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一树

　　张祁再次见到林杨是在多年后的一个夏日傍晚。
　　张祁正在相亲，对方是一位举止优雅的女士，场面可笑又趣味横生。尽管他一坐下来就表明自己是同性恋，女士还是对他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希望交个朋友。或许是今天心情不太差，或许是因为女士名字有趣，张祁没有立刻离席。
　　“我叫杨柳，杨柳树的杨柳。”
　　“张祁，祁连山的祁。”张祁暗自玩味着女士的名字，想到了一个很久未想起的人，片刻自嘲地笑了笑。
　　杨柳盯着张祁。对面的男人无疑是好看的，并且不同于当下盛行的娱乐圈小鲜肉的阴柔美，张祁剑眉星目，轮廓深遂，英气蓬发，气质也吸引人。那是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内敛沉稳。她捕捉到他转瞬即逝的笑容。
　　“怎么了？我的名字让你想起了故人呀？”杨柳低头抿了一口冷饮，假装毫不在意，略带开玩笑地问道。
　　可是有些东西不适合作为陌生人之间谈资，或者说根本不适合被提及、被触碰。张祁别过视线，对这个问题反感，顿时失去了与这个敏感的女人交流的兴致。相亲的女人踩到了张祁唯一的底线。
　　果然只是名字相像，人却各异。毕竟性别也不同。
　　张祁敷衍着把话题转移开，并叫来服务员点菜，与每一次家人安排的相亲一样贴心地照顾对方的口味，带着完美的笑容轻松又乏味地闲聊，内心再无波澜。
　　相亲饭局很快到达尾声，杨柳似乎想继续发展，不顾对方弯得彻底，向张祁要微信。张祁随意地搪塞着，正准备想个合乎情理的理由告辞。
　　餐厅门口进来了一个人，明显是迟到了，正向服务员询问。这是一家私房菜，地方很小，但环境静谧，顾客进门会有古朴的叫号声。这家一般很难预约，关张得也特别早，所以顾客迟到至饭点将近结束的情况实在少见。
　　不少人被晚点的叫号吸引，别过头去张望，杨柳也是，为了多聊一会儿天她还想和张祁延伸讨论。张祁本来不关心这种事情，但在对方的热情下礼貌性地看了一眼。
　　一眼，张祁僵住了，视线被门口的人扯住。
　　门口的男人穿着白衬衫，额前的细软的刘海被汗水微微打湿，脸上带着白天日晒过后的红晕，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年轻，只是表情不苟言笑。
　　这个男人的笑起来嘴角有两粒浅浅的梨涡，左边有一颗虎牙。只不过他自己嫌弃梨涡太娘，从小就不愿意笑。
　　张祁再熟悉不过，他是林杨。
　　林杨还在和服务员解释着，直到角落有一个人走上前说了什么才结束了这场小风波。这个人把手搭在林杨肩上，似乎和林杨十分熟稔。
　　张祁想到了一句话，现在他“整个人都不好了”。久别重逢下，他想立刻潇洒地走人，又想上前恶狠狠地打声招呼，两种想法折磨得他不知所措，他有点失态地端起茶杯把里面的茶一饮而尽。
　　杨柳也意识到张祁的不对劲，却不知道刚才哪里惹得他不痛快，一时无言。张祁很快反应过来对面还坐着一位女士，一边若无其事地问她想不想点多一份甜点，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多坐一会儿，观察林杨和他旁边的男人在做什么。
　　这不是张祁的风格。张祁是光明磊落的，就像方才的相亲，一开头便亮出他的同性恋身份，不给别人留念想，也不拿别人当棋子。杨柳受宠若惊，但张祁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卑鄙，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这种卑鄙。
　　林杨坐下来，连声向欧翔道歉：“抱歉，翔哥，今天下午我的车在市郊坏了，手机也没电了，走到最近的地铁站再过来的。抱歉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饭都凉了。”
　　欧翔笑着说：“没事，我们谁和谁啊。车怎么解决？”
　　“在地铁上借电话叫了拖车公司，已经安排好了。”
　　“那就好，”欧翔端详着林杨，有点感慨，“那么久不见，你还是当年的样子，岁月的杀猪刀可没有宰到你。”
　　“什么话，杀猪刀下走，我都长了两根白头发，拔了而已。”林杨撇嘴，不在意地说。
　　欧翔被逗笑了，不再慨叹，招呼着林杨快吃。林杨也饿了，端着饭碗挑挑拣拣地夹菜，听着欧翔吐槽他的过分挑食和公司的奇葩领导。
　　林杨很久没有回来了，吃惯了披萨意面的胃还需要时间和中国菜怀怀旧，但心里还是高兴的，毕竟在S市有很多美好的回忆。
　　“林杨，你在这里待多久？”“八到九个月，具体看项目进展，”林杨对欧翔摇摇筷子，“带我飞带我浪啊，在S市我都成异客了，下午差点被困在市郊，半点办法都没有。”
　　“你小时候还在S市长大，我可是大学毕业才来的，熟不过你。”
　　“6年你还不熟，你两条腿干嘛去了啊？死宅啊？”
　　“成成成，我说不过你，带你飞带你浪，行了吧？”欧翔无奈地说，忍不住越过桌子摸了摸林杨的头。
　　林杨顿了顿，几不可闻地避让开，继续吃饭，但他知道欧翔感觉到了，两人退回原位，若无其事地继续聊天吃饭。
　　远在一边的张祁一心两用地观察着，看到“摸头杀”的一幕默默地又喝了一满杯的茶，终于看不下去，向杨柳提议离开。杨柳满心以为张祁会送她回去，毕竟两人吃完饭还聊了挺久的，感觉有戏，但张祁说还有工作不方便，帮自己叫了uber就告别了。杨柳坐在车上给张祁打分，外貌工作性格家世，最终得分90分，10分扣在没送自己回家。这可是她打过的最高分。
　　张祁全然不知相亲对象对他的高度好评，送走了杨柳自己默默地坐在车上。他是要离开的，但他一点都不想动作，烦躁得想抽烟又不想出车外，好像车内在此刻给了他无限的庇佑。张祁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私房菜关张，他才幡然醒转。大脑已经断线，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原来他想等林杨。
　　林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回来做什么？他们之前的事就这么算了吗？张祁脑子很乱。
　　最后一对客人出来了，正是林杨和他的朋友。他们上了车，张祁立即发动引擎跟在后面，看不见林杨车内的情形，便暗自记下前面的车牌。林杨旁边的朋友十分眼熟，张祁心里模模糊糊有个答案，感觉很不痛快。
　　车开不久，到了一个中档住宅小区，林杨下车，朋友也下来了，和他说话。张祁停在路灯阴暗的地方，注意着车外的动向。林杨背着他，张祁隐约可以看到他的朋友的正面。他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妈的，是欧翔，林杨的大学舍友。他捏着方向盘，紧皱眉头，眼睛紧紧盯着灯光下的人影。
　　两人聊了一会儿，欧翔抬起手似乎又想摸林杨的头，但停下转而拍拍林杨的肩，就上车走了。林杨站在原地，低头碾着地上的烟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祁心里烦躁，鬼鬼祟祟的跟踪连他自己都不齿，憋了一晚上的不快没有疏导口，头脑一热下把车开到林杨跟前，重重地急刹。
　　林杨被尖锐的急刹车声惊到，抬头看向罪魁祸首，以为是欧翔有事情掉头回来，就走上前敲了敲车窗。敲窗声沉闷，张祁即时后悔了，他简直像毛头小子在找麻烦，但他如果现在开走会更不甘心，天人交战了一会儿，他松了松领带，捯饬了一下头发，好整以暇地摇下车窗。
　　这是八年来第一次直视林杨，张祁的腿脚在从窗外看不见的地方大肆发抖，但他把面部表情伪装得特别镇定。
　　林杨好容易看清晦暗灯光下的人，顿时不可置信地抿起嘴，嘴角的梨涡跑了出来，浅浅的像淡色的美人痣。
　　这是林杨不知所措的反应，一如多年前。忽然张祁的心情变得非常好，为这只有他熟知的林杨的身体密码。
　　他笑着对林杨说：“嘿，好久不见。”带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故人，似乎想把他每一个微小的表情看透。
　　林杨的眼神忽然转开，平淡地说：“你认错人了。”最后的吐字模糊得几乎没有。
　　这个回答张祁最想不到！他的脸色慢慢阴下来，自作多情的冷水浇得透心，一瞬间想砸方向盘。他面无表情地转头摇下车窗，压着油门走了。车在路灯下拉出斜斜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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