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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
腊月的一个大清早,方珥推开窗户,环顾四周,活动两下胳膊,转转腰,笼着袖子一派清闲的赏玩院子里清寂悠然的景色。
正中的院子里种着一棵三人合包高大的老枣树,如今霏霏扬扬了几日的大雪方霁,干瘦的枝条上积了薄薄一浅层白雪,袅袅婷婷,从这里看过去只有一痕雪在,为这刚经过杀伐之气涂染得盘国皇宫,平添了几分宁静祥和的气氛,倒显得可怜可爱。
看到这里,方珥突然想起他把小公主从广歌楼带回来的那天,小公主独个儿蜷缩着坐在老枣树下的场景。
当时事发突然,甫一进方正宫的宫门,一路上安安静静靠在方珥怀里的小人儿突然魔障了似的,拼了命的挣脱开跳下地,窜到老枣树树根底下,靠着树蜷成一团便一动不动了。
方珥拿着大氅走过去罩在小人儿身上,靠得近了,才听见小声的啜泣隐隐传出来,只是仿佛压得狠了,慢慢竟然抽噎着打起嗝来。
方珥听了半晌,心里酸胀。
事后他才听陆续释放的盘国皇宫的老宫人说到,这方正宫原来竟是故瑞贵妃的居处,每逢天气晴好的时候,贵妃会命人在老枣树下摆设瓜果鲜酿,携着各宫女眷闲聊消解时日,这时的方正宫总是欢声笑语一片,热闹非常。长泰公主年纪小,贵妃爱宠着小女儿,总是精心护着,一天里大半时间都把小公主抱在怀里,温声软语的哄着。
刘五佝着腰,敲敲门,侧耳听着屋里的动静,提着嗓子道:“方大人,您可起来了吗?”
屋里低沉的应了一声,“进来吧。”
方珥转身束袖倚在窗框上,刘五推门进来,行礼后说明了来意:“方大人,前边来信,说是明日大军便要拔营回解阳去,让我们早做准备,怕是明儿早上天一擦亮就要启程。”
“说了留哪位将军驻守平城了吗?”方珥问。
刘五疑惑的摇了头,起身走进了才道:“小人不敢乱说。圣上连发三道急诏才把萧大将军召回去,萧帅自然是要随军回解京述职的。”自从拿小公主下落邀了功之后,他就一直跟着方珥,对这位监军大人随和的性子也摸透了几分,在旁人那里不敢乱说的话,对着这位大人胆子总是大一些。
刘五抬眼瞄一眼窗口背光的人影又道:“驻守平城说是不能回京邀赏,但明眼人都明白,这件差事这里头的油水大了去了,萧帅英明神武,但保不住有私心,此次留守的将领想来也跑不出萧帅帐下走得近的那几位。”
方珥听完却未置可否,指了指桌子上一个颜色鲜丽的物件,嘱咐道:“本官一会儿要去清安殿早会,这期间公主如果醒了,就带她在院子里放纸鸢。”小公主不爱说话,前几天却不知从哪翻出一只旧纸鸢,抱着闷声掉泪珠子,最后哭累了睡过去才松了手,方珥把旧纸鸢拿过来,花了几天时间仿着又做了一只。
刘五拿过那个纸鸢看了两眼,他前两天就见到方大人在做这个小玩意,也难得的耐心,这些细巧的手工活最费工夫,最后看到成品竟然十分精致。他忍不住打心眼儿里觉得,方大人真是一顶一的好脾性,对这么一个亡国公主像对亲生女儿似的真心。
方珥去早会之后,刘五回去吃了早饭,又回了方正宫。
等看着日头高了,他招手把小公主门口守着的绿衣服宫女叫过来,吩咐道:“时候不早了,去,把公主叫醒吧。”
长泰公主被嬷嬷抱着出来,嫩黄的衣裙衣带飘袂,细软黑亮的头发简简单单在脑后盘成一个小髻用同色发带束着,正困顿的揉着眼皮。
刘五问嬷嬷:“公主睡得还好吗?”长泰公主每日梦魇,方珥对此也头疼的很,这也是他每日都要问的。
老嬷嬷欣慰道:“昨晚公主睡得香甜,虽然半夜惊醒过一次,但却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了。这还要多亏了方大人的药方,这才吃了几天就好了。”这时长泰公主小声唤了一声“嬷嬷”,眼神仍是怔怔的没有神气,老嬷嬷轻托着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肩上,慢慢地轻轻拍着背,对刘五说:“小孩子家忘性大,公主如今年纪还小,只盼着她早早的把这些事情忘掉,这才是最大的福分。不然,等她大一些,只怕什么都难了……”说着叹了一回气。
刘五这些时日跟宫人们混得熟了,这时也不瞒她们,直说道:“我看方大人的意思,应该要把公主一起带回解京去的。”
老嬷嬷看一眼倚在她肩头犯困的小公主,忍不住担心,“方大人是好意,但公主一旦去了元商,就只能顶着亡国奴的帽子过活,怎么可能落个好!”
刘五刚要开口安抚几句,就听见宫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
“……方兄,你真是仗义!如果不是你在萧帅面前仗义执言,这次驻守平城的肥差怎么也落不到我老王头上啊!”
“王将军不必客气,方某不过说了两句实话而已,王将军如果再如此客气,实在是叫方某无地自容了。”这是方珥的声音,“再者说,由王将军驻守平城,这也不是方某一人之见。”
“话是这么说,但萧帅他……哎,不说这个,就说萧松那个毛头小子,本领不大野心不小,他早就盯上这个差事了,整日牛气哄哄的带着手下的兵在平城搜刮,没少划拉到好东西!好像已经是这片地头的老大了一样!”王阴气得直哼哼,接着又笑开了,拍在方珥肩膀上,凑近了跟他咬耳朵:“这次你帮我这么大一个忙,之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就尽管开口!”
“王将军豪爽热心,不愧大将之风。如此说来,倒是让方某占便宜了?”方珥停了一下,“此事到这里也算是定下来了,但萧小将军怕不会善罢甘休,临走前难保不会找王将军你的麻烦。”
“来就来!我还怕他不成!”王阴莽夫一个,对上另一个骄横惯了的,就是针尖对麦芒,难免生出别的事端。
方珥耐心提点他道:“王将军如果相信在下,就听我一言,在现在这个关头,最好不要和萧小将军起什么冲突。萧帅此番肯作出让步,只是顾忌着圣上那边,怕一向与他不睦的御史台到圣上那里参他一本任人唯亲,若此时横生枝节,这就是把上好的借口送过去,到时萧帅说王将军你遇事不够稳重,不堪驻守的大任,就连在下都不好再多言了。”
王阴恍然大悟的点头,再三说着绝不会莽撞。
两人又闲话几句,左右离不开军中的事,刘五机灵的上了茶,王阴喝不惯这些清淡的茶水,只略坐了坐就走了。
午饭后,方珥吩咐好众人各自收拾行装,转身带着长泰公主去了西宫角上一片荒凉的花园放纸鸢。
冬日午后晴暖,高耸的猩红宫墙阻隔了外面猎猎的寒风,宫墙之内西风清冽如酒,贴着脸颊飞快流过如置身清泉,
方珥怕冷,让人搬了椅子和火盆放在亭子里,拿出读了一半的《玉漱词集》接着看,长泰贴着他坐着,也不肯出去,方珥随着她,摆手让宫人们拿纸鸢出去放起来。
方珥看书看得入迷,一时不察,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的小公主不见了,这时外面传来笑闹声,他闻声看去,绿衣宫女拉着线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抻着,好像在穿梭子织布一般,长泰站在一边,被另一边作怪耍丑的刘五逗得“咯咯”笑出来。
纸鸢越飞越高,仰着脖子看,也只能看到米粒大小的一点,在蓝白的天穹上看过去,恰似饭桌上不小心被遗漏的一粒白米饭,不会有人再去捡起来吃掉,但下场也不见得会好。
次日一早众人按计划启程返京,王阴率领一万精兵驻守平城等待上谕,城楼前送别时萧蚕脸色不好,王阴只当没看见,恭恭敬敬行了礼把萧蚕送上马。
萧松不甘心的看着平城靛蓝底子朱漆描花的城门,现在还不敢相信到手的鸭子竟然就这么不声不响的飞了。他恨恨的咬牙,毫无顾忌的瞪了王阴一眼,奈何平时莽撞的老大粗却突然稳重下来,好像有准备似的,任由他怎么找茬都无动于衷。
萧蚕的马已经跑出去很远,萧松翻身上马,打马快走追着过去,经过队伍后方一辆轻便马车时,马车窗帘恰好被撩起一角,露出一张文弱的脸。
方珥也看到了萧松,笑着点头打招呼。萧松僵着脸点头,纵马又飞驰着向前去。
方珥放下窗帘,闭目半晌,脸上慢慢浮现浅笑。
萧松想来为萧蚕倚重,方珥在萧蚕面前拿番关于“功高盖主则引火上身,当适当收敛锋芒方为上策”的言论自然也被说给了萧松听,萧松见识浅薄,贪图小利,即便明白这里面的道理,也难免记恨在心,对着方珥,又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好脸色。
“叔父。”长泰公主拉了拉他的衣袖,低着头小声的唤他。
“嗯?”方珥牵起小公主的手,轻声道。
长泰公主抬起头,收拾齐整的小脸终于圆润许多,不妄他为了调养她的身子用的许多心思,只是大大的眼睛总是好像落满了丝絮,雾蒙蒙的,看不真切眼底,就如现在,就算如此专注看着人的时候,也是怔怔的没有神气,“我们,还会回来吗?”
“……暂时不会了。”
小公主立刻面露不舍,鼻子抽了抽,眼角泛红,却强忍着没让泪珠滚下来,小声的告诉他:“可是,我的父王母后会想我的。”
方珥静静看着她不说话,马车这时突然剧烈抖了一下,外面的刘五提着嗓子问:“方大人没事吧?路上轧到一块石头……”
“没事。”方珥叹口气,拉过小人儿的手,托着她腿弯把人一整个抱过来放在腿上,细心的擦干小脸上的泪,斟酌着语气跟她说:“叔父带长泰去解京,那里也很好,长泰没有见过芭蕉吧,绿油油的叶子蒲扇一般大,叔父家里就种着一株,养了七八年现在正是最好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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