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我的平底鞋女孩

　　“同学们，我给大家介绍一位朋友。这位是顾亦诚，Kinsley Koo。香港普华集团总经理。普华集团广州分公司执行董事。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经济学博士。目前是宾大最年轻的博士学位获得者，我们华人的骄傲啊！”张院长如数家珍，一一说到这位小顾总身上的荣誉，听得我们如痴如醉。“顾总刚从美国求学归国，就慷慨解囊，积极支持我们的学术研究，同时极大地推动了中国法治的进程啊。”
　　“哪里，哪里。张院长您过奖了。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顾亦诚有些害羞。“张院长是法律界的前辈，您对学术的贡献必定载入青史。”
　　“哎呦，顾总，你过谦了。”张院长用手推了推金边眼镜。“这次调查显示，广州34.7%的家庭存在家庭暴力。其中90%左右的受害者为女性。我们已经向全国人大提交了议案，得到了积极回应。相信在不久将来就会出台反家庭暴力法，来保护这些女性的权益。所以，我提议，咱们举起酒杯，为顾总的大力支持干杯！”
　　“干杯！”
　　“干杯！”大家纷纷举杯。
　　“……”
　　“还愣着干什么，干杯！”旁边的女主席推了推我。
　　“哦！”
　　显然，我失神了。
　　“哇，第一次见这么年轻的老总耶！”
　　“身材好好哦！”
　　“男神啊！”
　　“就是，而且还那么帅。颜值简直冲破天际。”学院精英们都不淡定了，炸开了锅。估计纷纷议论的声音都可以传到大佬们那桌。
　　眼前这位俊朗小生，怎么也不能把他和博士这个头衔联系在一起。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经济学专业可以排进美国前五位。不过他在商界的尊贵身份是可以理解的。香港普华集团虽为上市公司，但也是不折不扣的家族企业。董事长叫顾启宗，和这位小顾总应该是有血亲关系的。不是亲子就是侄子吧。
　　原本快结束的饭局，因为真正主角的到来，又热闹起来。
　　女主席用胳膊肘顶了顶我。“小熙，你小心点啊。我看那个人是冲你来的。”我看到普华的王秘书笑眯眯朝我走来。“那个人不是什么善类。刚才过去敬酒，就他一个人就灌了我好几杯呢。”
　　“赵小姐，来来来。我敬你。祝你学业有成。有机会来我们公司做事。”
　　“谢谢你，王秘书。那个我不喝酒的，就以茶代酒，回敬你一杯吧！”我正要把杯中的茶水干掉。
　　“哎，赵小姐。怎么能不喝酒呢。我看你水量不错，酒量应该也不错吧。”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斟满了空酒杯。他是有备而来，不灌我他是不会回去的。“来来来，喝一杯！”
　　“王秘书，不好意思啊。我真的喝不了的。”
　　“是啊。王秘书，小熙真的是不会喝酒啊！”女主席也帮我说情。
　　“赵小姐，亏你还是高材生。难道没有听过喝酒是大学的选修课这句话嘛？”
　　“你都说了是选修课嘛。既然是选修课，我可以选，也可以不选嘛！”我有点脾气上来了，什么都豁出去了。“王秘书，你上过大学，我想不需要让我解释什么是选修课吧？”
　　“你……”
　　没等他开口，有人朝我们走来。不，是一束光，幽幽的蓝光。
　　“诶，维明，不要强人所难嘛。赵小姐今天可能真的不方便饮酒。”居然是顾总。“这样吧，如果你今天真的很有兴致，这杯酒我来替赵小姐喝。”他望向我，有些抱歉擅自替我拿主意。
　　“瞧你说的，顾总。你日理万机，平时都不怎么喝酒的，我哪敢找你喝啊。”酒精并没有摧毁王维明的头脑，他还是那个精明识趣的总经理秘书。“既然赵小姐今天不便饮酒，那我们下次有机会再喝……再喝……”话没落音，溜之大吉。
　　“吁……”我在内心重重叹了一口气。垂下双眼，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我的下属今天有些失礼。”顾总首先开口。“这样吧，我以茶代酒，替他给你赔不是。希望你不要介意。”说罢，将酒杯举在半空中，等待我的发落。
　　百达翡丽，手表中的蓝血贵族。
　　我清了清嗓子。“也不是啦。我也是太固执了。”我脑子发热，刚刚坚持的立场瞬间崩塌。把茶杯伸过去，和他的酒杯轻轻碰撞。
　　我们都一饮而尽，他又叫服务员斟满茶水。“刚刚这杯代表别人，这一杯呢，代表我自己。”他又伸出酒杯。“赵小姐，很高兴今晚能与你认识。”声音温柔似水。我们再一次干杯。
　　我恍恍惚惚……
　　他脸上的轮廓在光亮中淹没，沉醉在他眼眸，竟看不清瞳孔的颜色。
　　晚宴结束了。
　　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本来有普华的专车送我们回学校的，但我有点幽闭恐惧症，不习惯坐在商务车末端。又不好意思说坐前排，于是就谎称要欣赏夜景，一个人逃出来了。
　　夜深了，风更凉了。我对着双手哈了口气，加快了步伐。主干道上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城市变得宁静、祥和。
　　一束氙气大灯的光芒，从身后射来。
　　随后，一辆黑色的奔驰迈巴赫S级轿车停在我侧边。
　　我看了一眼，以为找错人了。继续往前走。谁知汽车又追上了我。
　　车窗玻璃慢慢摇下，是顾亦诚！
　　“赵小姐，上车吧。”车门被他打开了，我不好拒绝。
　　上了车。“这么晚了，我担心你一个人会不安全。”
　　“还好吧。这里人还挺多的。”
　　路灯的光晕投射在蓝色的百达翡丽表面，泛起幽幽的光。
　　车内，优雅的男士香水在发酵。电台里隐隐约约发出低沉浑厚的男声。
　　……
　　有一分钟，我们是沉默的。
　　“那个，我叫你什么好啊。顾先生？还是顾博士？”
　　“如果只有这两个选择，我希望是后者。”他朝我微微一笑。“但是，我希望是第三种，你可以叫我的名字。顾亦诚，或者亦诚。”
　　“听张院长说，你刚刚回国。”
　　“是的。我是在香港长大的。小学毕业之后就去了美国读书。去年回国的。”我只是随便找了个话题，没想到他在认真回答。
　　“赵小姐，你是哪里人。”
　　“你都让我叫你名字了，你也要叫我名字。我叫赵羡熙。对了，我是四川人。”
　　“四川离这里很远喔。”
　　“嗯，三个小时飞机。”
　　“你父母应该舍不得你留着这里。”他的像一根针，无意间扎进我的肉里。不知者无罪，我不怪他。
　　“不会啦。我还挺想留着这里的。”我其实也不是非要留在广州。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回到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吗。
　　“你想留在这里？！”不知怎的，他有点意外，兴奋地看着我，以为听错了。
　　“嗯，想。”我喃喃的说。
　　前面突然出现一个大坑。
　　他赶紧踩了刹车，同时下意识地用右手挡在我前面，生怕我被惯性甩出去了。其实大可不必这样紧张。我是系好安全带的，而且以这种级别的豪车性能，小小的急刹车是不会让人过分前倾的。
　　“对不起，没有吓着你吧。”他的手仍然悬在我面前。多么漂亮的一只手。修长、有力。
　　“没关系，我没事的。”
　　车子开到宿舍楼下。他走下车来，替我开了车门。
　　“谢谢你送我回来。顾……”顾字还没有说出来，就意识到知乎其名有些不礼貌。
　　“亦诚。”
　　“晚安。小熙。”第一次听他叫我名字，那么自然，像是叫过很多遍。
　　“晚安。”
　　我径直回去，不敢回头。想必他是毫无留恋地走了吧。我们都没有留电话。
　　今晚，只是一个美丽的回忆。像顾亦诚这样的仙品，养在记忆里也是极好的。
　　半个月过去了。顾亦诚，在我印象里已越发模糊。
　　又是天使孙老师的来电。
　　“喂，孙老师。”
　　“小熙，你要上电视啦！”
　　“上电视？！”我充满疑惑。
　　“政府要拍一个反家暴的公益宣传片，由普华集团赞助。我跟你说啊，这个宣传片可是要在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播出哦。”孙老师越说越激动。“你呢，好好准备一下。周三上午八点，普华的人就接你去摄影棚。”最后，撂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小熙啊，人家普华可是指名点姓要你去拍噢！”
　　什么意思嘛！搞得人家像走了后门才揽了这活儿。我看看镜子中的自己，虽然不是明星的巴掌脸，也算是美人坯子，上镜应该有几分吧。
　　上镜！还有三天。不行，一定要好好管理皮肤。
　　这几天，我戒了辣椒和垃圾食物。白天一片伊思的蜗牛面膜，晚上一片红参面膜。
　　洗完澡，我坐在电脑桌前。往脸上涂抹Innisfree的精华，喜欢这个牌子的东西，因为它有个好听的中文名字，悦诗风吟。
　　家园谈完恋爱回来。
　　“哎哟喂，你瞧瞧。这几天这么折腾。一看就知道是小妮子春心荡漾。”
　　“哪有。我才不像你呢，重色轻友。我这是为荣誉而战，不能给咱学校丢人。”
　　“往脸上抹什么呢，借我点，最近皮肤干死了。”
　　“悦诗风吟。你拿去用吧。”
　　“谢啦！”
　　“对了，家园。你帮我看看这表情。”
　　我朝她做了一个广告里才有的阳光笑容。
　　“怎么样？美不美？”一边说话，一边保持住笑容。
　　家园微微摇头。怎么，不OK？
　　“美，太美了。美到极度疯狂，美到无发想象。”
　　“怎么听你这么一说，毛骨悚然了我。”
　　“哎呀，大小姐。真的美啦。OK的。相信我。”
　　我冲着镜子，用表情演绎了一遍喜怒哀乐。确定每一个表情都是好的，谁知道要我做什么表演。对！还有哭。
　　终于到了拍摄的日子。平时热衷保养，加上几日临时突击，皮肤变得吹弹可破。
　　在校门外，我看见了那辆熟悉的迈巴赫。是顾亦诚！
　　我拉开车门，往车里一看，只有王维明。
　　“王秘书，怎么是你啊。”
　　“赵小姐，你的失望的表情不要这么明显好不好，很伤人的。”王维明打趣道。
　　“我哪有。”有那么明显吗。
　　“长期活在顾总的阴影下，我已经很自卑了。再被你一伤害，我简直生无可恋。”眼前的王维明和那晚很不一样。原来是个段子手。
　　“顾总这么忙，应该不会去吧。”小心试探。
　　“对！”听他这么一说，彻底失望。
　　“也不对。”他话锋一转。到底什么意思啊？！
　　“没错，顾总最近是挺忙的。可是他居然百忙之中，抽出了时间。事实上，他已经到了拍摄场地。是他叫我开车过来接你。”
　　“哦。”
　　来到拍摄的地方，顾亦诚正和政府官员沟通拍摄的内容。
　　远远就认出了他的背影，在人群中那么出众，哪怕只是背影。见我来了，他走了过来。
　　“Hi，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真的很久没有见到他，好像有些清瘦了。
　　“这段时间有点忙，不然早就该拍摄了。”
　　他大概给我讲了下流程，就准备开始拍摄了。
　　“进房间换服装吧。外套我帮你拿着。”
　　我脱下驼色的风衣，交给他。
　　其他的镜头都很顺利。只差最后一个镜头。导演让我蜷缩在角落里，望着月色静静流泪。
　　眼泪呢，去哪里了。我哭不出来。
　　“导演，要不给她眼药水。”助理出了个主意。
　　“那样拍出来的效果能打动观众嘛！公益宣传片一定要进入到人的心底！”果然是国际大导演，我这个业余演员压力好大。更欲哭无泪了。谁来救救我！
　　“导演，我想大家有点累了。这样吧，休息一下，我请大家喝咖啡。”顾亦诚似乎听到我内心的呼喊，帮我争取到喘息的机会。“维明，你去给大家买咖啡。”
　　我和亦诚在角落的椅子上坐着，只有我们两人。
　　“小熙，我知道你没有经历这些，现在还体会不了家庭暴力带给女人的痛苦。家暴可以让一个女人失望、绝望，甚至走向毁灭。”他用来好强烈的字眼。
　　“瞧你说的，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像是说中什么，他的眼神那么的悲凉。他出身豪门，学界才子加商界翘楚，应该不食人间烟火。可我明明看看他眼神里的凄凉。此刻，一定唤醒对过往的回忆。或者这些痛苦的回忆一直萦绕着他。
　　“这样吧，你现在想想。你人生遇到的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
　　我握着暖暖的咖啡，思绪飘向远方。17年来，我的世界除了学习就无所事事。活得没心没肺，活得潇洒畅快，哪知道什么是痛苦。直到父母离异的消息传到我耳中，才尝到人间竟有这般苦楚。想到这里，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准备好了。开始吧。”
　　“好的。”
　　反家暴，说出来。
　　反家暴，说出来！
　　“咔！Perferct！”
　　周围的人都在鼓掌。
　　在人群中看到亦诚，他也在鼓掌，还向我竖起大拇指。
　　好久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喂，爸！”
　　“喂，哪位？”一个陌生的女人。大概就是父亲说起过的梅姨，我的继母吧。
　　“梅姨，我是小熙。我爸在吗？”
　　“哦，小熙啊。你爸在洗澡，我让他等会打给你吧。”
　　我等了一天，也没有等到父亲的回电。不知道是梅姨故意不告诉他，还是忘记了。
　　人生由一个一个结点组成，上一个结点发生改变，下一个结点也会随之发生改变。父亲依然爱我，但我知道一切都会发生变化。
　　我不再向父亲撒娇，让他多给我些零花钱。好在调研和拍片是有外快的，还挺多的，足以维持一个学期的生活费。
　　只是要我戒掉买鞋的嗜好，如同让一个老烟枪戒烟，让一个酒鬼戒酒。心如猫抓，痒痒的。有时和家园出去逛街，我宁可死死闭着眼睛，也不往鞋店里看。一双时尚的平底鞋足以勾走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人世间可怕的不是一辈子做穷人，而是由一个富人变成穷人。
　　“喂，小熙。”是顾亦诚的电话，上次拍摄，他找我要了电话号码。
　　“喂，亦诚。有事吗？”
　　“上次调研的报告出来了。我想把它翻译成英文，发表在Harvard law review。”哈佛法学评论，美国的一本核心期刊。“我的英文还可以，但有些中文的书面语不是太明白，特别是一些国内法的专有名词。能不能找个时间，你帮我看看。”
　　“好啊。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的行程是后天下午，开完董事会会议就没事了。我开完会去找你。”
　　“好吧。后天下午我正好没课。”
　　“那我去哪里找你？”
　　“来我们学校图书馆吧。这里反正有很多字典。随时可以翻阅。”
　　“图书馆？外人应该进不去吧。”
　　“你用我的校园一卡通，我找别的同学借一张。”
　　“那好吧，后天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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