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相思

　　清明，淫雨霏霏，烟雾氤氲；岸边娇桃绽了新蕾，花瓣上凝了甘霖，将坠不坠；伛偻着背的船公穿着蓑衣，有一下没一下得撑着水。
　　公子打开窗，书房后一片竹林，绿竹青翠，枝干遒劲，枝叶顺着微风，飒飒作响。
　　公子心下欢喜，低吟了一句“劲节有高致，清声无俗喧”后，又摇头轻笑，复走至书案边，顺手取了本古籍，敛神看了起来。

　　竹妖坐倚着绿竹，伸了个懒腰，缓缓睁开了眼睛。
　　木窗半开，室内男子端坐，着月白色锦衣，袖口隐隐滚以金线，黑发金冠，腰间缀以白玉，眸若晨星，鬓若刀裁，嘴角噙笑。
　　竹妖以手抵颔，盯着公子侧脸，思索良久。半晌，方右手成拳，打在了大腿上——当真是眉眼如画。
　　竹妖点点头，笑眯了眼睛，暗想：这等学问，确是简单。

　　公子搁下书，正拿起茶盏浅抿时，门上传来轻叩声：“公子，陆家三爷来了。”
　　话音才落，便见一人推门而入；来人身量高挑，面若冠玉，手上捧着一盆君子兰，那兰花剑叶奇美，扇形翠叠，应为上品。
　　公子锃亮了眼睛，赶忙起身迎了上去，却是正眼也不瞧林三爷，使了个巧劲将兰花夺了过来，旋身细细打量了起来。
　　林三爷撇了撇嘴，也不恼，踱至茶几边，选了只茶盏，便自斟自酌起来——
　　公子爱兰，近痴。

　　竹妖瞥一眼那君子兰，叶若玉琢，脉理分明，再仰头看看自身，挺拔青翠为最；又掰着手指默念了一遍，梅兰竹菊，却也生生压自己一头；小妖瞅着公子模样，不觉耷拉下了嘴角；心内酸涩。

　　“这兰可好？”林三爷眉眼弯弯，见公子神情微动，方开口道。
　　公子随口应了声，旋即挑了眉，惊讶道：“你怎还在这？”
　　林三爷笑容一僵，眼角一抽，佯怒道：“我腆着脸从宫里讨来了这株，你怎的一声谢也没有？”
　　“你手上端的岂不是我先前备下的茶？”
　　林三爷讪讪得搁下茶杯，板起脸，粗声道：“不成不成，你如此搪塞，我定是不会割爱的。”
　　闻言，窗外竹妖漾出了笑容，一个劲儿的点头，嘴里嘟囔着“快拿回去”之类话语；屋内公子却微锁眉头，叹了口气，终是给了端着脸的林三爷一个眼神，幽幽道：“不才请问，林三爷今日光临寒舍，究竟为何？”
　　林三爷摸摸鼻子，赧道：“听闻花满楼新得了位佳人，可有兴趣同我去瞧一瞧？”
　　竹妖大惊，站起身来急得在原地打转，只恨世间竟有个林三爷这般存在；公子才想推辞，却听得林三爷长哼了一声，又看着他不停斜睨着自己手上的莲花，话语到舌尖转了个圈儿，回来了。
　　“你已开口，我哪有不奉陪的理儿？”
　　林三爷倒是高兴，只苦的竹妖皱了脸，心内酸涩。

　　玉兔东升，树影绰绰。
　　竹妖面容惨淡，眉峰紧锁，蹲坐在朱门前，左右陪了威风凛凛的石狮，身后站了两面容焦急、不时向街口张望的家仆。
　　“怎的还不回来呢？”一家仆搓搓手，跺跺脚，愣是急出了一身汗。
　　竹妖点头附和，心里早将那不识趣的林三爷变成小人扎了个遍；剩下一人不语，只是来回踱着步子。
　　小妖被他晃得头疼，索性站起身来，抖了抖手脚，顺势倚到石狮前，仔细想着拓本里的痴情样子，撇撇嘴，泛红的眼里硬是逼出了水雾，眉头轻蹙；一只手虚虚放在胸前，剩下的一只摆了摆，只觉着不适，思索片刻，茅塞顿开，手掌往下一翻，便腾空出来一把竹伞，斜斜靠在肩上。这一折腾方觉得齐全，刚勾起嘴角，又生生压了下去。
　　两顶轿子晃悠悠出现在众人眼中，竹妖闻着空气中浅浅酒香，心内无由来的慌乱。
　　轿子落下，家仆连忙迎上去。先出来的是摇着白扇、笑意盈盈的林三爷，只见他对着两人一拱手，歉道：“不知时回来的晚了，还请莫惊动了家中大人。”
　　那家仆赶忙摆手，嘴里应下来，林三爷这才侧了侧身，让他们将公子接了去。
　　公子不甚酒力，几盏佳酿下去，神情与平素无异，却已是醉了酒，微眯着星眸，脚下凌乱，躲开了家仆，摆手道：“无碍。”
　　小妖慌了神，半晌扔了伞，亟亟凑上去，想搀扶醉酒人，却连衣袖也近不得，只好在公子身旁绕着圈，咬唇不住问着：“怎就成了这个样子？明日醒来该是多难受啊。”
　　身后林三爷作了个揖，道：“夜已深，我便不打扰了。”
　　一家仆松了手，也回了个礼，旋即又转身照料自家主子去了。反是小妖，愤愤停了脚，眼珠子一转，林三爷只觉背上阴风阵阵，心下悚然，忙上了轿。

　　那家仆本想搀着公子回卧房，哪知公子却指着书房；甫张嘴欲劝说几句，公子便甩了袖子，眼一凛，他们就闭了嘴，苦着脸将人扶了过去。
　　竹妖抽了抽鼻子，跟着公子的步子渐缓了下来；空气中仍漫着馥郁酒香，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脂粉香味，清淡如兰。
　　竹妖顿在原地，看着公子挺拔背影，眉角直跳。

　　小妖走进书房，灯火如豆，衬得伏在案上的男子眉眼温润，她一阵心悸。
　　房内无他人，应是被遣了下去。小妖走近书案，屏住了气。
　　公子是睡熟了的，呼吸均匀，剑眉舒展，嘴角噙笑，约莫做了好梦。公子手下压着画卷，小妖放柔动作，将公子扶上软榻。
　　掖好被角，小妖深呼吸，转身复走回案边。
　　如翼熟宣上，女子着紫红罗裙，腰似盈盈不堪一握，风鬟雾鬓，斜插一支金步摇，肤如凝脂，皓齿蛾眉，额间一点朱砂，倾国倾城之姿，令小妖怔怔不得语。
　　心内跳动的缓慢，涩涩生疼，呼吸滞笨。
　　小妖愣愣发笑，情字当真伤身，伤心。
　　半晌，小妖幽幽叹了口气，将纸镇压在了画卷一角，吹熄了烛火，没了踪影。

　　且不论公子睡的如何，是夜确有两人未睡好：林三爷梦中为恶鬼所缚，好容易惊醒了，再是睡不着；小妖躺在屋顶上，翘着腿，望云卷云舒，至眼睛酸涩，仍是辗转不得眠。

　　竹妖蹲下身，将下巴抵在窗台上，怔怔看着房内男子。
　　公子穿着湖蓝色锦衣，大片兰花若影若现，腰间束长穗绦，系羊脂白玉，乌发束着丝带，当真是君子如兰；平素淡雅的公子此刻却对着书案出神。
　　竹妖没好气的撇了撇嘴——公子看的定是那前几日醉酒画下的美人像。
　　美人美的惊艳，引了公子视线，酒宴上骗得对饮一盏；又是谈吐大方，良贾深藏。酒酣时，美人琵琶半遮面，指尖拨动一曲高山流水，公子扇骨轻敲手心，凛神敛眸做一幅泼墨。两人把酒言欢，引经据典，聊得兴起。
　　乐莫乐兮新相知。
　　公子回过神，暗自嗤笑，却是小心将画卷收了起来。
　　小妖气闷，恨恨踹了踹墙角，旋即痛的眼圈通红，抱着脚在原地蹦跶了会儿，勉强忍了疼，偻着背哼了声，随手拔了根青草，衔在嘴里，跳上屋檐，胡乱找了块地，两脚悬空，仰头看着太阳，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半晌，愤愤吐了青草，一叉腰，对着太阳撒起泼来：“如此不知检点，对谁发着春呢。。。”
　　一通说下来，竟是半点不带重样的；好容易讲得口干舌燥，小妖复低下头，拱了拱鼻子，喃喃道：“没个眼力劲的。”

　　公子跑花满楼愈加勤快，且单指了美人一人。
　　城内流言四起，那酒楼里说书的挑着眉毛，手舞足蹈，时不时拿起惊堂木一敲：“江南谁人不知公子才名？可一去花满楼，见了那美人的面，那真是百炼钢也化成了绕指柔。”说的煞有介事，恍如亲临，倒也博得了底下人一阵喝彩，还有未尝过风花雪月的愣子傻傻问道：“那美人真如此？”
　　还没等他说完，旁边素不相识的看客便咂咂嘴，打断他道：“只怕唯有九重仙子才能与之一比。”
　　愣子瞪大眼睛，满脸难以置信；看客斜睨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小妖自外匆匆而过，片刻未停。

　　府内已是变了天。
　　着暗色儒衫的男子用力掷下茶盏，几乎难以成言，只能指着大厅里跪着的公子，大口呼吸，片刻扔下一句：“逆子！”语毕，一甩袖，却跌坐在了木椅中，倏忽似年老了许多。
　　底下一帮仆众慌忙低下头，敛声屏气，恨不得失聪失明。
　　公子屈膝，凉意侵进了膝盖，脊背挺直，抿嘴不吭声。
　　上方女子华衣锦服，泪水已乱了精美妆容，用锦帕拭着眼角，哽咽道：“你怎这般糊涂？”
　　公子缓缓伏下身去，以头抵地，道：“父亲，母亲，孩儿不孝，惟望长老成全。”
　　“你。。”男子一口气提不上来，女子慌张凑上去替他顺起了气。见公子仍是伏着身，男子将身子放上了椅背，微阖眼睑，累极摆手道：“去祠堂跪着吧。”
　　女子终忍不住，掩面抽泣。
　　公子低低应声，起身时趔趄，僵着腿慢慢走了出去。外头阳光倾泻在公子身上，刺得他眯起了眼，喉咙发痒。
　　小妖躲在暗处，见公子蹲下了身，将脸埋进了腿窝，也不禁心内发堵，慌忙抬头，用力抹了把脸。

　　小妖摸进了美人房间。
　　屋内燃着熏香，气味清淡。
　　美人侧躺于软榻上，星眸微阖，抿嘴笑道：“倒是稀客，快请坐下。”
　　竹妖也不客气，自寻了张矮脚凳，甩袖坐下，清清嗓子道：“狐妖，你究竟想做甚？”
　　美人强压了心头不满，斜睨了竹妖一眼，取过一旁桐花凤罗扇，掩住了嘴：“怎的？我这儿可没藏着你的小情郎。”
　　竹妖环顾四周，嗤了一声，没好气道：“这儿臊味如此重，怕没多少人能呆的下去吧。”
　　美人气极反笑：“你不过修成了人形，竟也这般嘴利，我看是少管教了。”
　　竹妖不语，美人自找了无趣，降了火气，撇撇嘴道：“你今日来只是想与我斗嘴皮子？”
　　“公子，”小妖嗫嚅开口，声音沙哑，“他应是欢喜你。”
　　闻言，美人怔怔，旋即轻笑出声，衣袖掩面，半晌语带笑意道：“这欢场的情爱哪有当真的？”
　　小妖微低头，心内发涩：“若真是一时胡话，那该多好。”
　　美人放下手，嘴角笑意全无，盯着小妖道：“你想让我断了他的念想？”
　　小妖迟疑片刻。

　　房内只余美人。
　　烟雾氤氲，晃了美人的眼。
　　忽又忆起当年初见，大雨滂沱。
　　公子打伞自窗下过，指节分明。倏忽顿足，吟道“陶然恃琴酒，忘却在山家”，旋即又抬步，信信而过。
　　一旁女婢掩口轻笑：“这是哪家的公子，雨天出来作乐？”
　　美人淡淡瞥了她一眼，转身抱起琵琶，指尖轻捻，女婢忙关了窗，便听得美人歌道：“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君三万场。”

　　经年，酒席相见。
　　执酒的手修长。美人一阵恍惚，却不知脸上笑意盎然。
　　“果不负花魁盛名。”

　　情场欢爱，哪个当了真？

　　“你若是闲了，便来找我玩。”
　　“我就在那片竹林里，你一喊我，我定出来。”
　　总角小儿穿着翠绿色百褶裙，抿着嘴，手指绞在一起，眼里闪动碎光。
　　幼童不知听到了什么，露齿一笑，边转身向竹林深处跑去，边挥手脆脆道：“那约好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
　　公子惊醒，窗外曙光初现，红霞漫天。
　　门吱呀被推开，公子循声看去。映入眼的便是那款式繁琐的深绛色礼服。
　　母亲眼角通红，强打笑脸道：“还愣着作甚，快去换上，仔细误了时辰。”旋即看清了公子的脸后，又惊呼出声：“这好端端的怎哭了呢？”
　　摸摸眼角，手上湿润，公子一阵恍惚。
　　一旁有人宽慰道：“怕是高兴的。”
　　公子茫茫然点头。
　　今日心欢喜。

　　唢呐震天，红妆数里。
　　公子自马上翻身而下，衣袂翻飞。
　　美人牵着公子的手，低头出轿。着凤冠霞帔，眉如远黛，唇若含朱，唇角半扬，眼里含了几丝娇羞。看客中好卖弄笔墨的当下摇头晃脑道：“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一旁粗汉低着嗓子询问，徒赚了几声叹息。
　　清萝托乔木，紫蔓附短墙。三生石上露。润得茜草芳。

　　夜凉如水。
　　竹妖坐在屋檐上，怀里抱着一坛酒，对着竹林仰头便是一大口。
　　耳边传来模糊的嬉笑声。
　　竹妖微醺，晃晃脑袋，回神道：“今个儿是公子大喜日子！”
　　刚想着，屋檐下却传来响声。小妖努力睁大眼睛，往下望去，半晌才发现来人是眉梢都显了喜色的公子。
　　林三爷酒席上喝醉了不知去向，公子无奈，只好出来寻人。
　　小妖打了个嗝，站起身便想凑到公子眼前。却不自意松了怀中酒坛，它便咕噜噜得向下滚去。眼见着要腾空砸下去，小妖惊出了冷汗，酒也醒了大半。
　　“你怎如此粗心？”
　　鼻尖传来脂粉香。小妖卸了心神，便见那酒坛在瓦上顿住，又自己转了回来。斜眼望去，美人一甩衣袖，径自坐下身。
　　见小妖不说话，美人迟疑道：“你既已把妖丹给了我，我定会守诺。”
　　“你见过竹花吗？”小妖倏地开口。瞅见美人摇头，又展颜笑道：“想必公子也没有。”
　　语毕，小妖便纵身跳下了屋檐，轻巧的落在公子身前。她抬头对美人道：“你可得记住了。”
　　旋即不待美人反应，又低下头直直看着公子；小妖绞着手指：“你若是能喜欢竹便好了。”

　　公子埋汰着林三爷，却倏忽感到脸上一晃清凉。错愕回神，方发现身前竹林已变了样。青绿之中掩映着白色花穗，一眼望去，好不壮观。
　　公子凝眸，竹林中似乎站着一位身着翠绿色百褶裙的女子，抿着嘴，眼里闪着碎光。公子再定神，分明不见人影，他一阵心悸，蓦地哽噎。

　　“我若将妖丹给了你，你能否守公子一世？”
　　伴君一生，长相守。

　　“公子，回去吧。”
　　美人走到公子身边，牵起他略显凉意的手，恍然不觉他眼角微红，浅笑道：“这是竹花呢。好美。”

　　经年，那段唏嘘了百遍的佳话已褪了色，那位拍着大腿，口沫横飞的说书人业已长埋地底，化为枯骨。偌大的家宅换了一代代家主，盛衰更迭。
　　唯有那书房后成林的竹子，影影绰绰，仿佛映着人影。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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