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世界贩梦屋

　　我用一只手托腮，看着那个容颜多年未变的女子，平静地舀着汤。

　　“你还记得他吗？”

　　“早就忘了。”

　　“可我还没说是谁。”

　　舀汤的手停下了，我看着她，她的脸上依然无悲无喜。

　　“忘了，就是忘了。”

　　我去了阴间一趟，那是我上一位客人的委托。

　　奈何桥边的木屋里，有一个女子在煮汤，那是一张沉鱼落雁的脸，一支碧玉簪子挽起她如云的青丝，象牙色的皮肤，越发显得下巴小巧可爱。

　　我趴在她屋子的窗子上，问她：“可否帮我问问阎王，花妖曼珠和叶妖沙华还有多少次轮回要渡啊？”

　　她煮好了汤，便拿桌边的青瓷小碗盛，头也不抬地说：“还有无数次，除非神能够想起来终止他的命令，否则他们还是永远都见不到面。” “你说，神的旨意真的不可违抗吗？”

　　孟婆的手顿了顿，抬头看我，凝声道：“这不是你我这等人能够痴心妄想的。哪怕你真有这等本事，也不应该妄议……” “那你呢？”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想在其中找到一丝端倪。“你还记得他吗？” 2

　　很少有人知道，忘川奈何桥旁做汤的孟婆，是个容貌年轻的女子。

　　而且还是个很漂亮的女子。

　　而且，烧菜也很好吃。第一次我见到她，惊艳于她的手艺。我在大快朵颐了一番后，慷慨赠了她一坛酒常人那酒一生只能饮一杯，否则影响命数。

　　可她不怕。

　　但那一坛酒，也不过三杯。第一杯，助她去凡间历练。她化作俏皮少女，在人家明媚的春色中流连忘返。

　　不想走到悬崖边，见有朵花在峭壁上开的正艳。

　　她附身去采，差点失了足。虽说她不是凡人，但这要是跌下去也够她痛苦半天。

　　幸而遇见一位过路的读书人救下她。为了报恩，她烧了一顿饭给他吃。救命恩人吃了以后惊为天食，再看看眼前惊为天人的美人儿双目含情，正娇羞地看着他…… 电光火石，噼里啪啦。才子佳人一见钟情。

　　以身相许救命之恩。

　　是很俗套的故事，她却偏偏沉迷其中。她为他洗手作羹汤，一日三餐，用尽心思。

　　几万年以后她在地府开讲座，大谈“想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的时候，看着讲台下那些眼睛亮晶晶的小女鬼，还是会想起那个男人。

　　但最终还只是浅浅一笑。把一切挥散到九霄云外。好景不长，凡人的寿命总有尽头。

　　几年后，救命恩人生了一场大病，不幸撒手人寰。

　　孟婆也接到阎王传令要她回到地府。 3

　　奈何桥边，他再次见到她。

　　那日孟婆一改平日里荆钗布裙的朴素打扮，挽了高高的发髻，插金钗步摇，一袭红裙，披着一层如同烟雾般缭绕的红纱，掩住半露的□□。她把唇画得快要滴血，艳过了三生石旁的彼岸花，紫色的眼影快要斜飞入鬓，妖娆地瞒下她眼里的落寞。

　　可他还是认出她，惊喜想要拥住，却被无形阻隔拦下。

　　她看着他那张自己日夜思念的脸庞，还是对他招了招手。她饮了第二杯酒，许愿与他在这阴间平安度过万年。她把他藏在自己阴界的府邸，自以为瞒天过海。

　　她甚至砍倒一片彼岸花，想尝试种点蔬菜。不过最终没能成功。

　　孟婆只好贿赂小鬼替她跑腿，在人间带来新鲜的食材。两个明明都不需要吃饭的人，在一起把酒言欢，醉生梦死。

　　只羡鸳鸯不羡仙。

　　只是他们还是被阎王发现了。

　　自然少不了一场大吵大闹，只是一直十分宠爱孟婆的阎王却死活不肯松口。

　　他拿出天条扔在孟婆的面前。

　　“神的旨意不可违抗，也永远无法违抗。”

　　最后黑白无常亲自带走了孟婆的爱人，给他灌下遗忘的药汤，将他送入轮回。

　　那碗孟婆汤，是孟婆最后做给他的食物。

　　这件事以后孟婆休了个长假，当她再次出现时，依然坐在那高高的台子上，面上无悲无喜。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后来再也没有人吃过孟婆做的菜，她煮的东西只有每日千篇一律的孟婆汤。算来也有几千年了。

　　孟婆继续工作，再也没出过差错。 4 第三杯黄粱梦，被我收回了。

　　其实我那黄粱梦本来就是给凡人喝的。我们这种非常人的一生太漫长了。留些实现不了的愿望，日子才有盼头。孟婆没有来讨我的债，我们各自守在两界。安分守己很多年。

　　一直到这次我受了花妖曼珠的委托来打探事情，才见到她。

　　“我记得你还欠我一杯酒。” “我当年卖给你的，不过是一坛水罢了。你的情劫是你命数中写好的。” 我看见她的眸子暗了暗。还是什么没有说。

　　又有来要汤的人了，我见那人的眉眼有几分眼熟。

　　“姑娘你可曾见过一个脾气有点暴躁的姑娘，她烧菜很好吃，心地也很善良。”

　　“没有。”孟婆给了他一碗汤。“喝了它，你就忘了。”

　　男子接过，一饮而下。孟婆回头对我说：“这几千年来，我的确每过百年就能见到他。有时他像那一世那样年轻英俊，有时他老态龙钟。有时他甚至不是人，是古怪的锅碗瓢盆飞禽走兽。” “可我还是能认出他。” “他再也不认得我，我们近在咫尺，却天各一方……你喝了汤，怎么还不走？”

　　最后一句话，她问向了那个男子。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还请姑娘传个话，给那个姑娘——下次轮回归来时，我还想看见她的笑。我们终究会白头偕老，哪怕天各一方。” 孟婆错愕抬头，那人却已纵身一跃。 “我给过他一杯黄粱梦，无论他喝过多少次孟婆汤，都不会忘了你。他记得你们之间全部过往。”我拍了拍孟婆的肩膀，“有什么话，等下一个百年吧。” “我不欠你一杯酒了。” 我走出孟婆的小木屋，背后隐约传来抽泣声。

　　我打了个哈欠，盘算着要不要在地府也开一家黄粱的分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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