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

作者:月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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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幕汉家衣裳


      陶芜的老家余镇,距离H市主城区有点距离。余镇是个古镇,两千年多年的历史让每一个余镇人都为此感到自豪,可惜,除了H市本地人,很少有人知道这么一个地方,因为她实在太不起眼,也太偏僻了。

      陶芜坐公车去H市的市中心,这天是工作日,她又是初中毕业生,暑假提前了半个月,便显得格外悠闲,能离开爸妈在市中心的房子,住到余镇的老家去,还是因为这个假期太过悠长了。

      悠长得,令人害怕。她将面颊贴在玻璃上,歪着头看着马路上的行人,面无表情。

      她从小这样,喜欢看世界上的每一样事物,不管它是普通的,还是新奇的。 “世间万物皆平等”,那她便用同一种表情接纳它们,这样的态度,曾经令她爸妈很是害怕,以为自己生了一个怪小孩,便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

      那真是一段不好的回忆,她默默地评价着。

      可是陶岳珉却很喜欢她,他觉得,这样没有喜怒地接纳每一件新事物,是一个学历史的必备技能。

      爷爷希望她不要像她爸爸和姑母那样去经商,沾染了满身铜臭,虽然老人没有明说,但时不时也在私底下抱怨过,在她看来,爷爷看起来接地气了那么些年,还是改不了读书人的坏脾气。

      可是住到余镇这么些日子,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那样缓慢的生活,不同于城市里,那里让她感到压抑,现在,她找到了目标。

      陶芜在学校里是个公认的闷葫芦,纵然她长得好看,杏眼,肤白,唇红,就像是个邻家小妹妹的清秀长相,同桌三年的胖姑娘都收到过好几封情书了,而陶妹妹一直无人问津。

      还是她太闷了。

      下了车,同桌的胖姑娘和另外几个同学,已经在约定的地方等着她了,同桌林可,虽然胖,但胖得恰到好处,今天穿的这一身白裙子,让陶芜眼前一亮。

      “小芜!”林可作为一班之首,兴高采烈地搭上了陶芜的肩,“你怎么才来啊,我都喝完一杯果汁啦!”

      陶芜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堵车。”

      “走啦走啦!去街上!”除下陶芜的四个女生招呼着,成群结队地往不远处的购物街走去,她慢悠悠的跟在后面。

      “小芜,你去买书不,听说一中很多人都在提前预习功课。”徐欢见她慢悠悠跟在后面,便慢了几步,和面无表情的女孩比肩而走,“你,买过书了吗?”

      徐欢和林可考上的高中也是一中,说不准将来会是同班同学。

      陶芜摇了摇头,徐欢比她高了不少,一双大眼便微仰着看她,“你要买书吗?”

      “你去吗。”徐欢指着不远处的书城,陶芜随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吸引她注意的却不是书城,而是一张立在旁边的海报。

      她看着那张海报,点了点头。

      陶芜因为龙应台的《目送》而喜欢上王阳明的一句话:“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寂;你来看此花时,这次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第一次读这句话,她未尝明白过,可当她进入展馆看到的第一眼,耳边便响起了这句话,她忽然懂了。

      学哲学的人,很容易知道,这句话的思想是唯心主义主观派。陶芜虽然没学过,但也知道,大部分人觉得这不科学。

      可是,当她看到她,才被她的美所震惊。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随着年岁愈长,她的审美观逐渐与其他女孩们脱离,她不喜欢那些紧身的、露大腿的衣服,她小时候,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这个世界是群魔乱舞的。

      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一个人说过这样的想法,那时候的自己才不到十岁,一直住在余镇,而这点小心思可能被奶奶发现,于是老人家用一双巧手,给她缝制出许多宽松的长衣服,那一段岁月陶芜记得很清楚,那种长衣服只用带子和盘扣系着,没有纽扣和拉链咯着她的皮肤。
      而这个展览,对她来讲,是一场视觉盛宴。

      那种喜悦,仿佛是流落在外的游子,找到了回家的路。

      陶芜那张常年没有情绪变化的脸,竟然流露出了一点喜悦。

      巨大的海报立在大厅,一个女人立着,穿的似乎是马王堆的复原曲裾,她的头发往后梳起,将两耳露出,脸上画的似乎是白妆。

      不,这些还不足以令她震惊,她看着宋体的“盛世衣冠”几个大字,良久不言。

      这个展览似乎是第一天展出,来的人不少,也算不上多,而令人瞩目的是,多数人都穿着汉服。

      陶芜知道那是汉服,她也知道剃发易服才让她消失。

      她看着那些身着汉服的男男女女在她面前走过,那一点喜悦的神色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茫然。

      或许是因为她站在大厅中间太久了,一个女人在展厅口频频向她看了好几眼,忽然向她走了过来。

      “小姑娘,你要不要进去看一看?”女人轻声问道,“你看着很面生,是第一次来这种展览吗?”

      陶芜回过神,转头看向女人,女人穿着一套正装,古朴的配色与打扮让她将眼前的女人与唐朝的仕女图中的仕女重合,而她这次意外地没有点头摇头:“对啊,我第一次来……前几天我刚刚读了剃发易服,看到这个展览,真有意思……”她说的磕磕绊绊,没有一点她写文章时的文采辞藻,她抿了抿嘴,带着点木讷,向女人请求道,“你能给我说说吗?我以前,没见过她。”

      女人沉默地看着她,这让她忽然有些紧张,她很少紧张,可以说,她只可能会在爷爷提问的沉重目光中,绞着手。

      她不自觉地绞着手,等着女人的回答,而这次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让她以为女人会拒绝她。

      谁知女人突然笑了,笑声清脆,总让陶芜想起刘绍棠书中描写的“像一串银铃丁冬响”那样。

      “可以啊,我本来,就是给游客当指导,可惜来的几乎都是熟人,我毫无用武之地。”女人自我介绍道,“我叫苏静娴,她们都叫我闲姐,悠闲的闲,你就叫我闲姐吧,你还在上学吧?”

      陶芜看着她明澈的眸子,不住地点头。

      苏静娴看向她的目光里,总带着一种考量。陶芜虽然木讷,不善与人交流,可她对于人的情绪格外敏感,就比如她很容易就能感受到苏静娴忽然对她转变的态度,从一开始的警惕,到悲伤,又到欣喜,最后成了一种打量,就像是在学校里,班主任对待一个学生那样的严肃。

      陶芜不知道在他们的眼中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只能跟着盛装的女人进入展厅。

      展厅里展出的不是文物,而是文物的复原图。

      “这次展览的主题是‘盛世衣冠’,主要是汉唐时期流行的制法。”苏静娴带着她站到一套展品前,展品被玻璃隔开,玻璃上有照片和宋体的介绍。

      苏静娴指着那张照片,照片上是模特穿着这套汉服的立姿:“这是唐制的齐胸襦裙,因为没有出土文物,只能参考当时的工笔画。”

      陶芜靠在玻璃上,仔细地观察着那套汉服的布料,从前在书上看来的段子就不自觉的脱口而出:“这应该是数码印花吧,中国的大片套色夹缬早就已经失传了,按照现在的技术,大概只能织出一块手帕。”

      “是啊。”苏静娴无奈的笑了笑,“现在只有岛国才有大面积的夹缬工艺。”她静静地看着襦裙上细密的花纹,“这很可笑是不是,我们老祖宗的工艺,我们却要从别人那里找到……”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不断有人在她们身后走过,陶芜想打破这一室寂静,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闲姐!演讲要开始了,珀老师让你快去准备!”

      就像是一汪静水被石子打破,她们像是在梦中惊醒,目光双双向声音的方向投去。

      “抱歉啊,你能带你参观了,演讲马上要开始了,我得去准备了,如果你感兴趣,那就来听听吧。”女人的声音很轻,陶芜回过去,再看她,只看到了她步伐加快的背影,她没有跑,只是风度翩翩地离去,快速而又从容。

      她对得起自己身上那件衣裳。陶芜看着女人离去的背影想着,展厅里灯光昏暗,她就消失在尽头的黑暗中,而后,又是一室寂静。

      不远处有两个穿着交领的女孩在看一件唐时期的盔甲,不时地低声交流。

      陶芜将目光集中在不远处的那件曲裾上,缓步走过去仔细地看着介绍,就当她余光扫过玻璃上时,神色忽的一滞。

      她张开口,无声地说了两个字:素、衣。

      青衫的女子站在她身后,无暇的玻璃映出自己和她的倒影。她轻浅的笑着,轻启朱唇,笑道:“阿芜,我们又见面了。”

      “阿芜,你,可还记得她?”素衣将目光落到那件曲裾上,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仿马王堆出土曲裾,那是追辛夫人的衣裳。”她的语气,莫名的让陶芜觉得她在感慨。

      是在感慨追辛夫人?还是……

      “阿芜,你记得吗?”

      陶芜不明所以的看着玻璃上映照出的素衣的双眸。

      素衣等着她的回答,可迟迟等不到了。

      “呵呵……”素衣忽然浅笑一声,忽然严肃的看着她,对上玻璃倒影中的那双清澈的眸子,“没关系,你不记得她,这没关系的……你只要记得,这是我汉家衣裳,就足够了……”

      陶芜忽然心中一怔,立马转身,却忽然不见了素衣的人。她睁大了眼睛,往四周望去,只看到那两个女孩时不时奇怪地看一下她。

      她面上浮现出一抹落魄的神色,放弃了寻找。

      陶芜走进演讲大厅,在最后一排位置的角落坐下了。

      讲台上的幻灯片已经开启,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一身礼服的苏静娴正在拿着几张稿纸,嘴中默念着什么。

      不多时,她周围坐满了穿着汉服的男男女女,他们低声讨论着展厅里的衣裳,总让她以为这是一场学术讨论。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

      她又想起了素衣,一开始是在郊外的山上,这次又是忽然出现、忽然消失,这样灵异的事件忽然发生了,是她的幻想吗?

      “咳,各位同袍各位观众,安好。”清丽的女声让整个演讲厅忽然安静下来,“首先,很感谢各位同袍能在闲暇时间来捧场,也感谢有观众能给出这份时间来参加这次展览……”

      陶芜抬头看了一眼讲台上的盛装女子,又低下了头。素衣的事情让她有点烦躁,她不敢和家人说起这件事情,因为这件事情会让别人觉得她有病,她都觉得自己有病了。

      她进过一次心理医生的病房,她不想再去一次……

      台上的演讲还在继续,周围几乎没了讨论的声音,似乎每一个人都很认真的听着,可陶芜却蓦然抬起头,目光直视一个方向。

      她的目光对上了一双宛若星辰的眸子。

      那是个少年,莫约二十岁的样子,与她一样没有穿汉服,只着了白衬衫和牛仔裤,他的头发剪得短,配着俊逸的侧脸,很容易令人对他产生好感。

      少年看到她望过来,有礼貌地对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去,看着讲台上的演讲者。

      陶芜看着他的侧脸,记住了他英气的样貌。

      ***

      陶芜坐公车回到余镇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爷爷陪着奶奶在溪边散步,她去打了声招呼,回到家里,用完了奶奶在厨房里给她备下的黑米粥。

      余镇的房子大多低矮,更何况老宅是在溪边的老街上。陶芜房间的窗户朝着北面,将雕花木窗打开,就看到西边的天幕一片朱红,带着点天青色的山峦被这光芒剪下一个起伏的倒影。

      夕阳的朱砂色不光渲染的西边的天幕,也将从西流向东方的溪面染得通红,老伴互相依靠着、男人陪着女人、孩子陪着父母,就这样沿着溪流缓步而行。

      陶芜的手臂撑在窗坎上,脑袋靠在窗边,等待着溪边连廊上的灯笼一个一个亮起。

      不过一会儿,她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走到床边的一个木箱前,从木箱里取出了针线和布匹。

      布匹是奶奶说的土布,也是平常说的麻布。

      奶奶曾经告诉过她,陶家里的女人,不管再富裕,都要学点针线。陶芜学了个皮毛,小时候会补袜子,学到现在,堪堪会用缝纫机。

      她将目光移到房间角落的那一架缝纫机上,它被白布蒙上了,现在已经很少动它了。她还记得小时候奶奶给她做衣服情景。她觉得做一件衣服是很麻烦的事情,可现在她有点想尝试一下。

      陶芜是个闷葫芦,也是个行动派。

      她拿出爸爸给他打发时间的笔记本,从网上将版型下载好,又从木箱里找出了画版型的粉笔,展开一匹藏蓝色的土布,就这样忙活了起来。

      到了大半夜,她才将布裁好。

      “阿芜,该睡了。”门外传来方温玉的声音,“熬夜对身子不好,你还在长身体呢,啊?”

      “恩,晓得了!”陶芜应了一声,却没有熄灯睡觉意思。

      方温玉在门口叹息了一声,也不再管她,走到自己的房间睡下了。

      陶岳珉曾经告诉过她,不要管着小孙女,她也知道,虽然陶芜性子木讷,却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过自己的主见,丈夫乐见于此,可她却放心不下。

      有时候,一个人就是太有主见,变得过于固执,如今他们才会变成这个模样。

      方温玉侧着身子躺在床榻上,眯着眼看着窗外灯火阑珊的溪上夜景,一滴泪忽然从她眼角流过,印入青花色的枕巾上,留下一滴深色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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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第二幕汉家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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