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nnie的法则

　　很多的重新开始，都是从扔掉带有过去记忆残片的旧物开始的。十分凑巧，孔令笙与楚容当时只签了三个月的合租合同，眼看着三个月便到了眼前。孔令笙一心为眼前的以及天边还未看见的烦恼而烦恼着，未曾注意到时间一天天的过，楚容却不与她提续房租的事。她自然也不晓得，房东身份的楚容本是多么包租婆的一个人。
　　她不再去眺望客厅里的那扇大窗户，无论是在饭桌后装作无意抬头，还是躲在厚重的遮光窗帘后小心探出一双眼睛。那些她曾经站过的角落，被重新放上了更加繁茂多枝的盆栽，能填满的地方都被填满了，仿佛从来就是这样，一个直径25厘米的花盆，一盆参杂蛭石和珍珠岩的腐殖质土壤，看不见却存在的水，养育一片豆绿的生机勃勃。
　　距离陆望川家门口那一场笑话的发生已过半月。这半个月里，比起将陆望川这个从来就是她一厢情愿在心底种下的枯苗拔除，当如何对待另一个不得控制，不知何起而生的怪芽成了让孔令笙惆怅与纠结的当务之急。她不止一次在睡前回想起那天晚上，聂屿奇将自己一把拉到身后，她记得他的手，有力而坚决。
　　她也不止一次在梦里自说自话地将这段算不上缘分的缘分给续了下去。有一次，孔令笙梦见聂屿奇为了救自己和被一群小混混打的满嘴是血，给她吓得半夜惊坐了起来，跑到聂屿奇房间确认那厮是否真的如此。结果她一推开门，就见聂屿奇那厮抱着半个西瓜吃的满嘴都是红红的西瓜汁一脸懵地看着她，看着她，愣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道：“哎呀，不是吧……我看这半个西瓜在冰箱里放了一天多了，你们都不吃，我才抱过来吃的。这么晚了你……你不是也要来一口吧？”
　　原本该是很气的，她却看着这样的聂屿奇忍不住笑出了声。孔令笙重新板起脸，伸手在桌子的抽纸包里抽了两张纸，向聂屿奇丢了过去。
　　那两张纸如两块姑娘的绢帕，轻飘飘地粘在了聂屿奇满是西瓜汁的嘴边。
　　“神经病啊！大晚上的！”
　　孔令笙回屋关上门，嘴角竟然还有丝笑意，仿佛是被骂得心满意足。
　　这种情况，一次两次是暧昧甜蜜，一来二去一直没有进展，就成了劳心费力莫名其妙了。上一次长期暗恋的惨痛失败让孔令笙没有信心去做先捅破窗户纸的人，何况对方还是个对她上一段感情几乎完全知道的人。她能感觉到他对自己有几分的特别，这份特别很微妙，但又似乎说不清到什么程度，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感一遍一遍模糊着她的双眼，也不知不觉地却增加了她的慎重与矜持。
　　比起陆望川的从不回应，眼前这个偶尔能给自己回应，偶尔能帮自己出头，雨天把伞让给自己，会和她说跟我回去的男人更能带给她喜悦和期待。

　　轻轻的，轻轻的，秋天来了，孔令笙26岁的生日近了。
　　今年还是和往年一样，孔令笙会和父母一起在外面吃一顿生日饭。平日里没有时间相聚，生日、纪念日就真的成了孔家推也推不掉的见面日子。往常都是前一天晚上，由孔令笙的母亲打电话通知她，第二天什么时间直接去哪个餐馆吃饭，这次却与往日有了一点不同，这电话竟是三天前便早早打来了。
　　母亲让孔令笙好好准备一番，来时穿得体面一点，却又没有明说到底是为了什么。孔令笙心思一转，脑中突然浮现前两日在ins上看到的某句话，某张照片，独自猜出了个大概。她小口抿了一口水，随即在电话这一头双肩轻轻耸了两下，像是要弹掉落在肩上的羽毛，也像是曾经手指微微一动，弹落指间忽明忽暗的火光前摇摇欲坠的烟灰。那个人虽然很久不见了，可一提起他就总会让她想起自己偷偷地做叛逆少女的那段不咋成功的日子。孔令笙知道母亲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和自己强调很多遍穿衣打扮方面的事情，她也没有心情按照谁的要求来做。
　　“您见过哪个文艺女青年打扮得跟名媛似的？我只能保证那天不在人家面前抽烟而已。”
　　孔令笙母亲对她这种漫不经心不着调的语气早已麻木，对方显然是急着挂电话，声音平得仿佛一张拉长的马脸：“瞎说什么呢？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还不知道吗？这么些年都由着你随心所欲过日子，以后……，算了，以后再说吧。早点出门，别迟到了。”
　　挂掉电话，一丝讥诮笑意存于孔令笙微微上扬的嘴角。她心想，这么多年了，您从来没有努力想要了解我。曾经的试图了解，遇见了困难便就放弃了。您只看到了您想看到的样子，而局部是无法代表整体的。怎么，已经受不了这种模式了吗？在孔令笙自己对这种暗暗努力，却不知何时有出头之日的生活模式感到恐惧之前，她的母亲就先一步忍受不了了吗？也对，她嘴角上扬，很像是漫画人物的嘴角没有被仔细处理的线条，是生硬的，并不温柔。按照孔令笙的计算，这一日的确会到来，此刻却是早了些。就像当初她也不是为了一定要得到什么而坚持走这条路，如果一定会有遗憾一说，那为梦想努力过和只是为梦想梦想过终究还是不同的。
　　只是她的努力，迄今为止还是些不着调的样子。
　　孔令笙陷入深思时似笑非笑的样子，正巧被路过客厅沙发的聂屿奇捕捉在眼中，聂屿奇这几日对孔令笙也算颇有留意，他停步注视了她片刻，张口问：“你那是什么表情？”
　　孔令笙扭头，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对上了聂屿奇一双星辰般的双眼。此刻，他们都想从对方眼中看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可聂屿奇没有给孔令笙她想要的答案。
　　“表情？我的表情怎么了？”孔令笙作打哈欠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不着痕迹地捏了捏莫名有点感性和酸涩的鼻子，起身拿起茶几上的一杯牛奶，如一阵风似的轻轻飘到聂屿奇身边，眨眼笑道：“你知道吗？我要相亲了。这真是大龄女青年的悲哀啊！”
　　“是大龄单身女青年！”本已回到自己房间的楚容突然飘了出来，十分严肃地纠正道。
　　孔令笙头也不回，一边往自己房间走，一边纠正：“对对对，大龄单身、单身、单身女青年。”
　　客厅里只剩下聂屿奇和楚容两个人，楚容见聂屿奇一副若有所思的呆样，对着他肩上就来了一巴掌。一声响后，聂屿奇回过神来，将楚容望着，很是认真地问：“单身有罪吗？”
　　楚容说：“在我看来无罪，在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舅舅七大姑八大姨以及一堆排着队等着领红包的小崽子们看来那可是重罪！”
　　奇的是，平日里最听不得这些伦常道理的聂屿奇这一次居然像是听到了心坎，也是第一次，在听到这种含蓄的催婚话后，霸王花点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客厅里只剩下楚容一个人。她倚着门框，看看聂屿奇的房门，又望望孔令笙的房间，心里如意算盘敲的是叮当响：嗯，有戏，很有戏。

　　人有时候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不断学习进步的人，还有一种的吃老底的人。孔令笙大学毕业后，一直努力让自己保持大学时候的学习习惯，不说再学一门语言，至少一个月吧，有那么三天还能背背单词。尤其是搬到华亭小区后，她对过去的执着便仿佛是一潭年代久远的泥沼，是沉池她陷在其中，急需一棵足够纤细也足够有力量的救命稻草。
　　而聂屿奇好像是自说自话破门闯进来的，那一脚踹得真响亮。
　　第四个月的稿件才交完，对第五个月的稿子的恐惧感就开始深深地支配着孔令笙的心。她虽不是宅女一枚，可也算不上是个旅行家，那些旅行稿，本来就是有感而发，没曾想无心插柳柳成了荫。现在真是好了，就差把小时候第一次去天安门的事情翻出来写了。
　　杂志社欠她两个月稿费，她欠自己一场高飞远走的旅行。
　　也许某一天，正午或是深夜，孔令笙背着个包在火车站随意买了张车票就离开B城旅行去了。但是这几天，总是有一种不知因何而起的不安伴缠绕着她。她会做奇怪的梦，糟糕的睡眠质量令她白天码字时脑袋闷闷地疼。这样的不安在母亲那通电话之后，仿佛被激活了一般，突然被放得尤其的大。
　　口袋里的钱总是不给她充大爷的机会。孔令笙跟楚容续了一个月的房租，并且辞掉了楚容临时助理的工作。楚容不理解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她本可以顶替潘安安的位置，以十分光彩的手段，不，根本谈不上什么手段，完全是潘安安自己的选择。而孔令笙也没法对这件事情和楚容解释些什么，无从开口，无话可说。最后她憋出一句大慈大悲的话来：人家刚没了孩子，再没了工作的话，怕是要出人命哩！
　　孔令笙也不知道还能在2506住多久，仔细想一想，她应该也没什么理由一定要留在这了。前些日子李宥乔回来，只有孔令笙一个人在屋子里。她看着李宥乔手脚利落地收拾东西，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她问他的时候声音很轻，仿佛一滴细雨落在水面上，完全激不起涟漪：“你是不是要搬走了？”
　　李宥乔抬头笑了笑，说：“回家过暑假呀！”
　　孔令笙说：“哦哦，过暑假。我们有一阵子没见了，感觉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是吗？”李宥乔没抬头，只是随口回了一句。
　　语气比较平淡，仔细体味可以感觉到失去了从前的熟络和热情，习惯于观察人这些细微神情的孔令笙感觉出了其中微妙。她藏住了想要继续谈话的冲动，将可能伤情的告别压缩成一句短短的“回去常联系”。然后回到自己房间，找到一件平时穿着顶舒服的衣服换上，化了淡妆，慢慢悠悠出门。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一路上，她的脑子里一直重复着这一句话，结果地铁换乘时太过投入脱口而出被一个中学生听到了，人家看了她一眼，大大方方回了句“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你说什么？”孔令笙回神，问这个扎着马尾辫大约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说：“‘沉醉不知归路’的后两句。”
　　“后两句……哦哦，后两句……谢谢你……”
　　然后她坐过站了，接着她意料之中地便迟到了。

　　你有没有那种坐飞机的经历。就是很尴尬，和飞机晚点还不一样。是你自己晚了，过了安检还找不着登机口，找到登机口了发现空姐用一种特别无语的语气正在广播你的名字，发现和一只哈士奇似的急急忙忙跑过来之后的你就是她广播的那个人之后眼神更别提多无语。这还不算什么，你一个人坐着摆渡车过来，一个人登机。你看你都这份上了，买的一定是经济舱了。一定也没有来的及选座位。毫无疑问你的座位就在最后一排，从过道走过去的时候，那一双双眼睛像一个个X光扫描仪，把你从头发丝到鞋底灰一一扫遍。此刻给你个超能力，瞬间移动还是隐身术？都没有。走过去，或者跑过去。当然，我想空姐是不太乐意看你爬过去的。
　　那一次孔令笙的低头走过去的。而这一次，她扬着头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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