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各自安

　　这是解轶第三次来到阴司。第一次的时候他躲躲藏藏一路谨小慎微，却步履坚定地进入地府深处，颇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果决，只为了毁一页生死簿，赢一场美梦，梦醒之时愤恨交加，肝肠寸断。第二次来时，他形容狼狈，被鬼差押送着，赴一场求死的刑罚，终究生无可恋，死无从死，被谛听救出生天，躲避阴兵，不得自由。现下他又来到这幽冥，因天帝召见谛听，连带着他这地府追拿的要犯也沾了光，先前的阶下囚，如今的座上客，说来也是讽刺。
　　他一路拎着酒壶晃晃悠悠地东走西逛，没有谁阻拦截止，直走到忘川河，河里没了谁的魂魄苦苦煎熬，河上也没有窈窕美人晃着脚妩媚动人地笑，河边那只妖怪不再寻死觅活地喊着死了上千年的人的名字，一切都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嘴角带着笑，整张脸难得柔和了下来，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忘川河处的点点风景，眼里没有痛苦，没有眷恋，有的只是一个旁观者的感慨和释然，他把酒倒入河水内，细长的弧度汨汨落入河里，引得鱼虫争相雀跃地争食，水止壶空，他的手一松，仿佛把这上千年来的，郁积在胸的种种情感也一并丢弃，酒壶砸出一簇水花，消失不见。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
　　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到最后什么也没说。他以前什么也不说，因为觉得那个懂他的人不需他说，后来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想与之对话的人已经不在。到最后他什么也不想说，因为没什么可说。现在……
　　“老妖怪——”
　　谛听的声音远远响起，隐隐约约的，人还没看到，声音先传了过来。
　　解轶迈步迎了上去。
　　就看见一只白犬噗嗤噗嗤地迈着四条腿向他奔来，一个飞扑。
　　解轶微微侧身避了过去。
　　白犬就地打了个滚一阵白光闪过，化成人形挂在了解轶背上。
　　从回地府的这一路上，谛听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连两手相碰都要假装不经意后暗暗窃喜到现在轻车熟路就往解轶身上靠，没骨头似的。
　　解轶也不拆穿他的小心思，任他自以为无人觉察地闹着玩。
　　“如何了？”解轶动了动肩膀，问。
　　挂在上面的谛听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乖乖答话：“天帝应承我，一旦将孟尝捉拿归案会让我见她一面。”
　　“你打算如何？”
　　“天帝应了我三个要求，这是一。等见到孟尝后看她怎么想，她想活那就救一救，她想死，我还懒得白做功了。至于剩下的要求，我当众挑衅天帝总得给我自己留条后路。”
　　解轶点头赞同。
　　背后驼着坨人形大狗就往外走去。
　　谛听还在背后絮絮叨叨：“那樾阙居然跑来责怪我，”他勾起嘴角，一脸讽刺，“也不看看他自己所作所为。真以为自己情深义重痴心绝对呢。”他的刁钻本性又冒了出来。
　　解轶沉思了半刻：“你想让她活，天帝可不会轻易让你得逞。”
　　谛听挂着不舒服，干脆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解轶直接背着他，把脸在解轶肩上蹭了蹭，这才懒洋洋道：“管不了那么多了，走一步算一步。”
　　“也只能如此。”
　　谛听舒服得眯了眯眼：“小爷现在腿还软着呢。”
　　解轶发出轻笑：“看出来了。你要是在凌霄殿上尿出来岂不是要名垂千古了？”
　　谛听一把掐上解轶脖子：“爷好歹是神兽，要是你去，说不定直接化成原型瘫下去了好伐！”
　　解轶失笑，轻声应了句好。
　　现在……他愿意多说两句，毕竟他背上的这只神兽，有点话唠。
　　谛听这才消停下来，哼唧唧地把头埋在解轶肩窝上，悄悄地咧开嘴笑。
　　天庭的速度不慢，很快便派遣小仙到地府告知谛听孟尝已被擒获。
　　那时谛听正和解轶躲在后厨里，一身黑衣的妖怪正给贪嘴的神兽做栗子糕，谛听在旁边伸长了脖子往盆里凑，嘴里念叨着：“多下点栗子啊！——多下点，你家栗子又不用钱…”
　　解轶被烦得烦不胜烦，一拎起谛听衣领就往门外丢，扔了一句：“再吵自己做去。”顺便把门关紧。
　　谛听悻悻地转身便看到那小仙远远走来，还未开口谛听便眯起眼问：“孟尝捉到了？”
　　那小仙作了个辑道：“回神者，孟氏女已缉拿。”
　　过了许久，弯着腰的小仙才听到那神者幽幽地说了句：“很好……”
　　与此同时，紧闭着的门被打开，解轶靠着门与转身望过来的谛听对了眼。
　　许久，解轶道：“量力而行。”
　　谛听一声嗤笑：“我想做的事，可从来不会管什么量不量力。”
　　“嗯，”解轶应道，“反正我逃了这么些年，也不在乎跟在屁股后面的是阴兵还是神将。”
　　谛听的耳朵條然红了起来，声如细蚊地应了一句嗯便大步走开。
　　解轶看着他的身影轻叹，他并不想让谛听独自上天庭，只是事情如何并不明朗，他如果执意和谛听前往只怕更添风波。
　　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他渡劫在即，而那个人……
　　分别，失去。
　　所有的东西都在循环，一次次地告诉他终将失去。
　　他眼睛兀然睁大，像沉睡中的人突然惊醒。他大口大口地喘气，看着已经没了谛听身影的前方，眼里一片暗涌翻腾。
　　上天庭又如何？他嘴角溢出冷笑，逆天改命的事都做了，闯九重天又有何惧？
　　只是他到底没有做到。就在他脚抬起来的瞬间，路的尽头谛听的身影再次出现疾奔着向他跑了过来，一把撞进他怀里，气还没匀便断断续续地说话：“老，老妖怪……你……等，等我，我会回来的。”
　　解轶躁动不安的心突然就软成一瘫水，道：“不回来怎么办？”
　　谛听缓了过来，装作吃惊的样子：“你希望我不回来？”被拍了一下脑门才傻呵呵地笑：“不回来你去救我啊我会坚持到你来的，不会像……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
　　“好。”解轶嘴角带笑。
　　“你多做点栗子糕。”
　　“嗯。”
　　“不准做月饼！”
　　“……”
　　“多下点栗子。”
　　解轶终于忍无可忍了，抬脚踹了过去：“滚吧你！”
　　谛听装模作样地惨叫着躲开了。
　　解轶正了正脸：“去吧。”也不给他恋恋不舍的机会，转身进了后厨关了门，突然笑了起来。
　　还有什么比发现世上有那么一个存在，他比你自己更懂你更了解你而让人开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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