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侣

　　面前的这个女人，不，将她称之为女人不若说是一个少女，往往无忧无虑的少女此时脸上略带轻愁，似蒙上一层轻纱的月色。
　　看着心烦。
　　内心不知不觉就有一种将此种心情如拂去尘埃一般拂去。然而，当时的心情该如何描述呢，蒙蒙月色，朦胧夜色，一切都一种虚幻、极具不真实感。
　　少女并没有继续话痨，家中变迁带来的打击看来短时间都得让她泡在忧愁之中，默默地垂着脖颈，像丧偶般的白天鹅，起码那容姿足够美，也不算是堕了先前作为皇妃被称赞，如果明珠一般耀眼的美貌，不过即使是再美的美人，若是总是一副唉声叹气、呆头笨脑、唯唯诺诺的样子，也像是蒙上厚沉沉的尘埃，无趣无聊。
　　但这些与她无关。白寒雨在心底道。
　　不知过了多久，月影渐渐变凉、变长、变白，移过了花树，空气中有了淡淡的湿润感，这样的时间过去了有多久，她们便默默地伫立了有多长的时间。
　　后来还是陶陶觉得有些苦闷，即使是和心底欢喜的人同处一地，但他是那样的沉默，冷漠，冰冷，感觉不到一丝的情绪。
　　她连累了她们，也连累了王公公。她并不傻，这段日子的捉襟见肘把过去奢侈华丽的生活映衬得如虚伪的空中楼阁，一想起往日，她们都是一声叹息。
　　“王公公，我们回去了。”她的声音闷在鼻子里，小若蚊蚋。
　　白寒雨似乎是嗯了一声，轻许，又似乎没发出任何一点声音，转身便利落地离开了。
　　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日子慢条斯理地过，什么事都好，仿佛只要在光阴里流动，最终都会被时间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宫里的人更重视当下的生活，五月五端午节，宫中上下热闹得紧，宫门插艾叶，宫人包棕，系五色绳，喝雄黄酒，这种热闹得气氛竟然散播到草长凋敝的冷宫之中，冷宫之中的人每到这种时节，也会得到少许一些物件吃食，今上慈悲，有意与诸人同乐。一连几个月，难得见到陶陶终于开怀的样子，半夏青黛开放荷包，私自从宫人那里买了糯米红枣以及雄黄，染了五色绳给陶陶束在手间，节日的气氛终于浓了起来。
　　煮粽子的时候，厨房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清香。
　　陶陶鼻子使劲地嗅着空气中的清香，不顾酷暑，不惧火焰。
　　青黛劝不走她，有些自暴自弃地在旁边择菜。
　　半夏沥干了双手，细致地切菜，准备午膳，看着她俩，嘴边微微撇开一点笑意。“娘娘不热嘛，这会儿正酷暑，不必守着这边，待会儿午膳保准让您吃上热乎乎的粽子。”
　　陶陶额头边的发丝湿漉漉地贴着雪白的脸颊，小巧的鼻尖微湿，神情固然是欣悦的，不过这种炎热的天气在火炉边待久了又怎生受得了，毕竟从前的她只要是炎炎夏日，丽水宫中从来不缺去暑的冰块，即便三伏天，偌大的宫殿也散发着丝丝凉意。
　　心中萌生退意，但在青黛虎视眈眈之下，一向没什么主见的陶陶也变得倔强起来。
　　自然，青黛哪有对她虎视眈眈，只不过是盯着她，怕出什么事。
　　青黛本以为娘娘必然会拒绝，她正是少年的性子，轻易说不得。却听到陶陶极为轻快的答应了一声，“嗯。”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危险一般，偷偷地瞄了青黛一眼。
　　青黛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唠叨了一句：“一会儿就该午膳了，娘娘莫要走得太远了。”
　　已经走到门口的的陶陶摸了摸鼻子，“青黛，知道了。”却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厨房，也不知道有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在心里。青黛叹了一声，秀丽的脸蛋冷静自持，显得有些淡漠，不过自那双眸子里透露出来的担忧之色是一点也不少。半夏回过头来就看见她如此模样，不由一笑，“青黛姐姐，放心吧，娘娘又不是牙牙学语的小孩儿。”
　　青黛半是无语，半是无奈，“半夏。”
　　女子挽起衣袖，操着丝瓜络清洗锅底，微微一笑，眼睛一转，全是狡黠。

　　空气中草木的气味浓重起来，多半是被烈烈日光烘晒的。
　　宫闱深深，宫道复复，隐约有雄黄的刺激气味，葳蕤的草木之间嗡嗡的虫声还响着。
　　天气很热，不过冷宫之中的宫廷似乎是另外的一种存在，陶陶就坐在葡萄架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束在手腕间的五彩丝络，大概是葡萄架坐落背阴处的水井边的原因，很是阴凉，陶陶便觉得是凉丝丝的，清凉寒骨，毛孔悚然。
　　她想起过去惜春殿主人，那是先帝的一位妃子，某一日忽然便从这偌大的宫殿消失不见，宫中逸闻传说这位可怜的妃子被什么东西活生生的吞了，偶尔风声飘过空洞洞的大殿依稀能听得见这位妃子凄凄泣语。
　　虽然日上中天，可脑海里一晃这个逸闻，陶陶倍感一股直冲大脑的清凉之意。
　　“我不想，都是假的，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突然消失，肯定是宫人们乱传的夜谈。”陶陶一边摸着五色丝络，暗暗自语，淡淡的草药香气冲上后脑，略感安心。

　　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小院门外，借着绿幽深邃的花坛掩饰身影，透过倾颓的矮墙看见了葡萄架下有一道靓丽的身影。

　　她能辨认，这道靓丽的身影就是自己此行的目标。
　　她目光露出一种复杂的纠结之色，随即低头看了看右手提着的小小笼子，里面有只懒洋洋的白蛇，五菱复眼，红丝丝舌吐芯。
　　她想起了那个人的吩咐。便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细叠的油纸，里面的东西能够刺激蛇类，即便是这最让蛇类讨厌的，几乎四处都飘着雄黄味道的端午，也能让蛇类兽性受到刺激，从懒洋洋的状态下恢复野蛮残忍的状态。
　　轻飘飘地绕路到了只有距离葡萄架一墙之隔的所在。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有些犹豫。
　　这人是曾经最受皇帝宠爱的妃子，即便现在沦落到了冷宫，也远不是她这样卑微的存在能够瞻望的。
　　但是那个给了她这些的东西也不是她能惹的存在。她拿家人威胁自己，若是不按她的做，家人应当如何？年少的时候，离开了家，来到了这皇宫之中，一转眼就是许多年，再也未见过家人一面，家人的面目已经在心底模糊了，可是这么多年，就是那些模糊的面目支撑着她度过着暗无天日、难以喘息的宫廷生活。她不能让无辜的家人因为自己而遭受灾难……因此，她听从了那个人的吩咐。
　　她低下身，把白蛇从笼子里放出来，白蛇一碰到热乎乎的地面变得更加懒洋洋的，懒洋洋地游走着。随着油纸拆开，白色的粉末抛到地面，那双冰冷的复眼忽然睁大，“嘶嘶~”，沿着白色粉末勾画的路线挪动着身子，变得越来越具有攻击性……
　　里面那位娇艳的妃子也许会一命呜呼吧！
　　她不忍地想。
　　不过有时她也会天真地想，或许只是那个人背后的人想要教训一下这位曾经沐浴圣恩的宠妃呢。即使这种可能性小得像是砂砾一样。
　　她很快有些脚步不稳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像是不忍看到接下来残酷的场面。

　　葡萄架下。
　　那个被判定活不了多久的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了几串青涩的葡萄，提了井水泡了一泡就没心没肺地吃了起来。
　　太酸了。
　　她皱着鼻头，娇气地想，不过却忍不住继续一颗一颗地吃了起来。
　　舌头发酸。
　　她吐了吐舌头。忽然就想起了那位王得安王公公。
　　好几个月不见了呢。她有些愁苦地想起了。神秘的人。有没有完成自己的事？也许早就离开了宫廷吧。
　　不知道为什么，随着相处日长，她笨拙地感觉到了，王得安王公公，不，或许这个人的真正名字，真正身份都是一团雾，她对他一无所知。
　　他不属于这个看似华丽堂堂却似黄金鸟笼的宫廷。那样淡漠一切的人，就像传奇里的游侠，又像是飞翔的鸟儿一般，掠过此地，最终都是要离开的。每每她一个人苦闷而无事可做的时候，她都会想起，这个世界外面是怎么样的呢，是不是像话本笔记小说里一样，有海，有外国，有雪山，有高崖……这就是那个人能够看到的世界吧。不是这狭窄的，好像只有女人的后宫。
　　陶陶陷入幻想之中，半是觉得甜蜜，半是觉得惶恐，根本未察觉有一个长条冰凉而危险的东西正无意而有意地接近她的脚腕。
　　“噫~”她忍不住轻哼了一声，脚腕好像被针戳了一下，那是很短暂的一瞬，然后便有些麻痹，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陶陶扔下手里的葡萄，低头看向脚腕，当目光触及某个长条形的东西时，她反应很大地跳了起来。
　　“蛇！”
　　陶陶的声音很大，惊动了厨房里的青黛和半夏，两位大宫女急匆匆地奔了出来。
　　也许是药效淡了，在生人大呼之下，白蛇的复眼收缩起来，很快摇摇摆摆进了草丛里。
　　陶陶被吓得惊慌失措，揽起裙摆一看，白嫩的脚腕上有一个红色的牙痕，很快皮肤周围都变得青白交集的样子。
　　“娘娘——”青黛和半夏也看到了牙痕，两人目光交集，很快半夏跑去拿药。而青黛则扶着陶陶坐在一边，“青黛？”因为大宫女忽然俯首朝向自己被咬伤的地方，吓得陶陶忍不住挪动了有些发麻的脚根。“娘娘，别动。”青黛微带责备地斥声。于是陶陶虽觉不适，却乖乖如稚鸟一般任青黛行事。
　　青黛一口一口吸出毒血然后吐出，唇边都有些发紫。瞧得陶陶愧疚不已。而半夏也如一阵风一般拿了药和白布等物件过来，给了水让青黛漱口，随即在陶陶脚腕的牙痕上洒下药粉，包扎起来。
　　青黛漱口完毕，发紫的唇痕迹淡了很多，只是她的声音还微微有些颤动。“这是有毒的蛇，幸好毒性不大，不过最近几天娘娘都得天天换药，饮食也要清淡些。”
　　半夏应了一声。“惜春殿附近我都细细排查过的，今日端午，这般突兀地蹿出一条毒蛇。”那双细细的眸子闪烁，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哼。”青黛并未说什么，只这一声就可代表她的态度。
　　陶陶愧疚不已，脸色微微虚白，“青黛，你没事吧。”双目炯炯地盯着她那发紫的唇畔。
　　青黛掩唇，淡淡道：“一些微微毒性，一会儿我喝些药去了便可。娘娘莫要担忧我。”
　　“都是我……”陶陶轻声。
　　青黛与半夏相视，青黛道：“今日可是端午，娘娘莫要计较，欢颜些。”
　　“今日的午膳都是娘娘爱吃的，粽子也好了。”
　　脸上苍白消失，少女的眼眸像是光辉一般闪耀，“好久没吃粽子，我今天要多食些。青黛、半夏——有你们在真好。”
　　半夏扶住起身的陶陶，轻轻一笑，“虽然如此，不过娘娘莫要食太多，会积食的。”
　　陶陶闻言，不依地噘嘴哼了一声。“我才不会积食呢。”
　　青黛的眼眸也微有些笑意。

　　青玉绕过重重宫殿，终于见到了那个藏在背后的人。
　　那个人听完她的汇报后，如同毒蛇一般的眸子盯着她，笑了起来：“你做得很好，你的家人很安全，这是给你的赏赐。”她拿出银锭放在青玉的手里，笑容不减，如同笑面虎一般，“以后若还有这种事，用得上你。且拿着这东西，下去吧。”
　　青玉哆嗦了一下，握紧了银锭，低着头不敢直视。

　　白寒雨看着眼前一重重的朱红色宫阙，目光似乎悠远地辗转到了过去的一些记忆。她想起了几个月前遇见的那位废妃。
　　她离开前，那个少女眼带轻愁，一直在她的脑海里回荡，让即便是已经拿到了赤霄剑谱的她再一次来到了皇宫之中。没有必要，具有一些危险性，白帝宫中事务事务繁琐，即便是她也得日日伏案，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恍若抛却了一切一般回到了这个宫廷之中。
　　轻车熟路地伪装，来到冷宫一隅的惜春殿。当闻见粽子的香气、草药苦涩的气味、雄黄刺激的气味，白寒雨看着那挂在门上驱虫辟邪的茱萸香囊，想起来，今日已是端午了。
　　门内似乎能够听到欢声笑语，让这寂寞的冷宫也热闹非凡。
　　“哇，红豆，腊肉，花生——好丰富的粽子。”熟悉的声音，开心，欣悦。
　　“娘娘，粽子肉不宜于消化……”
　　“嘻嘻，我就尝一个——”
　　……
　　一时之间，蝉鸣也好，风声也罢，腾腾热气也罢，一切都好像消失了一般。耳朵里唯有那一道声音，甜美，欣悦，清脆……如同甘露灌溉于心间。
　　不知为何，听到这道声音，心中一切安息。
　　她悄无声息的来到，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当陶陶像是一个没事人一般出现在青玉的目光中之时，她一边感到惊讶，一边感到庆幸。只不过这份心情并没有维持有多久，那个背后的大宫女再次重申了她的命令，“上一次不过是给她点教训瞧瞧，这一次……哼……”她但笑不语，只是将一个小纸包递给自己。
　　青玉目带震惊，诺诺唯唯：“花语姑姑，奴婢不敢……”那毕竟是曾经沐浴皇恩的绮妃娘娘……她要是毒害了绮妃，自己又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花语涂着丹蔻的修长手指在淡光下如同一抹妖红，她脸色淡淡地捏着青玉的手肉，直至后者再也无法忍痛，捧住了那小小的纸包。
　　“有什么不敢，不过是一个废妃，是怕没有命？这味毒药无色无味，即便是宫中的御医也无法查出……所以只要你完成这次人物，雪妃娘娘不仅会让你享受荣华富贵，还会让你衣锦过乡，若是我没记错，明年就是你放归的年岁了——”花语徐徐诱惑，温情脉脉，青玉在她这样亲切的语气下动摇了。
　　许久。她道了一声谢。低着头离去。
　　而花语瞧着她的背影，记忆却飞回了十多年前。这宫中谁都知道的是，绮妃陶陶是杏花春雨的江南最美的女子，同样雪妃身边的大宫女来自晓风杨柳的江南，但谁也不知道，花语并不唤做花语。
　　那年，她尚垂髫，还未选送宫女，家中是绍兴当地有名的富豪之家，万贯家财，良田千亩，直到陶弘文走马上任，搅得她家再无清静之日。陶弘文为了得到她家的财富，居然蓄意勾搭乡里，构陷父亲造反意图。她的家人无法一挽狂澜，只好将她和哥哥弟弟们送走。
　　再到后来，她入宫了。挣扎在琐碎小事时，听闻陶弘文被圣上任命江南巡护总督，而他的女儿也在这一年成为陛下的宠妃……
　　为什么她家破人亡，而有的人却能享尽荣华富贵，那双眼眸清澈如溪流一般，仿佛这世上的一切在她看来都只有光明的一面。
　　她不甘。
　　嘿嘿，陶弘文死了，绮妃娘娘，你也应该下去陪你的父亲了。
　　青天白日，屋中尽是光明，明朗的光线却无法驱除那女子身上渐渐生长的阴暗。

　　青玉拿着那个小小的纸包，却不能怎么样才能让绮妃喝下。
　　她双眸尽是纠结之色，身影却慢慢出现在惜春殿外酴醾的花架前，一片寂静，唯有蝉声聒噪，令她的心都不由在这边惊人的寂静中彭彭地响个不停。
　　她看向水井，心里已有了主意。只是那握着纸包的手还在颤抖着……

　　白寒雨掠过屋角，在来到惜春殿时，目光瞅到一个陌生的女子身影，而当看到她往水井正要投什么东西的时候，她迅速使了一颗石子打落了女子的行动——
　　女子受惊，手臂受痛，目光去寻那打伤她的人，忽然感觉到身后一阵凉意。
　　那人冷冷的声音，如蛇吐芯，“你在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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