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

　　郑慧如约，被送回郑国安葬，葬在故土之上，总算了却了郑宜的一桩心事。

　　郑宜一直昏厥未醒，直到中午时，真气乱走，吐血连连，但她神色却不好极了，一双眼连睁都没睁。

　　穆封总归要给六宫一个交代，禁足三个月，罚俸一年作为惩戒，但他期间来过多次，郑宜醒的那次，他也还在外殿看着。

　　“这…这可如何是好？”

　　“快去请陛下，请御医们来。”

　　穆封才喝了些粥，便听说这边出事了，郑宜不停呕血，手死死拉着帘子，周围宫女不停叩首，惧不敢言。

　　御医诊后，只也跪言道“臣无能，这…这已油尽灯枯了。”

　　郑宜笑了。

　　穆封坐下来，抱住她“阿蕴，你怎么能死？我们还有一辈子要过，你死了，我当如何？”

　　“陛下仍旧会是燕国的陛下，不会有任何改变，筠华会最后留一道遗旨，将皇位传给昭贤王，劳烦陛下将这遗旨送还郑宫。”

　　“我那五个侍女，不劳陛下安排，我会让她们去到安全的地方，嫁人为妻，一生平安无虞，至于阿瓷，我死以后，她应该会云游天下，四海为家，我不拘着她，都…随她去吧。”

　　“还有齐暖，她是…是我在这宫里唯一能说的上话的人，脾性也与我相像，可她的出身始终为人笑话，若我不在了，没人能替我照顾她，便劳烦陛下，逢年节时，不要在位分上亏了她。”

　　“我们的孩子…交给阿暖吧，她定会倾心相待，不会辜负我…”

　　“至于陛下，阿蕴累了，我会在一个你看不到的地方，继续守着你，阿蕴不想入妃陵，那里的人，都好陌生，陛下，百年以后，若你来陪我了，就让人把我的骨灰，撒在你的坟前，让我随风而逝，再也不要让我被桎梏在这金笼中，我这一生…求的是自在而非荣华，可这里给我的，却始终非我所欲，如今我要走了，是去随心所欲的活着，你不该难过，该为我欢喜…”

　　声音慢慢的弱下去，穆封抱着她的身子，也越来越冷。

　　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是阿瓷她们回来了，为首的是一位老者，抚在她脉上，当即示意阿瓷，取针来，分别扎在她几处大穴上，意在真气贯通，不至阻塞，更有阿娉为她渡了些真气，她的气息终于均匀起来，脉象也归为平稳。

　　“师父，您是如何做到的？”

　　“这孩子并未有求死之心，我扎穴真气便四处流走，她虽遭反噬但毕竟内力深厚，怎么就好好年华便去了？到底是你们这小辈学艺不精。”

　　“是是是，师父说的是，只要您能医好她，徒儿以后定更加勤勉。”

　　这位老者看着已有花甲之岁，却始终带着些许笑意，为她写下药方，为她施针时都从容不迫。

　　“师父今夜便在这里歇着吧，明日徒儿亲自送师父回去。”

　　穆封刚想要安排，只见阿瓷已经先一步搀着那老者出去了，郑宜已不再呕血，脉象也不是微弱的几乎没有了，一日几碗药的喂着，脸色总算是好了一些，这一病，就过了七八日，每日浑浑噩噩，不知是睡着还是醒了，旁边总站着两个宫女提醒她日夜，终于在第九日醒了过来，那时候却已经出了事了，丞相痛失爱子，情绪过激，当场气倒了过去，一病不起，郑宫对她这番处置要说法，昭贤王多次镇压却没有用处，如今郑国已危机四伏，人心惶惶。

　　郑宜站在窗栏前，听着暮兰禀来，手轻轻点着那窗栏，水眸恢复了神采。

　　“等我身体再好一些，该回去一次，不过这些不用你去安排，你去帮我查另外一件事情，查郑慧的死。”

　　“您怀疑这不是柳氏所为？”

　　“我了解柳氏，若真是她，她定不会当时如此慌张惧怕，这其中有异，我不能就此算了，我没有要她偿命，至于那一击，她欠我的太多了，这一掌哪里还的清呢？”

　　“奴婢明白，只是如今满宫禁足，做此事恐怕不大方便。”

　　“禁足？陛下的旨意吗？”

　　“是。”

　　“那总与你们无干，他若来了，我再与他说吧。”

　　“陛下大安。”穆封晚间来时，郑宜正读着一本孙子兵法，至今郑国起异，她不得不回去主持大局，至于丞相之事，她倒觉得不像是偶然的。

　　“陛下。”她遂搁了书起身，一袭纯白纱裙曳地，长发如瀑散在肩上，从容看着面前书本，时间似乎为她静止，岁月似乎为她倒退。

　　她还未拜下去，穆封就已拉了她的手“你可是醒了，便这番折腾。”

　　“听说陛下禁了这阖宫的足，碧染她们几个进出都不方便了，阿瓷还吵着要去摘些新鲜花卉回来呢，看在我昏了这许久，陛下不如给个恩赐吧？”

　　“夫人说话，岂有不允之理？”

　　“不如你便禁我一人之足，让她们几个走动，否则平日里也多有不便。”

　　“好。”穆封本以为她要解了这禁足，却还是退求其次的只让几个侍女走动，他素来只她性子安静，平日里本不喜多走动，这般做样子不过给别人看，哪里会跟她动真的呢？

　　“你读兵法？”

　　“这本是多年以前看的了，只是听闻如今郑国大乱，昭贤王一时又压不住，只能等我回去，昭贤王也是急坏了，连送了六封书信来，被我的人挡在宫外了。”

　　“如何，竟不想看那书信么？”

　　“左右都是请我回去的，二哥哥到底是心软的，其实若是我，杀几个闹事的臣子便以儆效尤，偏偏他还不是个那样狠辣的主儿。”

　　“你这么说，倒是你狠辣了？”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筠华公主之所以有此威名，是因我做事雷厉风行吗？我少年时候，未及笄时，兄长大病过一次，便是那次，我替他当了三个月的政，结果三个月后人人都盼着兄长管事了，那三个月，前朝大约是大换血，大部分官员都被我撤职查办，因我是父王母后最宠爱的公主，他们也说不得什么，再者，以我的名声扬震四海，不是说不得，而是不敢说了。”

　　“当即力断，才是君主风度。”

　　“穆哥哥倒不似我，可如我们一般在权术中生活的人，哪个不是成日冥思苦想对策的呢？”

　　“你何时准备回去？”

　　“大抵一个月后，那时候二哥也该顶不住了，只是如今闹得人心惶惶，我倒是也等着想看下一步的进程呢。”

　　“你认为此事，是丞相所为？”

　　“你恐怕不知道，我自小天资聪颖，父王看我不比寻常帝姬，我四岁时便得封公主名号，十三岁时，父王立旨封我为执政长公主，这期间，我一直都跟着那些皇子们一同念书，而我们的师长，正是当朝丞相。我从小便是父王看好的公主，因郑国有过公主掌权的先例，因此父王更以此培养我，二哥虽好，生母始终不为父王所喜，兄长既嫡又长，却始终无德，这郑国的千斤重担，最后竟要我一个柔弱女子挑起，陛下觉得，我当时是何想法？那光芒万丈的宝座，是多少人想讨却讨不来的，可我却不稀罕，我志在天下太平，自己治理是好，但我不想把一辈子都赔进去，更不想在终老时落一个跋扈专权的名头，若我当真为郑国殚精竭虑，最后又哪里甘心做历史中的败笔呢？所以我从头至尾，都不愿理这些俗务，却一次次被搅进去，难道当真是郑国没有贤士吗？怕是当真有，那些死板的老臣也不会让步吧？”

　　“那你下一步要如何？”

　　“我能如何？我倒是真想动丞相，可又哪里有动他的理由，他痛失爱子，情绪低落，我身为他的学生，身为他如女儿一般的存在，哪里还有理由打击他呢？他怕是抓准了这点才敢如此放肆，简直胆大包天，可我又哪里会乖乖听话？他若不死，自然有人要替他死。”

　　郑宜的治国果然与他不同。

　　他受世家掣肘，不能活动开手脚，而郑宜却随性放纵，即使面对昔年师长，也能狠下心来杀伐决断，当年的她，与自己温柔的一言一语仍在耳畔，而他却如何也没想到，她是如此一个女子，灵魂中根本就是一个铁血男儿。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从小就会揣摩人的心思，观人于微，我猜，陛下定在想，这样一个心如蛇蝎的人，满肚子都是筹谋算计，怎么可能是当年的那个对着你温声细语，声声劝导的小妹妹呢？”

　　“人本有两面，一面天使一面妖魔，于郑宜而言，郑国是我最重要的倚仗，是我生活了十八年的故土，为了保护我的国家，我必须舍弃一切，作为一位学生一个小辈，我当真应对我的老师毕恭毕敬，事事听从，但作为一国之君，又如何顾忌这丝丝儿女情长？若一直被情字牵绊，又怎配谈一君字，为君者，是天下的君，是所有百姓的保护神，若他们忘记了自己的职责，那置苍生于何处呢？郑宜想心软，但请指教，如何心软，方能两全？”

　　穆封无言良久。

　　“如今…八年了，我们有了孩子，我仍然给你机会，让你自由选择，若你已经决定放弃，我会离开这里，再不踏入你的燕宫半步。”

　　“陛下，郑宜累了，您也累了，不如各自安歇了吧。”

　　“阿慧我已派人送回郑国了，至于我们，我亦不大清楚我的心意了，不如我们各自安生一段日子吧。”

　　“好。”郑宜轻巧答了一字，不想往下说便撑着胳膊歇着，这话其中意思她明白，她不过是一个和氏璧，得他厚爱，容自己生下孩子已是恩赐，如此恩宠太过会惹来前朝局势的不稳，自己还有一国之君的身份，就更麻烦了，他可以对自己敬惧，却始终不能双宿双飞，这就是他们的果。

　　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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