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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秉承这个思路，照宁果然又想到了一些可能，生活方面比如换房、合租、搭伙，学业方面比如旁听课程、教材互助等等。北大清华南开在云南的西南联大方式大家也都有所耳闻，只不过浦城这些大学毕竟没有在行政体系上官方合并，因此合作空间有限。
但形势迫人，当前也的确是头回发生所有大学挤在租界里、大部分大学都没了宿舍、甚至连教材都因为多个印书馆被炸而稀缺……照宁在课间和午休时间认认真真去走访了复曦各个教室里的同学，记录了他们的年级、专业、是否需要租房等等，又问了他们的困难和需求，用两个星期的时间写了一份详细的报道交给了负责校刊的大三师兄。
这份报道，在校方……没有任何反响——教职员工本来就在应对各类事宜焦头烂额快要飞升，理科的化学试剂统统毁于战火、物理的部分精密仪器还在抢修、文科的图书资料少了大半，怎么上课、怎么考试、怎么毕业，都是大问题。
好在虽然老师们无暇关照学生租房伙食之类的琐事，学生团体还是有担当地肩负起了联络组织的责任。
照宁当然很高兴，也很有成就感，还特意为此请路卡吃了顿饭，庆祝他成功混进校刊编辑组。
“咦，对了，你那盆郁金香开了没有？”吃完饭，照宁有一搭没一搭地搛着盐水毛豆子闲聊。
花放在天井里，照宁并不太经过那里。
路卡有点莫名地心虚：“嗯，开了。”
“那我等会儿去你家看看！我好像还没见过郁金香呢。”
“……好呀。”
两人踢踢踏踏地往回走，照宁双手揣兜里吹着口哨，想来在畅想校刊工作新生活。
路卡看他没有聊天的意思，于是也堂而皇之地走着神。
上次之后，他见到范戴克本有些紧张的，可范戴克似乎知道他的不自在，并没有再叫他帮忙端过本子，只在课上自然而然地提问回答，课下自然而然地互动，渐渐地路卡也放下了心。
最近一节课，按和声学教材正上到《俄罗斯音乐中的自然调式》。
大概因为是晚春初夏，大家都有些懒洋洋提不起劲，范戴克在黑板上分析了十分钟的柴可夫斯基，却看台下学生都一脸被大象踩过的瘫痪表情，连最勤奋优秀的那几个也都目光涣散游移，不由哭笑不得地顿了一会儿，随即索性把粉笔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屑：“好了，我们今天索性来分析《天鹅湖》吧！有几位同学看过《天鹅湖》的芭蕾舞？”
学生们面面相觑。国内没有芭蕾舞团，因此《天鹅湖》芭蕾舞剧的稀罕程度要远高于《天鹅湖》曲目演奏，芭蕾舞大师偶有来华演出，可也从未带整个舞团出访，于是除了出过国的同学之外，就只有路卡看过了——虽然那也是九岁以前的事情了。
“好的，那么，舒尔茨先生麻烦你上台一下。”范戴克煞有介事。
路卡忐忑地起身，隐隐觉得范戴克一定会要搞什么鬼。
“我们一直在讲概念，自然比较索然无味，今天我们看看具体应用，应该会有趣一些，大家也给我些面子，装作感兴趣、很有精神的样子，好吗？”范戴克做出很委屈的样子恳求。
全班嘻嘻哈哈笑起来，坐直了起来，果然有了精神。
“有情节的曲目分析起来本来就会具体一些。一般来说，独舞配乐相对个性鲜明、要为这个人物量身定做；双人舞配乐比较细腻复杂，水乳|交融，要能体现两个人物的互动反应；群舞的音乐就没那么多性格上的讲究，主要体现情绪啊、环境啊等等。本剧比较主要的几个人物，白天鹅、黑天鹅、王子、大魔王，性格彼此不同，柴可夫斯基为他们设计的独舞配乐就很不一样。白天鹅的标志性调子……”他空口哼了一段主旋律，“是b小调上的重属和弦，有一种柔美而忧伤的感觉；王子的调子，是比较果断明确的主属和弦；魔王呢，用的是力度强、旋律弱的动机，加上变形，就塑造了一个很阴森恐怖的形象。”
虽然还是充斥了一堆专业名词，但的确分析故事人物，要比抽象分析曲谱有趣得多，大家果然兴致盎然地边听边记笔记。
“双人舞呢，就不太一样……”范戴克继续说。
路卡心里警铃大作，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着痕迹地往旁边缩了一步。
范戴克余光里看到了，伸手把他拽回来，讲课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明显的笑意：“对了，刚才我们说的是音乐的语言，其实舞蹈的语言也很有意思的。除了肢体语言，芭蕾舞其实有用手势代替台词的方法。路卡你还记得白天鹅奥杰塔跟王子解释自己其实是一位公主的那段吗？”
路卡果断回答：“不记得了！”
下面的同学似乎也预感到了玩笑的意味，开始低笑。
“好吧……”范戴克很无奈的样子摊了摊手，拿食指点点路卡，比了个手语，又双臂优雅地分别向左右两侧划动，“王子问白天鹅，你，是谁，为什么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作唱俱佳惹来学生一阵哄笑。
路卡巴瞪巴瞪眼，装作一无所知，无辜地杵在台上一动不动。
范戴克也巴瞪巴瞪眼，用右手竖起中间三个手指、立在脑后，提示似的看看路卡又看看台下，解释：“芭蕾舞里一般用这个动作表示皇冠，也就是表示国王王后王子公主。”
路卡故作呆傻，完全不接翎子。
于是台下笑得更厉害了。
范戴克叹了口气，很有敬业精神地一个人把戏往下演。转身走到路卡那边，一人分饰二角，把那个动作又来了一遍，边演边掐着嗓音解释：“我，本来是，一个公主～～～”
学生们捶桌顿足，快要笑疯了。
连路卡也屏不住了——任谁看到眼前一只近两米高的娇羞白天鹅公主都一定会笑喷的。
范戴克不为所动，德艺双馨地转回王子的角色，指天画地按住胸膛：“我一定会，杀死魔王，救你出去。”说完，饱含深情地期待路卡的反应。
路卡无动于衷地看看他，一脸无辜，说：“哦。”
学生们笑得滚来滚去。
范戴克一个踉跄，不堪打击似的撑住讲台，凄美地看看路卡又看看台下，随后瞎比划了几个手势，乱改台词：“我，要么还是，去和黑天鹅要好吧……白天鹅，太难，搞了……”
路卡在一片爆笑声中笑得肩抖，也装不下去了，可是他后面的真的忘了：“我只记得后面白天鹅说什么魔王很厉害，她一定要碰到一个爱她的人……”路卡一顿。
范戴克得偿所愿，得意地一笑，朝台下比划，右手指着左手无名指：“对，路卡要找到一个真心爱他的人，与他订婚，他才会重新变成公主。于是，我就说，我爱您，请您嫁给我吧！”
果然……
路卡的脸色在台下的胡乱起哄声中阴晴不定，红红白白。
范戴克见好就收，师长般一拍他后背：“好了谢谢年轻的舒尔茨先生出演……后来魔王就出现了，我这个怂包王子就逃走了……”
台下闻言笑着鼓掌，路卡也只好笑笑，迈步回到自己座位上。
一旦笑闹着，时间就过得特别快，好像没过多久下课铃就响了。
同学们还在嘻嘻哈哈，范戴克伸出双手虚按了按：“好了，今天的课上得乱七八糟的，作业我也就布置一个乱七八糟的吧！格里格的《晨景》大家都知道的吧，刚才说的《天鹅湖》的天鹅主题大家也烂熟于心的吧？我前两天瞎哼哼的时候发现，从《晨景》哼着哼着就可以非常自然地过渡到天鹅主题……所以今天的作业是个开放题，请大家从调性、和弦、配器、作者风格……随便什么，去分析一下为什么这两个作品可以哼着哼着就无缝衔接。下课！”
大家猝不及防，都傻了眼，然后才哀鸿遍野：“啊呀这是什么题啊！”
范戴克非常愉悦地收拾教案，欣赏了一下台下情景，尤其是路卡刚从自己客串白天鹅的尴尬里转出来、听完题目陷入呆滞、同时又被众人茫然无措的反应取悦，表情眼神都十分有趣。
这天范戴克并没有让路卡帮忙搬本子，但因为这是最后一节课了，散课之后大家和范戴克还是在校门口重逢了一下，嘻嘻哈哈地和“王子”再见。路卡本想混在人群中一起溜出去，却看到范戴克一只手摆了摆，随即屈肘握拳高于头顶小幅摇晃了一下，神情带着关切和微微的紧张。
路卡知道那是“不是生气了吧？”的意思。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范戴克笑笑，摇了摇头。
范戴克做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微一颌首表示抱歉。
回想着这一幕幕，路卡和照宁已经到了静安里。
“你刚才在想什么啊？一会儿笑一会儿脸红的？”
路卡一惊，没想到照宁吹着口哨居然还在观察自己，一时找不到托词，讷讷不知所云。
“哦哟！是不是有暗恋的姑娘啦？！”照宁如获至宝，十分兴奋。
路卡慌张地摇头：“不是！没有！我，我是想到有一个作业被老师表扬了……”
“切～～～”照宁摆明了不信，“你怎么这样！我喜欢程沁心的时候什么都告诉你的，你看看你！”
路卡心里一紧。
他刚才还沉浸在和范戴克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里，可一听到“我喜欢程沁心”这六个字，哪怕当事人都已经远走天涯时过境迁，他好像还是瞬间就从那头的情绪里拔了出来、转身就跳进这个羁绊更深的坑里。
两种繁复的情绪和关系叠加起来，却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关系，他的烦恼好像瞬间增长了五倍不止。看着照宁戏谑的眼神，路卡一时按捺不住情绪：“真没有！你还看不看花？”
照宁一愣，没想到路卡居然似乎生气了。可他这次没说什么啊……和前几次惹路卡光火的事情相比，这次他只是随便起了个哄嘛，这都不行啦？
照宁茫然地挠了挠头，老实了：“哦，看的。”
其实郁金香就那么一盆、一盆里就那么一株，再娇嫩再稀罕再鲜艳欲滴，一分钟也就从花蕊花瓣花茎花叶看得纤毫毕现了。
照宁直觉今天的路卡不太好惹，蹲在花盆前认真参悟了一会儿一花一世界的人生，就小心翼翼地告辞了。
路卡知道自己刚才情绪有点失控，和颜悦色送走照宁，关了门，脸色又垮了下来。拖着脚步走到秋千上坐下，心思纷繁地踢了一脚地面，前后晃悠起来。
他无疑对范戴克是有好感的。如果自然而然地相处个一两年，他多半会慢慢认真喜欢上范戴克。可现在范戴克的礼物和玩笑让他心头鹿撞，既是心动也是心慌，他拿捏不好，也控制不住。他大概有些被范戴克的频频示好吓住了。
这让他竟忽然觉得暗暗喜欢照宁，是一件很安全很舒服的事情。没人知道，就意味着他可以自由自主地在自己的轨道上前进后退。
可是……一个人难道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吗？
一边依然会随照宁的喜怒哀乐而动，一边因为范戴克送的奶酪或花而心情大好。
这是不是说明他人品很差啊？
可，他也没有跟任何人说什么啊……
路卡愁肠百结，抽刀断水水更流。
原来只有暗恋照宁这一件事的，捂着藏着就好了。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同类、可以探讨一下小众情感道路，结果又和同类搞得不明不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在这满腹心事真是无处倾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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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对《天鹅湖》主题和弦的分析，部分借鉴了《柴可夫斯基舞剧<天鹅湖>音乐和声技法研究》by山东师范大学音乐系李月颖硕士论文（来源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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