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紫微劫

　　近些日子，紫微山上出了一桩大事。

　　这山里头的一窝兔子精里，有一个唤做符勉的，被一个灵仙看中，说要收到天上去。此事一出，便生生在这紫微山上炸了锅。我今日出去采萝卜时，便看到隔壁的狐狸精，对面的麻雀妖，甚至那山上独住着的虎妖都下了山，围坐到一起，议论着这桩八卦。走过时，还听见山羊婶子颇为抑扬顿挫的嗓音在念叨，“符勉我认识呢，可是只了不得的兔子，才不到两百岁的年纪，灵气便是足得很。我前些日子还说，他自小面相里就带着福气，果然被我说中，是个有造化的……”说得一旁坐着的众人纷纷点头。

　　我微微叹口气，符勉当然是个有造化的。要知道，我们这般的妖，几乎个个的心愿都是要勤勉修炼，只愿有福气有朝一日，能得登大道，飞升成仙。符勉得此机缘，能跟着灵仙上天，成仙便是指日可待的事情，我内心很是为他高兴。只是这高兴里亦带着些微的惆怅，怕只怕，自此一别，相见无期。

　　我采了一大筐萝卜，吃不完的，便索性哼哧哼哧地搬到了兔子窝里，造福大家，正碰上了符勉，他化了原型憨态可掬地坐在一堆经书上甚勤勉地念书。见到我进来，连忙幻化成人形，跑到我的跟前，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拿着尊敬且爱戴的眼神望着我，恭声道，“姥姥小心些，这些琐事，姥姥只管吩咐我们这些小辈去做便好。”说完甚殷勤地帮我把萝卜收好。

　　我只好背着双手端站一旁，微笑看他，目光甚慈爱，形容甚萧索，内心甚忧伤。

　　其实若真论起辈分来，莫说不过两百来岁的符勉，便是这兔子窝里最年长的族长，叫我一声姥姥我也是亏的。只是这妖精自入了修仙一道，向来只论灵力阶品，却有几个肯与你计算这年岁长短的。我也是被猪油蒙了心，分明都已不记得自己年岁，偏偏受了一群小兔子的撺掇，注了灵力入那测算生灵年岁的半菩提里。谁料到这半菩提抖了半晌，也没抖出个年岁来，反倒是化了个一把白胡子的人形，颤颤巍巍地向我作揖道，“老人家在这紫薇山上已是几万年，却没料到姑娘你竟能比我岁数还大，资历还老。老人家不才，实在测算不出姑娘的年岁。”

　　犹记得当时有如春天里响了一声炸雷。一旁的小兔子们闷了声，我也闷了声。从此这紫微山的众生灵都知道，那寄住在兔子窝里那个连个原形都化不出的，竟曾白活了几万年的岁月。从此紫薇山上但凡教养孩子读书要树个反面教材的，都不曾忘记提起我的名字。

　　我微叹了口气，看着收拾完萝卜过来甚乖顺地望着我的符勉，抬手往他毛茸茸的头发上抚了一抚，果然手感甚好，遂点头赞许，“做得很不错，又劳烦你了。”

　　符勉得了夸赞，脸微微红了一红，低头略略不好意思，“这是小辈们应该做的。”

　　这紫微山上万千生灵，总有几个尊老爱幼的，自从知道我的年岁，便从此见我规规矩矩，低着头尊称我一声姥姥。符勉便是其中翘楚。

　　我见他拘束模样，甚体贴地道，“我要去族长处唠唠，你自去玩吧。”

　　符勉点头，又恭敬地行了个礼，退了。

　　我怅然地望了一会儿，方百无聊赖地踱着方步往族长洞里走去。族长正咔擦咔擦地啃萝卜啃得正欢。见我过来，一边啃着萝卜一边向我招手，问道，“你已经听说符勉要上天修习做神仙的事了罢。”

　　我点点头。

　　他便喜滋滋地与我炫耀，“我一早便告诉你，这紫微山可是个难得的福地洞天。“说着不忘挥舞着他啃了一半的萝卜，又提了一遍这老调常谈，”你不知道，那已是数千年前，我还只是只未曾入道的凡间小兔子，你还痴懵笨拙，成日里只会站在山腰上呆呆傻傻地望天，话都不能说上一句。一日拂晓，天地原本氤氲，却有一团紫气于日出东方之处慢慢浸晕开来。你不知是否感应了几分仙气，想要上去蹭些祥瑞，只是不管不顾地闷头往山顶那日出之处爬。我因担心你，也只跟着。”

　　我默默得打了个哈欠。

　　“谁知道，到了山顶，却看到那团紫气中心缓步走出一人，身着金紫色鸿衣羽裳，紫气所及，浮云自开，天池厚厚的结冰尽化作清水。啧啧，那周身气度，莫说仙人，便说是个真皇我也是信的。”把手上的萝卜送到嘴里咬了一口，“这紫微山上万千生灵尽皆匍匐，我也吓得发抖，腿早就软到地上。偏偏你个痴傻的还懵懵懂懂往前凑。”

　　这话已经听他唠叨了不知几千几万遍，我便索性替他续上，“还好那紫衣神仙气量大得很，也不和我计较。不单不计较，还以为这是与我有缘，帮我把周身混沌的气息梳理了一遍。我便是从此开始慢慢生了神智，有了计较。而你，也是因了此事，受了点拨，入了这修仙的门槛。”

　　族长听得连连点头，“小白你说得甚是。只是这受惠于此事的可不单是我，那山顶的半菩提，山后的花豹妖，还有那几只声威甚重的花雕精，可都是受了当年的福泽灵气，开始研习这修仙之术。这紫微山亦是因了这团紫气便开始叫了这个名字。”

　　我听他又叫我小白，转头敛容道，“我与你说过多次，不要叫我小白。这名字，听起来便显得我不大灵光。”

　　族长啃着胡萝卜，嘻嘻笑着并不在意的模样，“我与你第一次见面时候你便穿的一身白衣，你那模样又糊里糊涂，我便只能随意叫了个名字。我倒觉得小白这名字配你当年痴傻模样甚好。”

　　正说着，门外一只小花兔子求见，进来朝我们作了个揖，便朝向族长禀道，“按您的吩咐，这窝里的一众兔子都在外边候着，等着听您训话哩。”

　　族长点头，“我这便出去。”又转头对我道，“我今日还忘了与你提起。过几日，那灵仙便要来此处将符勉带去天上修行。未免失了礼数，丢了我们紫微山兔子窝的声名，我要训一训规矩。你便与我一同过去，顺道也听上一听。”

　　我竟不知道这兔子洞竟还有这样了不得的声名，自然要去凑个热闹。

　　兔子的繁殖能力强得很，生了许多，只是要想入道并不容易。我一眼扫去，这台下跪坐着的竟有上百只，这已是十分难得的数量了。唔，兴许族长说得对，这紫微山确实是个福地。

　　族长站在台上，已然开始训诫起来，“明日灵仙过来，你们切忌不能大声喧哗，不得惊惶，失了我们兔子洞的颜面。见到灵仙要化作原型，以示谦恭之意，要守礼，见到灵仙要作揖问好……”零零总总说了好几十条。又问道，“你们都记住了么？”

　　座下一众被唬的一愣一楞的小兔子们纷纷点头示意，“记住了”。

　　族长满意地点了点头，“下面我便教你们作揖的标准姿势。”说着自己先化了原型，提溜着前头两只小爪子，往空中点了两点，郑重问道，“学会了么？”

　　那一众小兔子亦都化作原型，也都提溜这那两只小爪子，纷纷往空中点了又点，敛容郑重回道，“学会了。”

　　族长点了点头，眼神扫到我处，愣了一愣，叫道，“我倒忘了你还化不出原型。”原地走了两圈，拿着小爪子照例想要抚一抚他面前那三尺长须，只是如今化了原型，没了长须，爪子又太短，又不尴不尬地把小爪子收了回来。顿了顿，下定决心似的，小爪子挥了一挥，“想来灵仙大度，我替你解释，定不会与你计较。”
　　说完又告诫兔子们道，“你们这几日要好好温习，切不可懈怠。”
　　座下一众兔子又皆郑重应了。

　　待到那灵仙下凡那日，我们兔子窝里的一众兔子便按着排练排作九行在山顶天池处迎接。果然到了约定时辰，天空便飘来了一朵祥云，云头上端坐着正是一位青衣素簪的女仙。就见她按下云头，落在天池，双足轻轻掠过水面的浮光掠影，飘落在我们面前。

　　族长率领一众老小，化作原型，提溜着小爪子点了几点，权作拜了几拜。我以人形站在一众兔子中，也作了揖，拜了一拜。

　　那女灵仙气度很好，说话也亲切。看着一众的小兔子们，眼中露出了十分慈爱的目光。先是雨露均沾地在每只兔子的毛发上摸了一摸，看模样十分满意大家的手感。又体贴地把已经化作原型，正激动得满脸通红的符勉小白兔也顺毛抚摸了一下，才拿右手轻轻抓起符勉的肩胛部皮肉，左手托住符勉臀部，索性抱到怀里，又拿右手不住地抚了又抚。

　　我偷眼瞧得符勉那舒服得双眼轻轻半眯起的小模样，暗忖道，“只听说天宫里有个专职养马的弼马温，莫非我孤陋寡闻，竟还有个专职养兔子的差使？”

　　正暗忖间，那女仙便朝我招了招手，笑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便走了过去，一旁族长赶紧插话道，“回灵仙的话，这是小白，她原在数千年前便在这兔子窝里住了下来，一次机缘巧合偶入了修仙的门道，只是一直未寻到自己修炼的法门，是以至今还不能知道自己的原型。”

　　那女仙眉梢微微挑了挑，奇道，“瞧你周身气息确实非人，只是这妖精修仙一道，向来是从原身开始，慢慢蓄了法力，入了门道，才能修得人身。我在九天之上住了这样久，也不曾见过谁化得出人形，化不了原身的。”顿了顿，征询我的意见，“你可愿意让我将法力注入你的元神，看看你究竟是什么原身？”

　　我于这紫微山上住了几万年，既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也不记得自己要往何处去。只是糊里糊涂地跟着这一窝兔子精一同过活。如今得了契机，终于能晓得自己的来处，我自是千肯万肯的。
　　这青衣女仙便扬了扬手，手心处聚出一道青光，我浑身顿觉懒洋洋的，不消片刻，那女仙便收了法力，沉吟一番，才道，“小白你的元神周身自有气息缠绕保护，我不敢强入。只是稍稍试探，却不见形状，只有万千浮世漂浮于中。倒是稀罕。”

　　想了想，又问道，“你元神四周气息浑厚，隐隐观之似乎与九重天上同出一辙，想来有些仙缘。你若想知你元神，可愿与我一同去九重天上，九重天上能人辈出，若有缘，自能遇见能替你解惑之人。便是不能，我也能供些修炼法门与你，助你修习，你看如何？”

　　此话真是平白无故自天上掉了个大馅饼，当然是最好的买卖。只是我转头瞧着一旁的族长，昨日里与我说话的一众兔子们，还有这紫微山的青山绿水，心中只是念念不舍。

　　族长见我低头没有说话，跳着脚急道，“这是灵仙的善心，亦是小白的大造化。小白与九重天既然有些缘分，自然要顺天应命，方是正道。”

　　女仙亦点点头，劝道，“小白你若不舍，倒也无妨。你虽住在九重天上，但到底还没能位列仙班，只需练好腾云驾雾的本事，便是偶尔下界来拜访故友，也是无妨。”又抚了抚怀中的符勉，低头对他道，“你若修习得不错，也可一道。”符勉待在他怀中，兴奋地叫了几叫。

　　我点头应了。便辞别众兔子们，与符勉一道，随着那女仙一道，去往九重天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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