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上的公共汽车

　　桑怡小跑地向着稻田的另一边，那里停着一辆公共汽车，她在汽车的前门停了下来，她站着，仔细地打量着下车的乘客。
　　司机先生，这是今天的最后一趟车吗？桑怡跳了上车，微笑着问司机先生。
　　今天的最后一趟了。司机先生礼貌地回答着，小妹妹，等人么？
　　不是，我只是比较喜欢看公共汽车在这里穿来穿去的样子！说着桑怡从车上跳了下来，用手朝着司机先生摆了摆，再走一段就可以回家吃饭了，但是安全第一啊司机先生！她站在一旁，看着公共汽车的前门再次关上，随着一阵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汽油味，公共汽车扬长而去。
　　桑怡在这里已经住了整整一个月了，第一天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就被眼前的那一片稻田给迷住了：伸往内心深处的绿油油的尽头有几间红砖房子，她被告知她就住在其中的一间；而且稻田中央常常出没着一些电线杆，然后细长得几乎可以隐约在空气中的电线把它们连接在一起。
　　我们就住在这里吗？桑怡问。当然，我们要在这里住上整整一个暑假，初音说，她是桑怡的表姐。我也要跟着种田吗？桑怡问。你不能去种田，因为你下田只能给我们添乱，初音说，但是你可以看，就站在稻田的旁边。那我站在稻田旁边可以干嘛？桑怡问。那你就得自己打算了。
　　通常，桑怡并不知道初音在哪里，她并不种地，她甚至不出现在稻田周围。表姐她去哪里了？桑怡的好奇心不止一次被挑起，她问大伯，问大伯娘，问初华表哥，但是没有人能够给她一个答案。然而，当每一次桑怡自以为像是飞鸟一样地穿越稻田间，或者拿起一片小石在河面击起若干多水花，有或者从某棵树的枝头打下一个色彩艳丽的果实想要把它放进口的时候，初音都会出现在她的身旁。
　　桑怡，我小的时候就是这么玩的，初音说。初音，你不能说那是你小的时候，桑怡说。你最多一次能激起几朵水花？初音问。三朵，桑怡抬起头看着初音，把她刚刚打下来的那个橙色果实递给初音，这个能吃吗？她问。不能吃，吃了喉咙会发痒，初音回答。
　　初音向来甚少说话，桑怡刚认识她的时候就她已经知道，她以为初音并不喜欢她所热爱着的浪漫——她所想象的一切爱情故事都与静谧有关。事实上，桑怡并不是抱着想象爱情来到这个地方的，她已经不能够在原来的学校继续待下去了，她跟妈妈说她病了，然后她拒绝上课，这种情况整整持续了半年，直到初音来探望他们时表示暑假会回老家看看时，桑怡想要跟她到乡下看一看。
　　初音，你每个寒暑假都会回到这里来吗？桑怡问。不是，初音回答得很干脆。那现在你为什么在这里呢？桑怡继续问。因为，除了这里，我再也看不见我心目中的稻田了，初音回答。我以为你什么都无所谓呢，桑怡笑了笑，我以为你已经看惯了这里的稻田，已经不会对它有感觉了。怎么可能。桑怡从来没有见过初音笑得如此腼腆。
　　初音在桑怡住的那个城市读大学，城市里面没有稻田，只要一出门，她就能够看见许许多多的车辆从身旁，从脑袋瓜子上穿梭而过，然后扬起一路灰尘。桑怡的学校离家不远，每天她都骑着自行车，在人行道和堵塞的车道之间来来往往。家处在旧城区，楼房已经相当破旧，但树木却非常繁茂，就算是炎热的夏天，阳光也休想透过层层的树叶在水泥路面上留下光点。夏天，桑怡往往不涂任何的防晒霜，也不会晒黑，就在这个北纬二十几度的城市里。
　　如果不是妈妈叫初音不时上来喝汤吃饭，初音永远不会踏足桑怡的世界，她不是那种没事喜欢去串门的人。事实上，妈妈非常喜欢初音，因为初音的成绩很好，桑怡问她的那些问题她总是想都不想的就答了出来，妈妈认为有个这样的表姐对桑怡是很有帮助。
　　想回家了吗？初音问桑怡。有点想，这里真有点痛苦，尤其是那个厕所，桑怡说。初音听着笑了笑，虽说在这个地方她曾经不间断地生活了十六年，她仍然没有适应那个恐怖的厕所。听阿姨说你不想上学了，初音问。桑怡想了想，然后说，真的不想上学了。
　　你给自己找了个男朋友？初音试探性地问。没有！桑怡倒是挺干脆，我哪里有这个时间？再说，桑怡她笑了笑，要这样的话爸爸会打死我的。他不会打死你的。初音诚实地说。
　　不仅仅是初音，和父母，她的一些所谓的朋友都问过她这个问题，然而之前她都没有说实话，因为她很清楚这些实话是不能说的：她不能够对父母说我已经受不了你们一再逼迫我学这学那；她不能够对她的那帮朋友说我知道你们一直以来只想要我败在你们手里……
　　倒是初音给自己找了个男朋友吧，桑怡看出了一些端倪，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初音没有回答桑怡的问题。我不会告诫你出来会有什么样的遭遇的，因为这些你都知道了，敏感的孩子，初音说，你真的不想再读书了吗？
　　桑怡并不是真的不想读书，她也知道读书是她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只要她仍然读书，她还拥有优势，否则，她很可能一无是处。
　　桑怡发现初音有个习惯，她喜欢远远地望着渐渐远离的车辆消失在田野之际。
　　不仔细看的时候，就不会发现原来田野之间被一条条小路分隔着，而且这些小路很多还是水泥路，初音说。要是我们不得不走到田里面，恐怕我们的球鞋早已经毁了，桑怡说。这时候，又一辆车从她们身旁呼啸而过，她捂住了嘴巴，屏住呼吸，眼睛被吹来的沙粒所蒙蔽，泛起了一层泪花。她发现初音还是在望着那辆车。
　　初音想要离开了吗，还是害怕离开呢？桑怡忽然问道。初音蓦地回头看着她，再也没有说任何的一句话。
　　晚上，桑怡找不到初音，只好一个人打发时间。伯父正在看电视，伯娘跑到隔壁家打麻将了，表哥在里屋温习——他这年考大学了。桑怡不看电视，也无意参与游戏，她只是坐在窗边，看着漆黑外面等待时间的流淌。
　　这里的夜晚是不会有汽车的轰鸣声的，但却并不代表这里就是一个寂静的世界——这里从来同寂静沾不上边。不需要竖起耳朵，桑怡就可以想见外面遥远的田野正在谱着一首交响曲，主角自然是蟾蜍和夏蝉。不时，一两只灰黑色的老鼠在桑怡面前从容而过，她刚来的时候常常被吓得尖叫，然而现在她已经完全习惯了。她庆幸从来没有一条蛇爬进她的卧室。
　　初音回来的时候桑怡并没有睡着，她只是假装睡着了，她听见初音打开窗户的声音，她似乎坐下了，像她刚才一样坐在窗户旁边，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桑怡醒来的时候，初音已经不见了。吃早饭时，桑怡才得知初音已经坐车离开了这里，到她读书的那个城市去了，一句话也没有留给她。
　　桑怡，昨天晚上你妈妈来了电话，问你要不要现在就回去？伯娘说，你睡着了，我们没有叫醒你。如果走的时候可以让初华把你送到县汽车站，伯父说，初华，你大概也学累了吧，就当出去散散心。好，初华说。
　　伯父伯娘，我想要在这里再住上一个星期，桑怡说。
　　伯父伯娘面面相觑。我以为桑怡你会住不习惯这里呢，他说，唉，现在连初音也住不习惯了，亏你还能住下去。伯父叹了口气。
　　表姐并不是伯父所想的住不习惯，桑怡解释着，她甚至不知道初音走的原因，但是她知道初音必须走。伯父，这里一天有多少趟车去县城？桑怡问他。大概四五趟吧，伯父说。早上六点，九点，中午一点，四点，最后一趟是傍晚五点半，初华说着，继续看他的书。表哥什么时候回学校？桑怡问。下个星期，初华说。
　　桑怡不知道她为什么还执意留在这里，她甚至不认为她的逗留是有必要的。她无事可做，胡乱翻了一本草稿本，带着铅笔和橡皮擦就出来了，她不会画画，她顶多只是涂鸦，但是，她认为带着一些东西上路，或者会比两手空空没有任何目的地游荡在空荡荡的四野更容易找到停驻的支点。她或者只是写写字，或者根本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拿着。
　　她给自己找个一个较高的地方坐着，她环视周围，有绿色稻田，有红砖房子，有电线杆，还有电线把它们连在一起。这一刹那，她忽然想哭，想撕心裂肺地哭吼出来，然后让所有的一切，萧飒在这个地方。
　　桑怡不信任任何一个人，这一刻，她再也没有任何借口否认这一点，她不知道她的这种偏见从何而来，这种偏见就像是天生似的一直伴随着她，同时也折磨着她。她缺乏一个为她不被所有人信任而发难的理由，所以她只能够自己忍着，直到崩溃，直到死。
　　她远远地看见一辆公共汽车又停在了田野之间，她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朝着那个方向奔跑过去。她刚到田边的时候，初华正站在那里。
　　初音她很喜欢看这些车，初华说。我知道，我看出来了，桑怡说。她现在都总是能够乘上这些车的，初华说，她今天早晨就是搭这些车走的。表哥你这么早就起床了？桑怡问他。我们这里的人都起这么早，初华说。
　　你们那里是怎么样的？初华想了想，下定决心问桑怡这个问题。表姐她没有告诉你吗？她从来不说这些的。难道就一个字也不提？提过，但是很少提。她怎么说？她说很好，又很不好。她说的实在是太对了。
　　你什么时候开学，再过一个礼拜回去会不会晚了？初华问她，你高二了吧？明年你就要跟我现在一样辛苦了。不会晚的，桑怡说，她不知道原来初音并没有把她来这里的原因告诉其他人。
　　公共汽车又开走了，这次定定地看着它远驶的是初华，桑怡知道他是带着同初音完全不同的心情的，他并不喜欢这派风景，他只是期待能够远走高飞。然而她喜欢的，她桑怡喜欢的，正如同初音喜欢的一样：她们喜欢看那些人在茫茫的稻田当中出现，然后再看他们消失。类似的情形重复着，永远有着他们的价值。
　　我只是比较喜欢看公共汽车在这里穿来穿去的样子！桑怡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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