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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赫兰道
第四章
五月的第二个星期,我因为一点小事和同寝室楼的另一个素不相识的学生发生了口角,大概是彼此体内的激素都有些不太稳定,也有可能是季节正式迈入了春天,我们在吵了几句后开始拳脚相加,最后双方谁也没占到便宜,各自带了些皮外伤返回寝室。
第三个星期的星期日下午,我在校外被四五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年龄的人围住。他们没有好气地说了长长一堆废话,边说还边用手指戳我的肩和脸,末了一个比我高半个头的男子在我的肚子上打了几拳,其他人也附和般推了我几下,然后迈着外八字离去。
我从地上站起,反复确认身上是否沾有泥土,嘴中有淡淡的血味,但却找不到哪里有伤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掸干净衣服后开始思索。原因显而易见,定是前一周和我发生口角之人组织的报复。但为何他本人没有出场?若是我对某人怀有如此的恨意,必定要把自己的拳头落在那人的肚子上才痛快。莫非是站在远处偷看?我朝四周张望,然后确认了几个视线中的死角,也没能发现那人踪影。
原本打算去山秀谷的我站在原地想了想,反正没有和舒果约定过要见面,若是按现在的心情大概也无法全身心去享受天明路的午后,于是按照原路返回了学校。回到寝室我开始回想和我动手的那人的长相。花了不少时间好歹回想起那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个头和我相仿,左手中指戴着一枚不知什么材料制成的黑色戒指,说话时总是把平舌音发成翘舌音。除此之外,其他特征一概想不起来。我身上竟然有着一个连脸都记不清的人的时日曷丧之恨,这实在让我气恼万分。
我站在寝室阳台挨个给手机中称得上是朋友的同校同学打电话,问他们是否知道有那么个人。从寝室阳台向下望去,草坪中央的数棵梨树已经开盛,白色的梨花开成一簇一簇,外围种着的桃花也已蓄力待发,再过几夜两者的搭配就能达到最高峰。一男一女两个学生站在草坪中耳鬓厮磨了一番,随后拉着手走出了我的视野。
逐一拨打手机中的通讯列表,竟然发现有数个号码已经成为空号。我挂下由通讯服务商设置的反复提示留言,轻轻叹息。对于电话号码的死亡,我不由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悲哀。为何一个被冠有人名的电话号码会如此轻易的消失?莫非是拥有者自身也一同消失了不成?当然,拥有者自身一定在什么地方好端端的活着,消失的只不过是那一串数字罢了。所谓人生的体现不过是众多数字的组合而已。身份证号码、手机号码、社保编号、银行存款余额、出生年月、门牌号、成绩单、业绩表,号码无穷无尽,一个手机号码的消失无伤大局。
通讯录拨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和我曾经在某个社团组织的一系列观影交流会上有过数面之源的人在电话那头说认识我所描述之人。
“我好像知道你说的人。”他在电话那头用并不肯定的语气回答,“是不是鼻子有点塌?”
我想了下,到底鼻子塌不塌呢?记不起来。“好像是。”我也用同他一样的口气说。
听到我的回答,那人似乎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又问道:“头发有些长对吧?”
头发长不长呢?我一下下用食指指肚按压太阳穴,但脑子里什么都没出来,关于头发忘得死死的。“这个倒记不得了。”我说。
“头发的话可能剪了,离上次见到他也有些时间了。”听他的口气似乎并未因为头发的关系而对自己的判断丧失信心,“应该是他错不了。”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
“李瑜,木子李,周瑜的瑜。”
“等等……”我走回到寝室,从柜子里翻出纸笔,在空白页面上写下大大的“李瑜”二字。“好,记下了,谢谢。”
“找他有事儿?”
“是,有点事情必须找他了解一下。”
电话那端沉默了两秒,“虽然我和他一点儿也不熟,但看着不是正儿八经的那种类型。”他出于好意说道,“反正不像是我和你这样会去参加观影交流会的那类人。对了,最近可有看电影?”
“偶尔。”我简短回答。
“说说最近看了什么?”他颇有兴致的问。
那日和舒果看过电影后我还在电脑上看了一部《穆赫兰道》。“穆赫兰道。”我回答。
“大卫林奇。”他的声音转为了兴奋,但我估摸不出是因为大卫林奇是他喜欢的导演还是因为猜出了我看的电影的导演而有些自豪。
“对,大卫林奇。”我重复道。
“觉得好看?”
我并不想和他此刻在电话中讨论电影,但他好歹给我了所需要的信息,就这么挂断电话我也于心不忍,于是只好耐下性子说:“看的时候谈不上觉得有趣,电影将近有两个半小时,若是在飞机上看这种影片国内航线都无法看完,前两个小时完全莫名其妙,后半个小时才多少能把信息拼凑起来,不过看到最后依旧没能整合出合理的剧情。说到底导演太过厉害,以至于把电影个人化了。”
“没觉得闷?”他问。
“没,虽然谈不上有趣,但看下去不成问题。”我不想再和他在电影上继续纠缠,若是平日我相当乐于和他交谈。他算不上是有智慧的人,当然我也不是,但和他谈话还是能获得不少收获的,并且过程也算得上愉快。但现在我的心情完全不对,“那个……找时间见面再聊吧。”我说。
“好,好。和你聊电影相当愉快。”他说。
“我也是。那么,再见了,有空联系。”
挂下电话后我默念了数遍“李瑜”,确信自己不会在一时半会儿把这两字忘了,随后走出寝室来到宿管员的管理室。宿管员是个四十开外的男人,脸上皮肤的沟壑组合成了类似门神的表情。我上前打听李瑜所在的寝室,借口是他借走了图书馆的一本书并且早已超过了归还日期,因为专业的需要我急切需要此书,和图书管理员商量之下得到了他的姓名,让我自己前来交涉。宿管员问我是什么书,我随口说是勒庞的《乌合之众》。宿管员露出不信任的表情。我解释说勒庞是法国的心理学家,这书是研究大众心理学的,并且报上自己的姓名以及所住的寝室号码。宿管员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从抽屉拿出名册簿用手指沾口水一页页向后翻,大约两分钟后告诉我在3208。我有礼貌地道了声“谢谢”转身上楼。
我在三楼的楼梯口站了会儿,深呼吸了好几次,然后走到3208寝室门口敲门。门在我敲第四轮的时候被打开,开门的是个矮矮壮壮的男生。
“李瑜在吗?”我问。
男生用头撇了撇室内,把身体让在了门侧让我通过。
我走进寝室,对着空气叫了声“李瑜”。寝室内仅剩的一人转头看我,我看着他的脸回忆是否是和我动手那人。眼前的人的脸渐渐和记忆中的那张重合起来,从他眼神中露出的略微惊慌更让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李瑜从床上翻下,穿着拖鞋走到我面前,神情从惊慌开始变得鄙夷。先前给我开门的男生走进厕所,打开了换气扇。我没打算和李瑜像两头羚羊为争夺伴侣那般一动不动对峙,当李瑜渐渐靠拢我时,我从一张书桌上抡过一只马克杯狠狠砸在了他的左侧太阳穴上,李瑜应声倒地。我把还握在手中的马克杯碎片丢掉,蹲下身看李瑜的脸。他脸上已没了鄙夷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的安详,一如睡着了一般。阳光从阳台钻入寝室,在地砖上投射出一块三角形的亮块,光粒子在空气中游曳,换气扇的嗡嗡声轻轻扰动着身上的每一根神经。
矮矮壮壮的男生从厕所走出,愣愣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李瑜和蹲在一旁的我。我叫他打电话叫救护车,男生从裤袋中掏出手机,又放了回去,转而抓起寝室的固定电话,但按号码键的手指却悬在半空。
“是不是应该先叫人?”男生问我。
我看着他,不发表意见。
男生转过头把目光盯在号码盘上,但手依旧悬在半空,大约十秒后又问我:“管理室电话多少?”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要不你跑一趟吧。”
男生丢下电话夺门而出,一串急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站起身把在空中来回摇摆的电话听筒搁回到座机上,然后拖开一张椅子静静等待。
宿管员和男生的脚步声渐渐接近,我从椅子上站起。宿管员冲进寝室蹲倒在李瑜身前确认他的生命迹象,大声叫他的名字,站起身到电话前拨了个号码,叫电话里的人快派两人过来,并指明要男性。打完电话宿管员重新回到李瑜跟前叫他名字,大约叫了两分钟他意识到此举是徒劳,于是转过头看着我,脸上的皱纹重新组合成了不知如何表达的情绪。
“杯子砸的。”我微微把目光下沉,用交代的口气说。
宿管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站在一旁的男生表情有些尴尬,不停用手掌搓着大腿处的裤子。寝室陷入沉默,我开始在心中预测事件发展的各种可能性。不到十分钟,两个年轻男子快步走进寝室,各架起一只胳膊把李瑜架了出去,宿管员也一同跟了出去。我走到男生面前说了句“抱歉。”然后回到寝室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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