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无瑕

　　翌日，高景起得很早，天下着微雨，有一丝凉风。洗漱毕，穿上西服，到食堂吃早点。食堂里吊着个鸡蛋大的灯，晦暗惨淡，还不及萤火虫的屁股亮，依稀有几个鬼魅在晃动。
　　高景进去问：“有啥吃的？”
　　鬼魅说：“面条、米线、饵丝、稀粥。”
　　“来碗面条，多少钱？”
　　“五块。”
　　面端来了，只一小撮，不够小猫塞牙缝，颜色屎黄屎黄的，气味馊臭馊臭的。高景挑了一箸，勉强咽下，忽觉肚里十万火急，赶忙撂下往厕所跑，大骂：“真他妈不讲卫生！”
　　厕所的声控灯耳朵灵敏，听见响动，赶忙活过来，抖擞精神，通体透亮，和食堂形成鲜明对比——可见肮脏的地方总是比干净的地方受人重视。
　　里面有很多屎坑，堪比时下官场，肮脏腐败无与伦比。他来不及挑选，奔往第一空。一老鼠蹿出来，从他鞋背蹽过，他惕然心惊，肚里那十万火急的“冤家”吓得缩头缩脑，想出来又不敢出来，很不是滋味。
　　地上密密麻麻铺着烟屁股，应该是学生的杰作，老师没本事吃这么多。屎坑与屎坑间隔道低矮的间壁，都贴满白瓷砖，乍看很靓丽，细瞄惨不忍睹：一张张粉白的脸攒珠缀玉，脚印、吐沫、烟灰、鼻涕渣星罗棋布五彩斑斓。突然一股水直注到他背上，一仰头，见是顶棚漏雨，那糟烂的水泥板长满了青苔、霉菌，斑驳陆离。雨水溅到手上，跟那面汤一样，屎黄屎黄的，很恶心，他赶忙草草收工。蹿到走道上，见墙上花花绿绿画着许多鬼画符，砌成诗歌模样，字体变化多端，当是许多学生合力完成的作品。他来了兴致，边系裤带边看，但见：
　　屎诗
　　人生自古谁无屎，可怜出恭没带纸。
　　茅厕一入臭如海，此身欲回事已迟。
　　俄顷心血都拉尽，便是难蹲难站时。
　　沥尽肝肠终是屁，独守困窘谁人知？
　　聊咂紫云驱惆怅，腐臭袭来香绕指。
　　鼻息俱化浑不觉，粪土零落一屌丝。
　　这诗着实俗得跟屎一样，但话糙理不糙。高景摇头晃脑，细细咀嚼，直觉满口余香，韵味无穷。虽不似史珍香的《屎记》那般恢弘恣肆，但短小精悍，耐人寻味。只是不明白，这翩翩中学少年未成人形就感慨世事无奈身不由己，未免太悲观了。
　　诗才难得，他索性用手机拍了照。又回宿舍擦拭鞋子、衣服，再到办公室去，扫扫地、倒倒垃圾、擦擦桌子、洗洗茶杯。
　　6:30，起床音乐响了，都是些老掉牙的歌，什么“我的老班长，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什么“一送里格红军，介之了下了乡”，什么“有良心的中国人哪，你听听”，最时尚的要数“太阳出来爬山坡，爬到山腰”什么来着，学生做了改编，歇斯底里大吼：“太阳出来爬山坡，爬到山腰想老婆。”你方唱罢我登场，什么“风在吼，马在啸，老婆在咆哮老婆在咆哮”，什么“雄赳赳，气昂昂，挺起机关枪，脱了衣爬上床，搞个花姑娘”……种种绝唱层出不穷。
　　早点名后跟段弘毅到69班听课。
　　段弘毅对他说：“高超的教学艺术要一节火把一节路，不要留后遗症，别管他早上还是下午，早上可以讲练习，下午可以讲正课。”
　　高景点头称是，却不知他什么意思。
　　“我们在实行教改，不是纸上谈兵，你好好看着，学着点！”
　　高景点头称是。
　　到了教室，高景先做自我介绍，学生都张着空洞的眼睛，闪着空洞的眼神，不知是惊是喜是鄙夷。完了端凳子到第八组跟学生围着坐下听课。
　　“拿出《同步练习》。”段弘毅说。
　　高景始知段弘毅刚才一番话的意思。
　　第二组两个女生唧唧喳喳在议论什么。
　　“啪！”段弘毅猛击多媒体的铁板一掌，大呵：“贱妇！还不住口！”
　　初刻拍案惊奇，满座寂然。
　　高景被震惊了，小声问旁边一生：“他平时都这样骂么？”
　　那生用手遮着口怯生生道：“这算什么，淫贼、偷汉婆、入娘贼、潘金莲、苏妲己、狐狸精，什么都骂得出口，他可是这方面的专——”
　　“啪！”二刻拍案惊奇。
　　高景一抬头，见段弘毅恶狠狠盯着自己，赶忙正襟危坐。
　　第四组一男生还在弯头翻桌空，段弘毅几大步抢过去，劈脸一嘴巴，那生白生生的脸上顿时飞红滴翠。
　　教室杀气重重，学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高景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又疑惑，这厮故意杀鸡吓猴还是一贯如此？又想问学生，但见个个畏缩得像老鼠见猫，便忍住了。
　　学生服服帖帖了，段弘毅开始上课了。先讲修辞手法判断题，他总把无足轻重的知识反复搓揉，搓得它衣衫褴褛体无完肤，譬如解释“夸张”，先下定义：“夸大其词的写作手法叫夸张。”说完叫学生记下。接着解释：“‘夸大其词’就是把词夸大，‘其’是文言用法，表‘它的’，‘它的’就是某个事物的，后面接名词，名词就是它的某种东西；‘写作手法’就是用某种手法来写作，好比用某种掌法来打人，某种掌法就是写作手法，手法就是用来写作的；‘夸张’就是夸张，就是夸大的张，即前面所说的那些东西，那些东西你们要好好记。”又让学生自个把刚才抄下的定义默记十遍，再面对面互相提问五遍。又警告：“这是修辞手法！必考无疑！”学生不知他夸大其词，又怕不记被打，只得没头没脑地背。
　　高景听得无聊，直想打瞌睡。
　　接下来一题是根据句子意思写成语，其中一条是“思想一致，共同努力”。
　　学生回答：“齐心协力。”
　　“Wrong！”段弘毅评判道。以往他很少用英语，今天因为高景第一次来听课，他要秀出自己学贯中西的风采，震慑他，让他以后乖得像条狗，昨晚特地跟儿子学了几句，说得半生不熟，“Wrong”的发音俨然是“汪”！
　　学生听得狗吠，知是他不同意，又说：“同舟共济。”
　　“汪汪！”
　　“和衷共济。”
　　“汪……汪汪……汪！”段弘毅一阵撕咬。
　　学生都以为他得了狂犬病，闪出惊异的眼光。
　　“饭桶，这么简单的都想不出！”段弘毅斥道，“同心协力！”
　　高景震撼，语文什么时候变得比数学还要精确了？
　　“哦——”学生恍然大悟，噼噼啪啪摇涂改液，不敢稍有差池。
　　又有一条：刻画描摹得非常逼真。
　　学生回答：“栩栩如生。”
　　“汪！”
　　“活灵活现。”
　　“汪汪！”
　　“跃然纸上。”
　　“No 对！”
　　既用“No”否定了却又说“对”，学生搞不懂它葫芦里买了什么药，干脆闷着。
　　段弘毅用渴望的眼神望着大家。
　　“惟妙惟肖。”一女生畏畏缩缩地回答。
　　“Good Good！”段弘毅高兴地拍着爪子，却不知自己的发音是“姑爹姑爹”。
　　众生大笑。那女生大惑不解，自己是女的呀，要叫也该叫姑妈，为什么叫姑爹？疑心他得狂犬病神经错乱了。
　　“王德富！王德福！”段弘毅又连赞两个“Wandful”。
　　班里一男生叫王德富，听得叫喊，赶忙收敛笑容，站起来听候发落。
　　“你站起来干什么？疯了！”段弘毅吠道。
　　王德富疑惑地坐下，断定它得狂犬病了。
　　“赶快改正！”
　　众生又噼噼啪啪摇起涂改液，高景的心都被摇碎。
　　“刚才讲的题做错的抄十遍！”段弘毅强硬地说，“哪几个错了？举手！”
　　一只只手雨后春笋般冒起来。
　　“都给我抄！”段弘毅吠道。
　　接下来一题是解释重点字词意思，先是“黄钟大吕”，段弘毅兴致勃勃：“黄钟，顾名思义就是黄色的钟，大就是很大，至于‘吕’——”它伸长脖子张大嘴错动几下。
　　学生以为要让他们看熊牙，都歪着头瞄。
　　“嗷嗷嗷。”他又把牙齿错动几下。
　　学生瞄得更仔细。
　　他见众生还不解，干脆拈起兰花点穴手往嘴皮上一抹，摇头摆尾，桃羞李涩，风情万种。
　　学生一脸茫然地笑。
　　“饭桶！肢体语言做到这个地步还不懂，无药可救！”他狂吠，转而循循善诱，“两个‘口’在一起怎么样？”
　　“亲嘴。”有学生小声说。
　　“下流！”熊猫耳朵比猫耳还灵。
　　他转而想，“亲嘴”不无道理，不能扼杀学生的想象力，便拐弯说：“其实也对，但表达要典雅，不能说那个，要说‘合口’，大家想想，一合口就怎样了？”
　　“就硬了！”
　　“废话！”
　　“就湿了！”
　　“废话！”
　　“就大了！”
　　“王德富！”段弘毅击节赞叹，“一那个就大了！”
　　王德富又站了起来。
　　“站起来干甚？我叫你了么？疯了！”
　　王德福又纳闷地坐下。
　　“哦，我知道了！”一生抢道，“‘黄钟大吕’说的就是黄色的钟肚子大了，要生娃娃，比喻蕴含着新生力量！”说完把头一仰，得意地望着天花板，等待嘉奖。
　　“乱弹琴！”段弘毅斥道，转而纠正，“‘黄钟大吕’也可以说‘黄钟吕大’，合口而张大，即‘黄钟口大’！”
　　高景惊讶无比，暗叫：“你这不是狗咬苍蝇瞎嚼吗？”
　　一男生壮着胆跟他较劲起来：“照这么说，‘品’字怎么解释？三个人在那干什么？”
　　不待段弘毅回答，另一男生又问道：“‘品’字还好解释，‘器’字怎么说？四个人张着嘴跟一只狗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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