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暮

作者: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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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恨关风月


      素日里,容容流云,暖阳微醺;即是月夜,皎皎清辉,漫天投下,纸醉金迷。
      霍容沉沉望向牖外清霄,对侍妾顾笙道:“我既是罪妃。”素手轻抚牖户,长叹:“窗格上有火燃处,我触旧如是。”
      顾笙垂目缓言:“贵妃福长,逿地亦能完己。”
      “可怜我福薄,命至矣。”
      顾笙终是不忍,饮泣道:“贵妃娘娘,奴婢为娘娘更衣。今辰,内着白素何如?”
      “缟然。”霍容摇首浅笑,扇尾相盪,“着艳些,我便上路了。”
      “殄绝罢!殄绝罢……代我护得我子。”
      莲步不歇,跨过门槛的最后一瞥,恍然记得,初时远嫁燕国时,含泪回首的那方伊人,对目身后的父母兄长。
      霍容止住脚步,转身奔至满脸泪痕的顾笙面前,伸出冰冷的手,紧紧握住顾生:“我自齐国生养而来,陛下却欢喜荷。每每赏至漂然荷花,蕞尔精妙,彯彯生然,都叫我忆起大齐。你还记得,霍旻夸我的针线落的又顺又细吗?”
      顾笙闻主子话毕,字字诛心,忆起往昔,泪奔如泉,反握其手,哽道:“贵妃娘娘……”
      “我们出城的时候,他们都是笑着看着我的。你催我快些,我便快些了。当时我好恨,恨他们不能主掌我之命辰。”霍容泛白的唇角勾出一丝嘲讽,“燕国灭了齐国!多可笑,多可笑…”
      霍容不再回首,也不再放手。那对紧紧相握的手,在它们共处的陌生土地上,依偎,相握,松动,放弃。
      顾笙怔怔望向贵妃蹒跚前行的背影,突而化成无虑的娉婷倩影,再又幻灭。顾生堪堪跪倒,嘶声吼道:“天要亡齐——”
      浊浪排空,阴风阵阵,波涌云乱,枝摇叶落,脆声絮絮,堀堁扬尘。霍容双手颤抖,绝望想,果然是天维衍地络,让弱者所绻。
      风来掀紫袍,金丝凤似舞。身后哗啦啦跪下一片,涕泗滂沱,哀哀不止。一时上下,宫内悲声切切,嘂呼叹鸣,彷徨无尽。
      攀木缘崖,折得了谁?人命折损,问天晓得。为谁泣泣?人心所向,问天晓得。
      殿前太监见贵妃姗姗而来,急急宣道:“陛下已等候多时,司天监方才赶到…”太监尖声萦绕耳畔,霍容肺里似灌了沸汤,耳里轰然炸鸣。司天监同丞相为一派,不知此刻正胡说什么。形神同傀儡,只张口凉声:“如此,通报后便领本宫前去,切勿惊扰了陛下。”
      入殿即刻闻严谴:“此不必再议。砚儿苦节读书,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倘若天象有异,初何不提。”
      霍容心下一松,转而跪倒请安,清声:“罪妾参见陛下。”
      萧玟淡淡扫阶下紫服贵妃,稳重如初,一如冬梅,却注定采撷,明言道:“人无长物,朕余贵妃。”
      “十年载情分犹有,为示君恩,不灭你宫人。”
      霍容拜下,谢恩道:“多谢陛下。圣眷已蒙,罪妾却是带罪身,唯死谢罪。”
      “尝面会时,贵妃聪慧如今。”萧玟笑言,“你最识趣,却识趣得过了,这才落得此境。”
      萧玟击掌而令:“来人。赐白绫。”
      “谢陛下恩典。”霍容笑道,一如从前,“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霍容执袖长退,直至在屏风后了,才抬眼去看。萧玟亦是投目而来,似有情,似无情。眉眼之间,均是年华痕迹。
      鸦青羽睫颤颤,引泪滴蜿蜒,似有情,似无情。与这少年郎的过往,今生,怕是不能解了。

      三月草长莺飞,皇子们分散跪于学堂内,听着日讲,心思不知飞往何处了。事由不端,纵是贪图玩乐。张总师傅狠狠敲了敲几案:“记诵《大学》,次者休得好生待了。”窗外鸟鸣在萧砚耳中已然虚幻,不知何由,今心里头突突跳得慌。随着总师傅一声“散课”,萧砚浮着腿便起来,晃了几下,使得书童散了手里书本去扶。
      已是申时,张翼卿见他面色惨白,又是懂得苦进的学子,好生问了几句,这才放他去了。
      萧砚急步往含德殿去,路上蜂蝶成群,却那么的静,连侍女都不见一个走动。远远眺望,中字德金光泛泛,一笔一画颇具神采。萧砚心一沉再浮,直至殿前,眼中只见瘫倒在门前的顾笙,已稍显硬朗的身躯实实软了下去:“阿姨何如?”
      顾笙抬头盯着萧砚看,似庆幸,似怜悯,着实像一把刀,正正刺入萧砚心口。顾生不忍,垂眸瘫跪,哑声:“郎君失持…”
      萧砚“啊”了一声,竟是团转了起来,在殿内前后走动,四处探寻,嘴里唠着:“你竟是连我也骗?阿姨明明还等着我念书与她听,她怎会不归了?不归了?”
      顾笙终究是怕他疯魔了去,紧抱了他腿,不肯再动:“郎君,郎君,主子身无一物…你便安分些罢,她想你待于人世呢?无论如何也不能同她去…”
      屋内雕绘满眼,皆是他不曾吝啬的恩宠,其外茂致景,静如水中月镜中花,也显得不真不实。
      多年想来,初时的憺然无欲,是如何也回不去的了。只可笑命运捉弄,彼岸的桃夭杏姹,竟是顺着园蹊一一囊括心中,待其腐化,怕才是知晓底子里的。乃得西风乍猎,惊波罨己。
      从这天后,到某年某月某日,萧砚都从未流过泪。因为他曾觉得,那是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不会再有之一了。
      一番痛哭后,萧砚回自宫内温习功课,似乎心不曾波眼不曾动,他明白,自己只有自己,母后也只有自己,作为寄托。

      转眼数载即过,举国上下歌舞升平,皇帝已入不惑之年,龙体欠恙。已然有谋取帝位之人蠢蠢欲动。萧砚心知倘若不动,帝位是无论如何分不得自己的。自己若无了帝位,那便是任人拿捏的蚂蚱。故而萧砚暗地里派数暗卫,抓取太子把柄。
      是秋,萧砚正在书房里念书,途中歇息时,偶见秋风瑟瑟,突的兴起,唤来婢女:“孤看今日气候甚好。吩咐掌厨的腾几羹桂花酿圆子。”
      婢女诺诺应了,萧砚又笑道:“顾姑娘呢?可还在府上?”
      婢女一一答不知,萧砚沉吟:“那便等她回来,让她来孤这一趟。”

      御乾宫内,熏香调得温润。顾笙拜于阶下,听得一声“起罢”方才起身:“陛下,二王并无异动。但对太子殿下,仍有盯梢。”
      萧玟不言,将批完的奏折往案边堆去,沉沉笑道:“你平日里伶俐得很,如何能不知道朕的心思?”
      顾笙慌慌叩地:“奴婢不敢揣测圣意,还请陛下…”
      萧玟叹了一声,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这什个官话就不必套了。你既是朕的心腹,便要知根知底。”知根知底……顾笙心中不做声地喃喃。
      萧玟目不斜视,缓云:“朕让你盯着玟儿,那便是对其有所期望。你跟着朕许多年,是朕心爱的阿笙。但有时,心爱的物什也是要使出去的。”
      “谢陛下厚爱。”顾笙这才顺着意起来,额上已余些许凉汗。
      萧玟打量她的面颊几眼,颏似美玉,朱唇鲜丽。颊上两团红晕似羞似恼,嫭姱非常,瞧起来颇有几分可爱。于是旼旼,言道:“阿笙妙姬佼人,如此真是苦了你。”
      大掌拍拍身侧,唤她过来:“阿笙今夜便留下罢。朕已为你布好了说辞。”
      顾笙心中咯噔一下,仿佛有什么失去,但再也抓不住的。她作纤纤细步,只盼能再慢一些,再慢一些,但至于其身侧,只留鼻尖那一抹龙涎香。自熏球内,从镂空网里,慢慢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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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阿姨,庶子对生母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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