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莱斯特红皮书

　　“马丁莱兹先生——”
　　“你可以叫我亨利。”棕发年轻人说，丝毫没有放轻踩踏油门的力度。银色的福特水星Mountainer飞驰过即将苏醒的伦敦东区，速度将一排排低矮阴暗的房屋拉扯成模糊的大色块。远处有哪个教堂敲响了晨钟，低沉浑厚的声波在青铜色的苍穹下一圈圈地荡开去。
　　路易在副驾驶座上变换了一下位置，安全带有点紧，让他觉得自己像只被捆在树干上的野兔。“我们要去哪里？”他问，盯着青年有些苍白的侧脸。后者大概是一夜没睡，眼睛下有抹浅淡的青黑色，以至于他看起来更加像只浣熊，又或者说，一只过度紧张的浣熊，路易想。亨利•马丁莱兹毫无疑问正处于极度警觉的状态，视线不停地滑向倒后镜又滑回来，随时准备甩脱可能的跟踪者。
　　“朗伯斯区(*01)。”对方简短地回答，一旋方向盘，转了个完美的U形弯，“路很远，我不会害你，而且现在的车速接近七十英里，所以建议你不要考虑跳车或诸如此类的举动，路易。”
　　“朗伯斯区的什么地方？”
　　“军情五处。”
　　“去那里干什么？！”
　　“别问问题。”年轻人几近咬牙切齿地说，一跺油门，从一辆运载蔬果的货车前面窜了过去，货车司机摇下了车窗破口大骂，但亨利已经泰然自若地驱车冲过了十字路口。“该死，”他突然骂了一句，似乎是脑海里某个细小的思绪激怒了他，“我之前竟然完全没想到……虽然不知道芭芭拉有没有…总而言之，还是把你送到杜凡先生那里比较好。我不相信上帝，但你离开得很及时，路易。”
　　“什么？！”
　　亨利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笑，“那美国小伙子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他父亲是军情五处处长？”
　　“不，我是问‘离开得很及时’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在暗示罗莱可能很危险，对我来说？”
　　“我没有暗示任何东西，路易，不要断章取义。”
　　“罗莱跟马尼埃议员和他那个军火贩卖集团有关系，对不对？”
　　“我说别问问题！！”年轻人厉声喝道，狠狠踩下刹车踏板，福特水星在红灯前骤然停下，车轮在水泥路面上刮擦出尖利的啸叫。“……不要再问问题。”他重复道，把视线转过来，茶色瞳仁被清晨幽暗的蓝色光线衬成墨黑，“我知道廷嘉喜欢不时讲几个小故事，因为杜凡先生不介意，所以我也乐于假装看不见，不过，路易，那些你应该知道的，迟早会有人告诉你，至于那些你不应该知道的……”亨利顿了顿，交通信号灯已经开始闪烁，他用力踩下离合，挂档，“……忘了它们，这是基本生存法则。”他向男孩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重新望向前方。红灯跳转，水星Mountainer一下窜出停车线，继续向西驶去。
　　那是被MI5篡改过的生存法则，路易想这么说，却没有开口。亨利和罗莱来自同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没有上帝，惟有连环不断的秘密和谎言藤蔓一般在潮湿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泥土里生长成缠绕世界的巨树。
　　而他，路易•西莱斯特，正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接近那个世界。在他背后，冷漠的冬季太阳刚刚为新生的白昼送上第一缕苍白的晨光。

　　* * *
　　罗莱•杜凡拉紧了领带结，低头瞥了一眼手表，六点半，还相当早。他一向只打这种半温莎结，每个早上至少可以省下五分钟。自从四年前他从反谍报部门负责人升任局长开始，他的生活就进入了时间表独裁的时代：七点十五分左右他通常会刚好驶上朗伯斯大桥，七点二十五分拿到奥菲莉亚替他拟好的当日计划表，之后利用五分钟喝一杯什么都不加的速溶黑咖啡，七点半准时开始工作。
　　除去一个小小的例外，他今天应该仍然能做一个标准的时间表奴隶。
　　时间表奴隶，这个短语曾经被他那个十九岁的儿子冷笑着用美国腔说出来，像极了长满倒钩的荆棘。
　　杜凡踱到门边，按亮了吊灯，几乎是同时，那个本来还在睡的人模糊不清地骂了句“该死”，一把抓起枕头盖住自己的脸。
　　“早上好，廷嘉。”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英国民众诅咒MI5处长下地狱了，罗莱。”
　　“……”杜凡无声地笑了笑，又看了眼手表，“起床，廷嘉，有件事要委托你去做。”
　　“拒绝。希望你还记得我已经被MI5除名了。”
　　“希望你多少有点寄人篱下的自觉。”
　　那边沉默了一会，然后廷嘉翻身起来，抓过自己的衣服套上，“我们非得一大早就玩该死的文字游戏吗，罗莱？”他喃喃地说，揉着自己的额角，“说吧，出了什么事？唐宁街10号发现印着黄色小鸭的可疑邮包，女王的厨房爆炸导致多人受伤，还是财政大臣在水沟里遗失了一枚两英镑的硬币？”
　　“很可能比那些更糟糕，廷嘉。”
　　杜凡的语气里夹杂着的某种成分，促使廷嘉马上抬头去打量他的脸。那个黑色头发的男人表情阴森冷硬，早就抹去了所有开玩笑的痕迹。“发生了什么事？”他再问了一遍，终于用上了严肃的口气。
　　“二十分钟前，亨利打电话给我，”杜凡从衣袋里摸出一台轻便笔式录音机，丢给廷嘉，“我录下来了，你自己听听。我想说反扩散部门（*02）的所有员工连同副局长都必须被停职查办，如果你问我的话。”

　　* * *
　　电话响到第七下的时候，阿德里安•让•马尼埃议员总算提起了听筒，“早上好。”他粗声说道，眼睛仍然盯着手边那份关于公共土地资源整合利用的新议案。
　　“是我，议员先生。”那边是清亮明晰的少年声线，对方大概是在公共电话亭里，背景是一片隐隐约约的交通噪声。
　　议员肥胖的手指捏紧了话筒：“我不得不说你打电话的时机挑选得相当…古怪，完全偏离了我们事先的计划，你应该等到……”
　　“我让他走了，议员先生。”
　　“你说什么？！”让•马尼埃议员猛地站了起来，皮革转椅砰地撞上了背后的落地窗，秘书匆匆忙忙推门跑了进来，他不耐烦地挥手让她滚出去。“让他走了？你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想到了更好的办法，阁下。”
　　“可是那西莱斯特男孩已经跑了！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告诉过你，如果事态发展超出预算就把那个男孩杀掉——”
　　“如果你能冷静些的话，我想我能够把我的计划告诉你，马尼埃议员。”对方的声音冷冷的，带着似有若无的轻蔑意味。跟他父亲一模一样，总是一口一个sir或者Mosiur，实质都是不折不扣的傲慢，议员厌恶地想。他不习惯别人，尤其是这么一个有着危险眼神的孩子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但是对方已经把他逼到必须在挂断和听下去之间二选一的地步，马尼埃清了清嗓子：“说吧。”
　　“首先请你让罗伯特•辛克莱停止行动。”
　　“理由？”
　　“这样的话，路易•西莱斯特才能安全和他的父母会面。”
　　“你到底在为哪一边工作？！”议员怒吼起来，阔脸瞬间充了血，像只濒临发疯的獒犬。秘书又推开了门，马尼埃抓起自己的茶杯掷了过去。昂贵的中国瓷器撞碎在巴西樱桃木上，响亮的哗啦一声，秘书缩了回去，假装自己从来没有来过。
　　“我在为自己工作，阁下。”对方平静地回答，仿佛正在耐着性子跟一个精神病人交流，“这样想吧，议员先生，与其让辛克莱花上几个星期去虐待托马斯•西莱斯特和他的妻子，不如让路易替我们问出那些文件的下落。”
　　“你凭什么肯定西莱斯特会把文件的藏匿地点告诉他儿子？”
　　“因为托马斯•西莱斯特是个怕死的懦夫，”电话那头的男孩子哼出一声短促的笑，“议员先生，我的零钱不多了，就讲到这里吧，我也应该去把路易•西莱斯特找回来，大卫和约拿单（*03）的游戏还没有结束呢。”
　　“你最好希望那个西莱斯特男孩还没有开始怀疑你。”
　　“他不会的，议员先生。”对方毫不掩饰地笑出声，“对他来说，我‘救’过他一命。我估计理查森神父早就告诉过你，那天晚上在圣米迦勒中学演的那场枪战戏会很有说服力。”
　　议员沉默了一会，重重地在皮革转椅上跌坐下来。
　　“你比你父亲更配得上这个杜凡这个姓氏，小伙子。”
　　“恐怕我不能将这句话理解成赞美，先生。再见。”对方冷冰冰地说，随即挂了电话。阿德里安•让•马尼埃怔愣了一会，才定了定神，放下听筒，继续翻阅那份长达七十三页的土地资源整合利用新议案。

　　罗莱•杜凡推开了电话亭的门，融入上班高峰期的人群里。阳光明媚，稍微有点刺眼，男孩偏过头避开了日光，眼球却突然一阵胀痛，逼得他几乎流泪。罗莱在车站旁边的便利店停下来，买了杯75便士的奶沫咖啡，一次喝完。
　　路易•西莱斯特，他默默地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胃部又传来那种熟悉的抽搐感，并且迅速演变成剧烈的疼痛，男孩跑进一条阴暗的小巷，扶着墙壁干呕起来。
　　人们在不远处来来去去，生活的铰链不紧不慢地吱嘎作响。但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到，仿佛置身无边无际的旷野。你的心应该是一片荒地，那个满手烧伤疤痕的教官在他脑海里说。我知道，该死，我当然知道，罗莱咬牙切齿地回答，抬手，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冷汗。他刚刚把自己伤得鲜血淋漓，只为摧毁最后一朵玫瑰（*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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