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为山水客

　　屠夫漱了口，见句践默不作声，对他喊道：“喂！这下子你可服气了吧！同样的木屑，你吐不出火却有人吐得出。人家这可是从祖上的圣人那儿传下来的绝技，可不是随便谁都能来的，你得打心底里敬重人家才行！”
　　句践并不理会，看了一眼皙华，说道：“是我鲁莽，顶撞了先圣遗族。”随即话锋一转对卖艺人道，“你继承了火神技艺，更应该心怀先祖，怎么能把先祖的技艺当做走江湖的杂耍，不仅让先祖蒙尘，更亵渎了天地神灵！”
　　屠夫听了顿时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撸起袖子指着句践就想动手。皙华拦了一把，依旧轻笑道：“那依你，他该怎么做才行？”
　　“身为男儿，就该为君王尽忠，更何况是先贤后人！祖辈的技艺派不上用场，那就该恭敬地收好了，另找别的路子。他为了区区一口饭就贱卖先圣神技，终归是个不忠不义不孝的人！”
　　屠夫听了这话反而冷静了下来，没再挥拳相向，只是语气低沉道：“区区一口饭？你说得可真轻巧啊。且不说人家是哪国人，连一口饭都给不了的国君，有什么可尽忠的？”
　　“国君是侍奉神灵、礼遇先圣的，自己没本事吃饭就别怨恨君主！我们湘国人讲求大义，就从不会在这种事上抱怨。”
　　皙华像是听到了什么稀罕事一般笑出了声，瞧着句践被激怒的脸，他悠然道：“你们湘国国君眼里只有虚无缥缈的神灵和黄土一抔的先圣，却还能把如兄台这般的庸人驯得服服帖帖，真不愧为一国之主啊。”
　　句践大怒道：“你小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言语上诡诈，还三番五次对我湘国不敬！我看你像是有点功夫，既然拿着剑，就别在这阴阳怪气地废话！”说完，解开身后半人高的包袱，竟然是一把玄铁重剑，通体漆黑红光微泛，单看这品相就不难想象这剑有何等分量。再看句践其人，臂膀与前襟的铁索竟不是什么奇巧装饰，却是专为磨练体魄而缠，更衬得整个人孔武强劲如泰山一般。
　　众人眼见一时间气氛再次剑拔弩张，都不禁转喜为忧，纷纷退让到一边。那屠夫拉着皙华道：“兄弟，别理会他！这人虽然一根筋，但那力道可是结结实实的。你看他背着那么大的一把剑，身上还缠着那么老沉的铁索，刚才又扎马步又运气的，说起话来还一点都不喘！你这细身板小铁剑，不到半招就得给掰折了！咱别跟他一般见识！”
　　皙华好笑地瞧了瞧自己的细身板，拍了拍屠夫的肩让他安心，无感于句践的撼地气场扭头喊道：“船家，天色不早了，快起火做饭别误了行程。”说完就漫步走上前，拉好了距离，抱剑看着句践。
　　日影西移，沉沉暮色越过重山原野四合而来，皙华在胭脂般温柔的暮霭中站着，纤尘不染的青衫上映满了夕照里随风摇曳的苇草的影子，身姿清绝如孤松独立一般。句践见他久不拔剑，心头怒火更盛，举起重剑向皙华奔去。
　　众人只觉得一阵大风掠过，撼天动地的足音敲得人战栗。屠夫站在两人百步之外，却还是感受到句践的腾腾杀气，生猛如虎狼捕猎一跃而起，而那杀气所指的皙华依旧一动不动地抱着剑，如同感受不到危险迫近的小犬一般纯良无害。眼看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屠夫感觉自己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一句“快跑”还没喊出来，却奇怪地看到句践在距皙华还有五六步时猛地顿了一下，而皙华却瞬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轻盈地绕过剑锋，跳到句践背后。只见句践身体一僵，刚要反剑相刺却被皙华抢先一步，那把尚未出鞘的剑已然架在他颈边。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屠夫看得目瞪口呆却不明白句践为何瞬间失了斗志。那边厢，句践僵立着看着颈边的剑，身上的冷汗狂流不止，而身后的那个人此刻依旧优哉游哉，莫说是气场，甚至连气息都感觉不到，外人看起来并无异样，可只有句践知道这与那电光火石间的交锋之人简直判若两人。
　　虽然刚才亲眼见他安然无恙地挡住了自己的聚力一击，但真的和他相对而站时，这人竟连一丝持剑之人应有的锐气也无。江湖上的刀剑见得多了，不排除会有人在决斗时收敛气场以麻痹对手，因此句践在持剑奔赴过去的时候并未掉以轻心，只是眼看就要奔到那人面前时，倏然而至的一股凌冽杀意仿佛藤蔓一般将句践层层缠住。句践诧异地顿了脚步，对方竟毫无预兆地冲着剑锋向自己迎来，擦身而过的刹那，那人脸上仍旧带着轻佻的笑，只是近看方知那双桃花般秾丽的双眼中竟没有一丝笑意，泠泠寒气看得人心颤。
　　他跃至自己身后，在耳边轻笑了一声。句践感到有浓浓杀意铺天盖地地卷裹而来，与人过招时向来沉着冷静的心头竟然掠过一丝将死的恐惧，而当他下意识举剑反击时，那把未出鞘的剑已经如獠牙暗藏的毒蛇一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脖颈。
　　持剑的手臂颓然落下，句践缓缓回头，只见皙华在斜阳残照里笑得一脸粲然，声音清朗道：“饿了，开饭。”
　　那远远观望的众人虽然看得一头雾水，但也都看明白了这么个公子哥一般的小身板竟把那泰山似的力士击败了，听到他这句话连忙散了催着船家生火做饭。屠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仿佛自己赢了比试一般兴高采烈地走上前道：“兄弟！真有你的！刚才还真是我小瞧你了！喂！你说你啊，还堂堂湘国武人呢，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嘿！我看你们那个侍奉神灵的国君啊，也就配你这样的尽忠人了！”
　　“国君奉神敬圣，不许你这样诋毁！”
　　“奉神敬圣？好一个奉神敬圣！”皙华看着句践冷笑道，“十二年前，骊国危亡时，罔顾盟约，浑水摸鱼，弃瞿信公托付于不顾的人是谁？一国之君如此卑鄙不仁，还敢说什么大义？明知瞿信公被奸人暗算却袖手旁观，还敢说自己敬圣？”
　　“瞿信公？”之前一直言笑从容的皙华，此刻却仿佛控制不住自己似的满脸冰霜，句践见状疑惑道，“瞿信公在世时，你不过还是个黄口小儿，家国大事与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是骊国后人？”随即沉吟道，“瞿信公……的确是一代英豪，只是他剑指江南狼子野心，最后落得内臣反叛盟友背离，最后被西北的蛮人趁虚而入，也他是自作自……”
　　话还没说完，句践便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一直护在胸前的那根婴儿手臂般粗细的铁索竟然裂开了！而几步开外的皙华不知何时拔出了剑，持剑的手臂高抬着，指向自己胸口，眼中漫溢着数九寒天中冰封千里的杀意。
　　句践吃了一惊，忍住胸口的剧痛道：“你……你是玄门弟子！”
　　皙华冷冷地瞧着他，并不接话。
　　“这种凭剑气伤人的剑法，除了蜀国玄冥子门下再没人能做到了！你……”说着望向皙华手中的剑，立刻又犹疑道，“世人都知道玄冥子厚待弟子，每个学成下山的弟子，都会有一把刻着玄门标记的玄铁剑。你使的是玄门剑法，可用的却不是玄门的剑。你到底是什么人！”
　　皙华收了剑，懒得再说一个字似的扭头就走。屠夫见状狠瞪了句践一眼，快步跟上了皙华。
　　身后传来句践轻蔑的叫喊声：“原来是听墙角偷艺的小贼！玄门一向声誉清明，竟然被小人败坏了！你名不正言不顺，就算功夫再好也是不正派！”
　　皙华脚步略止，侧过身微微一笑道：“任凭想象。”说罢便和那屠夫一道向岸边炊烟升起处走去。
　　一段风波，至此告一段落。

　　日落西山，漫天的火烧云辉煌灿烂，把微波荡漾的江面也染成了缱绻的胭脂红。渡船上，屠夫看着卖艺人再次道谢而去的背影，压低了声音向一旁的皙华搭话：“兄弟，这会儿没人听见，你也给我说说，刚才那木屑吐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皙华瞧着满脸疑惑的屠夫挑眉一笑道：“大哥受圣人感召，于是吐火。”
　　“嗨！那个一根筋正在船舱里窝气呢，这就我们俩，你就别整什么圣啊神的那套虚的了。我也是东奔西走地混过江湖的人，能看不出来那就是个耍嘴皮卖本事的卖艺人？说得那么玄乎无非是想多挣些粮食钱。可我就不明白了，一样的木碗一样的木屑，怎么那个一根筋吐不出火，我一个卖肉的就吐出来了呢？”
　　皙华见他言语坦率，也就不再吊人胃口，笑道：“我接到木碗的时候，稍微查看了一下，闻到了……白磷的气味。”说到此处，他略微觑了眼屠夫的脸色，见他满脸专注，便继续道“那个人把白磷涂在木碗里，混入木屑中，运气时靠白磷生热点燃木屑而起火。”
　　“哦！是这样啊！难怪你等那个一根筋吐火的时候一直和着碗里的木屑，原来是为了让我试的时候，木屑上好沾了白磷啊！”
　　皙华微笑着点了点头，反问道：“大哥既然知道那卖艺人本来就是满嘴胡言，为何还要站出来打抱不平呢？”
　　屠夫哈哈一笑道：“世道不安稳，大家都是出来混的，都不容易，他说个小谎招揽生意又没妨着谁，非跟二愣子似的找人家麻烦那我就看不过去了！再说了人家这也算有真本事，又是吞木屑又是吐火的，多危险啊，你看他满口的牙，焦黑焦黑的，这为了一家妻儿也是豁着性命呢。谋生不容易啊！不容易！”
　　皙华对他再三的感慨不置可否，只是点头道：“的确危险。白磷有剧毒，和木屑的时候一个不小心错了量就没救了。”
　　“可不是吗！那白磷毒的呀……有毒？！”屠夫才听清皙华的话，顿时脸色苍白，身子探出船就着江水就漱起口来。
　　皙华拉住他安慰道：“大哥放心，若是真的中毒早就毒发身亡了。那木屑是我亲自和的，没事儿的。”
　　屠夫一听觉得有道理，大大松了一口气，感激涕零似的拉着皙华的手不肯松开。皙华浅笑着应着他，也没提醒那吞木屑的活是自己给他揽过去的。
　　“兄弟啊，你这么一表人才又文武双全的人也太少见了！我瞧你上船挺久了，听刚才那个一根筋的话，是从蜀国来的？可想好了要到哪去啊？”
　　皙华眼前闪过了那个桐花掩映的山门前的孱弱身影，想起了当时自己玩笑似的安慰话，不觉心头一软道：“夏令将至，江南风物如诗，我想赶着雨季去讨杯青梅酒喝。”
　　屠夫一听，大喜道：“唉呀！这可巧了！你嫂子酿的一手好酒，别说是祈国，就是放眼整个江南都没有手艺更好的啦！你看你也没个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不如随我回家里坐坐！我邶三刀虽说只是个卖肉的，但在招瑶城里那也算是混得开！兄弟你跟着我，保管让你把当季的酒喝个痛快！”
　　“祈国……”皙华半眯着桃花般秀丽的眼睛，爽朗一笑道，“邶大哥为人豪爽，那我就不却盛情了。”
　　“别却别却！跟着我就是！告诉你啊兄弟，这天下九分春色在江南，而这祈国呢，就占了这九分中的三又三……”
　　皙华轻笑着听着邶三刀兴致勃勃地絮絮不停，一双眼睛却沉静无波，望向北江那沉睡在暮霭中的牢落山。那一位也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那一位，就为了这九分春色，耗尽了半生心血。
　　向晚的江面上，渡船微波轻泛，向江南连绵无尽的倾世山水中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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