜查人，墨酣，我不得不谨慎。”

　　她明明是询问，口吻却不容人拒绝，隐隐是上位者的高华风采。

　　林墨酣深知她意只得点头。

　　——

　　裴、林二人皆是内力深厚，走近队伍的过程都凝神听那统领模样的人和燕辞楚细细低低的谈话。

　　“……他引了闽越的人……此番谋划我自有布局……”

　　“那你和军队来这也是做做样子……”那声音带着微微疑惑，而后是恍然大悟接着恼羞成怒：“你明知道我德性还安排我做这事！”

　　竟是不顾了身份恼怒又跋扈盯着燕辞楚，恶狠狠地大声责问。

　　燕辞楚微微挑眉，同时不着痕迹看了裴辞一眼。

　　“卑鄙！”

　　“彼此彼此。”

　　“歹毒！”

　　“承让承让。”

　　“无耻！”

　　“岂敢岂敢。”

　　“不过比起您方才行径还是逊色三分。”他火上浇油。

　　裴辞看这对毫无尊卑上下之分的主仆，指着游坦尔“噗”地笑出声，转头对林墨酣，“别说，这人蛮无赖的。”

　　行事很机智，举动很流氓。

　　嬉笑闹剧之间不着痕迹就轻松化解，就是怕鬼怂了点。

　　那统领又恶狠狠转过头来盯着她，裴辞朝他点点头客气地笑了笑。

　　“和你主子一样。”

　　“……”

　　燕辞楚无端被置于枪口，却神色自如。

　　“坦尔，别这样目光灼灼地盯着姑娘家，怪不好意思的，我倒得担个管教无方的名声。”

　　“是啊是啊，目灼灼似贼也……”

　　裴辞顺口接过……这才发现，好像是冲自己来的？

　　“……”

　　燕辞楚话头终于转了方向引到正题。

　　“方才匆匆未提及，在下岭南燕辞楚，敢问姑娘芳名？”

　　裴辞正朝游坦尔挑衅地笑，闻言好像惊讶了一下，恍然大悟的样子。

　　“哎呀，鲜克王世子呢，久仰久仰。”

　　语气平平敷衍至极。

　　裴辞瞅了一眼燕辞楚，望着那询问的笑开始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瘆得慌。本想来一句“问人姑娘姓名很不礼貌的世子你知不知道啊知不知道，到底是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您一个世子竟至于斯令人叹惜痛恨？”

　　“叹息痛恨”自然是感叹、惋惜、痛心、遗憾。

　　……

　　裴辞现在说不出口了。

　　她望着燕辞楚如鲠在喉，那家伙一副期待鼓励的嘴脸。

　　她只得咽咽口水在那“久仰久仰”后面补充一句，“平歌，逄非衣。”

　　没有骗他的，非衣非衣，不就是裴嘛。

　　“噢？”那声音磁性非常，带着低诱，“在下观姑娘玉簪有玄戈公主府印鉴，又是来自平歌……嗯？”

　　“玄戈公主二姑妈的七叔公的干儿子的嫡出大小姐。”

　　裴辞笑得八风不动说得轻描淡写。

　　林墨酣倒抽了口气，思忖着找个时辰教训她这胡乱诌的性子。

　　游坦尔探过头掰着指头数辈分，算完发现这位“逄非衣”似乎比燕辞楚长了……那么一辈。

　　“哎呀，嫡小姐呢，失敬失敬。”他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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