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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二)
午后,天边凝着一团明艳的火,那是在春天,在雁州城才看得到的景。寿安把这景从小看到大,心中的火光从未熄灭过。
他心不在焉地跟周毓说:“芋头好吃么?”
周毓嗯了一声。
这家伙,先前说难吃,现在吃个芋头都细嚼慢咽的,似乎要细细品尝其味。
芋头的味道是上乘的,可每个到雁州来的官员都从不会从里头咂摸出美味来,他们只是皱着眉头,毫不客气地谢绝了。
爹以前也喜欢吃这玩意儿,但经历过那么多次挫折后,无论是将芋头带给儿时的玩伴或是什么人,在旁人眼里,这一箩筐盛得满满的芋头就如它表面那样粗鄙不堪。爹因此变得沮丧,因为芋头就代表他自己。
从来没人会仔细欣赏,都以为是杂七杂八的山野吃食。
寿安家在雁州这块地上颇有名望,光有名望却是不够的,没钱,咋办?寿安爹娘是出了名的和气,而且他爹当过官,为人清正,邻里一般有了事是找他,没事,也找。
寿安前头有个姐姐,叫春杏,小名唤作杏子,起的都是最最平凡的名字。娘说,在大梁,穷人家,特别是女孩子,别取富贵的名字,消受不起,起个花啊草啊之类的贱名,兴许还能博得老天青眼,请来福运呢。
春杏很安静,沉默寡言,从不跟寿安个小布头抢东西吃。
有一日,爹揣来了几斤猪肉,不是很新鲜,却也足以让全家人高兴。肉不多,要分成几餐吃,一餐就一丁点,有时连寿安都只能尝到肉渣,腥中带甜。
爹娘是不参与吃猪肉环节的,让两个小孩子分了吃。当时寿安不懂事,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拿了春杏的那份,春杏却不说话,在一边,默默地吃起了芋头。
寿安看她吃得有滋有味,出于小孩子心性,对貌不惊人的芋头有了好奇心,于是又跟春杏要了芋头来尝。
结果,春杏拿的芋头正好烂了皮,寿安吃得面甜心苦,并没有认真去琢磨其中的味儿。
而春杏既没拿到猪肉也没拿到芋头,两手两空,饿着肚子熬过了一天,终于撑不住,一个跟头栽倒了。
娘当晚拖着寿安进了房,关了门,抬手一个巴掌,打得寿安哇哇直叫,两眼泪汪汪,依然是不明就里。
娘板着脸,说,知道错了没?!
寿安苦兮兮地拉长了一张脸,说,知道了。
娘说,那你还不快去!
寿安莫名其妙,问,去干嘛?爹又买了啥好吃的?
娘那一张脸彻底黑了。
在那之后,娘给寿安罚吃一整个月的芋头,不准烤,不准抹油,寿春吃好的也不准馋。
寿安于是多长了一个心眼:照顾好春杏。
不过,那一个月的芋头倒不像是罚,反而是赏,原先不太爱吃芋头的寿安发了疯似的找芋头吃,活似老鼠爱上了大米。
姐弟俩的感情也有了好转,春杏开始笑,寿安与她说,多攒几个笑脸,以后方能嫁得个好夫君。
春杏记在心上,与寿安的互动越来越多,使漫长的一年在他俩笑声的折射下足足缩短了半余年。
那是寿安过的最快乐的日子,他记起家里最穷的那几天,娘到山上采芋头,一半拿去卖,一半留在家里吃。各种花样的都有,娘手艺好,所以即使嘴上啃着的是山野芋头,心同样暖融融的。于是,最穷的时候也不再是最穷的了,而是最富裕的时候,即使家徒四壁,仍是幸福得不得了。
如今回忆起来,却像是离了几千百年,仿佛从未存在过。
寿安的心情莫名变得沉重,他瞥了一眼周毓,脸上没什么表情。
“明天还吃芋头,行不?”
“唔。”
寿安连续几天煮的都是芋头,周毓也吃不厌,嘴皮子都磨起泡了,仍是乐在其中。
周毓明显是个须娇生惯养的主儿,脾气现今这么好伺候,寿安不免来了点心慌,生怕这祖宗某一天突然发病。
又由于周毓得治眼睛,寿安拿着岑熹远赐的银票,每日去领一次药来。然而他不知道成效怎样,日子也就一天天过下去。
暮春的一个清晨,天边刚刚露出一片鱼肚白,闪着银鳞,怪亮眼的。寿安老早起了床,换了身衣服,预备先去药铺拿药。
临走前,他替周毓抻了抻被子,免得着凉,早上露水重,湿意重重,最喜欢往周毓身上扑了。
寿安的动作极其轻微,因周毓生性敏感,往往是有了点风吹草动便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好生歇息调养了几个月后,睡意渐渐地也有了那么一星半点,不再轻易惊醒。
然后便抬脚出了院子。
拐出永福后巷,进了前巷,周遭有了人气,迎春堂的门也开了,掌柜的正挪动着一整个头颅寻生源。
掌柜姓张,名延,同样是土生土长的雁州人,说话时口音极浓,前年娶了个北边的媳妇,据说成了妻管严,慢慢的改了乡音,让外地人听得明白了。
寿安可不是外地人,他对街坊四邻都熟悉得很,尤其是迎春堂张姓的这一户人家。一来,便把银子砸案子上,道:“跟昨儿一样。”
张延连忙收了钱,往后唤了声,一个肤色较深的少年冒出了脑袋,与掌柜低声细语几句,很快地就出了药。
寿安奇道:“你家门房新收了弟子么?还是个外来人?”
张延道:“没法子的事儿,安庆走了,最近……”他面色似乎变苦了点,低声道:
“朝廷上又闹翻天了,好像是北方的蛮族有了沾染内陆之意……朝廷大举招收兵马,连偏远的小城也要受牵连,硬得搜刮几个壮丁去。我怕,连雁州……”
张延时常外出,一年要去京城游逛好几次,一回来就跟附近的人家唠嗑,添油加醋,把好些寻常事说得神乎其神。
寿安自然不信他的鬼话,道:“胡说,当今圣上可是位明君,政策搞的好,怎会糊里糊涂就跟蛮人打仗?那些个蛮人,清一色虎背熊腰,喝羊奶长大的,人家日日都在马背上讨生活呢!”
张延道:“我怎么晓得!总之,要变天喽——”
“不过呢,这个——”张延往后指了指,“有残障的,是我媳妇的侄儿,做事挺伶俐。”
寿安再次打量过去,那少年面容说不上俊,倒有股吸引人的野蛮劲儿,浑身上下处处透着强健。
这样的男儿,若是有残障,倒可惜了。
寿安道:“叫啥?”
张延道:“永生,是俗名,从那边带过来的名儿。”
寿安又道:“患了什么病?”
张延道:“腿……有点不大不小的毛病,小时候落过马,耳朵也有问题,奔跑和骑马是不在行的。”
寿安轻声说道:“是么?”
张延:“朝廷向来不招这样的人……对了,安子,有人说你家……住了个官人?”
寿安噗嗤一声笑出来:“哪跟哪呀,官人?那倒不至于。”
张延迟疑道:“若不是有权有势的官人,恐怕也会一并抓了去……我到京城里见到一个商人,那商人说官差飞扬跋扈,逮着谁就捉谁,捉老鼠似的。那样的情势,当真是可怕,满街的官兵,到处吆喝,捉人,做老百姓的吓得差点出了尿。”
寿安:“不怕,都是瞎话。那位虽说不是个官人罢,就算朝廷缺人,也不会要他的。”
张延:“为嘛?”
寿安:“是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瞎子。”
张延瞪圆了眼睛:“呵,巧,真巧,走运罢!”
寿安笑了笑。
可不是走了狗屎运。
周毓看着也老大不小了,二十七岁上下的样子,又没伤着哪里,几处重要的地方保管得好好的。在官兵的眼中,那就是香饽饽,争着抢着要的,偏生瞎了眼……谁能说这不是祸中带福呢!
寿安笑下去,忽然觉得不对劲,急忙道:“谁告诉你的这事?”
张延道:“管肉案子的金福说的。”
金福是个混混,无赖,脸上全是见不得人的黑麻子,小米粒似的,惹事生非的主儿。
张延见寿安一副怪里怪气的神气,起了逗弄之意,笑道:“金福还说,那小官人模样挺俊俏,相貌是一等一的好,你把人家关在后院,莫不是……”
寿安拧眉:“莫听了他的胡话。”
张延敷衍地应了一声,因后头来了事,交代了几句,便匆匆错开身子。
寿安走回永福后巷的时候,该出门的人已一溜烟都到了街上,摆摊的摆摊,蒸包子的香气蔓延了一路。
实在是经受不住诱惑,于是寿安掏钱买了一包热老菱。
回到家,迎面是铺天盖地的芋头气味,寿安闻味得腻了,打了个喷嚏。
周毓循声而来:“小安子?……你买了什么好吃东西?”
狗鼻子。
寿安掏出捂得更热了的老菱,先动手替他剥了,塞嘴里。
“这是啥?……小安子,你对我可真好。”周毓乖乖地咽下,露出一点笑意来。
寿安不禁皱了皱眉。
这家伙老是“小安子”“小安子”不停地叫,旁人一律唤他“安子”,虽然都是小名,可周毓的加了个“小”,就显得格外亲密些。
偏偏从年纪上来说,这没什么不对。
听起来像啃了屎一样别扭。
晚上,周毓早早地躺上了床,过了一会儿寿安预备换了活儿做,却被光脚出来的周毓拉进了里屋。
寿安来不及呵斥他,因为周毓这回力气使得狠,一有挣扎,就加大手上力度,活生生要把寿安掐断气。
结果周毓把他拖上了床。
周毓睡的是寿安原先的床,很软,两个人一躺上去,立马陷得厉害。那一刻,平躺在床上的寿安居然生出了一种安详的错觉。
周毓趴在一边,离得近,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汗液与汗液相互交融。一呼气,寿安就不受控制地感受到那一股温热的气息,刹那间心跳如擂鼓,这才想起周毓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了,而自己,还没到弱冠之年。
这注定是个宁静的夜晚,一轮皓月悬在寿安抓不到的地方,一眼朝外望去,入眼的是一片青白色,渺茫而深远。
寿安睁着眼,眨都不眨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在寿安眼眶内,那轮明月黯淡了几分,耳边突然响起周毓的声音:“怎么记得给我带老菱?不是说就一直啃芋头么?”
周毓似乎是极困了,然而他还很精神的样子,硬把寿安的头扭过来,直视着他。
寿安面不改色:“手头不紧,况且你喜欢吃,不是吗?”
周毓倒没否认,低低地说了声“是”。
这之后,又沉寂了许久。
是周毓先打破了凝固的气氛:“我……我很感谢你。”
寿安:“为嘛这么说?”
周毓:“你带给我很多我没吃过的东西,了解了……很多很多,数不清的那么多。”
寿安:“才几天。”
周毓:“你不明白……对于我而言,几个月,甚至几天的时间就足以去了解一个人,一件事。”
寿安默然不语。
“然后呢?你感谢我,所以用这种方式来报答我?”
周毓好像是在极力隐忍着险些破茧而出的笑容,绷紧了面孔,道:“在以前,我的一个拥抱,一句话就能让人从阴曹地府升入天堂,从天堂坠入阴曹地府。”
寿安:“那是以前,现在呢?”
周毓住了嘴,沉吟片刻,道:“岑熹远……没告诉你我的身份?”
寿安:“岑大人怎会与我多说,废话无益。……你莫非真是个官人?”
他没来由地想到金福那张丑恶的嘴脸,若真与金福所说一样,周毓——吊儿郎当的浪荡子周毓是个官人,他打死也不信。
寿安忐忑不安地去看周毓的脸色,还是那样嬉笑怒骂尽浮于其上,听到“官人”一词时,有点微妙的变化。
他娘的。
不会真的要他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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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邱烧坏了,实在不会起名字,不知道古代人咋取的,所以寿安啊永生啊春杏啊这些玩意儿都经不起深究,画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