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与诗行

作者:荀予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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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单传送阵通往的是几里外的一个废弃的老城。防御工事并不严密,胜在与游冰城距离较远,我之前又在城内各处设下了一些魔法方面的小把戏,指望再拖延一阵中招者的脚步。原本我最好的打算是将他们整片前锋都设计来此处,使得他们前后无法接应,此时却只赚来一个大约是头目的人物。聊胜于无——倒很符合我这次参战的目的。

      我胜在比那个同行人早有准备,甫一落地便罔顾传送时的昏涨感,认准了一个方向纵身而去。他几乎是在同时选择了另一个方向,只是远不如我走运——他的后脚刚好踩中了一个我的布置,一群纸做的黑鸟扑簌簌腾空而起,争先朝他脸上覆盖过去,阻挡了他的视线。

      这人在群鸟的围攻下静立不动,灰银色的长刀被他握在身侧。我口中飞快地念起禁锢咒的咒语,目光仍紧盯在他身上。果不其然,在我发声的那一刹,那人径直挥开了眼前的屏障,极凌厉的一刀直奔我的面庞。

      这一刀被我避过了。那人的动作一顿,似乎也有一瞬间的惊讶;我趁此关头夺回地利,悄无声息地做出了新一次的铺陈,将他再度引入我预设好的连锁布置当中。那些层出不穷的小陷阱帮了我大忙:烟雾、冰冻、绊锁,成功拉远了我与他的距离。我把禁锢咒改为了较慢的默咒,在他最后一次脚下一顿时,随着我手上的符纹向他撞去。

      宝贵的几秒钟流到了我的手心里。我借此机会不停转地念了两段阻魔的封禁咒,又飞速补了一个长封锁咒。那铁将士的手脚各自被魔法光线捆缚起来。他的落脚点四周是我预估中最易落阵的地方;我唯恐不保险,甚至当着他的面细画了一串了多重阵法,再将他扯去丢进阵心。我最后念出的咒文是控火咒。随着我手指的上扬,橙红的火焰腾空而起,把这个浓浓的黑夜一角照得透亮。

      那人的身形淹没在了我控火咒的那圈火光里。从头到尾,我都没见过那铁甲中封存的人的模样。

      “我手下的那些活人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我退了两步,对阵法的中心说,“希望你们那批铁机器没了首领,最好不要方寸大乱,影响到随后的俘虏规整才好。”

      那火圈里面毫无声息。我倒数了三十秒,带着一些无法言明的失落感地转身离去。我走向老城墙的一个缺口,那里也同样沾了些冰迹,已经在逐渐消融。

      我正转念去想该如何最快地返回第九军附近、他们那边的计策是否施行顺利,一种生死边缘衍生处的直觉却忽地令我毛发倒竖。我的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让我斜身扭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幅度。

      本该属于死人的那柄灰银长刀带着劲风从我肋下穿过,没能戳穿我的心脏,只是割裂了我旧甲的链钮;它四分五裂,前后都掉下一大片来。

      南线军中的长期作战几乎将我麻痹了。我过分习于一场场的胜利,单打独斗上又太难遭逢对手,终于在此刻恍然惊醒。那人刁钻的一刀完全超出我的预想,我用了几个翻跳才避过他刀上的后招,后背已经先于我的认知出了一层冷汗。

      那个首领是如何逃过阵法跟咒语的天罗地网,已是我一个无暇去想的问题。我手上召出卡戎,堪堪稳固脚下重心,举刀迎面朝他抵架过去。虽然有远处的火光映衬,这黑夜里的交手大多还是依赖听声辨位。我与他疾风骤雨般地过了十来招,唯独在关键时刻分神了一刹——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飘向了我原先精心为他设下的那个阵法陷阱。

      阵法的光芒不知何时变得黯淡了,每一条纹路都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熔化迹象,像是石盘的刻纹吞了积年的雨水,已经在侵蚀中完全脱离了最初的形状。我那圈火焰还高高地燃着,却由下自上地变了色,染上了一片阴森森的惨白,如同一个直刺人心的凶兆。那颜色给我带来了一种未知的疼痛,并不切实——就像我的某根神经替我做出预警,轻轻地、不肯陈述缘由弹动一下。

      紧接着便是实实在在的疼痛了。我倒抽一口气,闪过他的下一道攻势,朝火堆边冲去。

      “视线遮蔽对我不利,”我想,“我得想办法卸下他那一身战甲。”

      刚才他一刀下劈没有得手,转而扬起刀背掠过了我的右腕骨。我整个右手都短暂地丧失了知觉,且不自然地向后弯折着,大约有一段时间不能再用。他的另一刀紧跟着疾追而来,在我眼前不断放大。那一刀切在我的头发旁边,深深地扎入地表,被它的主人再度拔出,扬起一股沸腾的烟尘。

      我忍着碎骨的疼痛,在手忙脚乱中凭靠急智跟经验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恰才那刀刃的冷锋却仿佛已然贯穿了我,将我钉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我从未亲身体味到如它那样的一刀,连曾经的卡拉扬也从未展现过:锋芒毕露、角度刁钻,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汹涌的杀意,让人几乎生不起反抗之心。那是高于刀者的一个层次——它掷出五分,内蕴五分,却仍旧具备压倒性的力量。

      “你是‘刀锋’?”我失声问道。

      我和那人终于都停在了火光下。他铠甲映出的白光随着火苗的跳动消涨,他提着刀,没有做出下一步动作,像是在思索给我的答复。

      “我不知道浦国什么时候也请来了一名‘刀锋’,”我说。在我的记忆里,记录仪记载的“刀锋”们没有一人用着一把灰银色长刀。“刀锋”的数目当然不止于此,但那些选择不登记在册的人大多隐世,几乎不会将自己掺进这类战事纷争当中。“或者说,我能请教下你这把刀的名字吗?”

      我从地上缓慢地站了起来。我的右手还软垂着,但我没时间分神来为它接骨。我紧盯着那人头盔上的那条缝隙,仿佛这样便能慑住那对潜藏在深处的眼眸。

      “星辰之烬。”那人开口道,声音嗡嗡地透出来,“它的名字。”

      “有幸知道。”我说着,握紧了我的卡戎。

      我来不及恢复,与他再一次地对打起来。得知了我与那人的差距之后,我便用上了一种更加豁出性命的打法,以博取几分惨烈的便利。我试图用拳脚锁住他的战甲,与他贴身相搏,使他的长刀施展不开。原本我是怀着随手一战的心态,现在却得卯足全力对他进行拖延。“刀锋”的实力足以替原计划添上重重阻碍——我不能放他去搅乱第九军那边的布置。

      比起那种命悬一线的危机感,我更多地是在这场打斗中感到酣畅淋漓。我费了大力气才挑开了他裹紧他左右手臂战甲的机窍;作为代价,我最缺少防护的胸前已经染了血,浸湿了大半片布料,正在往下滴,我体内的“节”蠢蠢欲动,仿佛要与我嗡鸣的刀发出一样的欢呼。

      那些翻开的伤口并没有那么痛——起码,并不是右手弯折的那种痛法——我的心都在此刻飘了起来。

      半是因为遇到强手的喜悦,半是因为我刚刚接收到的一个信号。

      “你发觉了那一声半空的尖啸吗?还有炸裂的亮光。”我说,趁着那人短暂的轻忽时狠狠地反压在他上面,“那是条来自于我们的讯息。说的是——你们完蛋了。”

      那人的刀正贴着地面,暂且挣脱不出我身躯的压制,他却毫不犹豫地赤手握住我钉向他颈项的刀刃,竟大力地将我反掀起来。我下腹受了他膝弯重重一击,飞撞在身后的城墙上,背脊剐蹭过砖层上的薄冰。他的刀紧随而至,带着血肉破碎的声音穿过了我的左肩头,将我跟城墙钉在了一起。

      我垂下眼睛,瞥见那刀刃的灰银的隐没在我的身躯里,外露的刀柄泛着一抹蓝。

      说来十分讽刺——我现在身处的地方,正好落在我旧陷阱的一侧。那里的火光已经小了好几圈,只剩下`身单影孤的一簇,白惨惨地、尖锐地向上燃烧着。

      我低着头,合上眼皮,分不清后背的湿濡感是鲜血还是那些坚冰化出的水渍。我的刀遗落在了我的身下,右手不能动弹。左手能把我左肩上的那把刀拔出来,但那得用上点时间,而且得一举成功,不能发生在他面前。

      我听着他的脚步,一步、两步、三步地靠近。我盘算着在他走到最近时暴起,用左手拧住他去拿刀的右手,逼他丢掉自己的武器。这个短短的过程在我心里回放了无数遍。

      只差最后两步,我想。最后一步——他停下了,在我面前,我能听到那些战甲部件的摩擦声,他的两条手臂有着与冷空气不同的热度——就是现在!

      我猛地睁开双眼,他却好像早就料到我要做什么一样,抢先死死钳住了我那只唯一能动的左手。

      我被那温中透凉的触感弄得打了个哆嗦。那人却迟迟没有落下最后一击,前来使力捏碎我的左腕。他做了一个在我看来很意味不明的动作:他用另一只手拨弄了几下脖颈上的机关,随即伸去将那闭锁得不近人情的头盔甩到身后。

      在我们一旁,那亮白色的火焰还在一跳一跳地燃着,在黑夜里泛出几分幽然的鬼气,又将我们之间那一小段呼吸交织的距离照得分外明亮。它比我们任何一人都要动弹得更剧烈、更活跃,仿佛这便能填补我们出声交互的几个瞬间——因为我不能言语。

      他钳制着我左手的力道松了一些,手指沿着我的手腕向下滑去。我感到战栗,竟一时间忘了追究他的打算;他夹着我那枚指环,令它从我的无名指滑脱,然后手指嵌入我的,与它们紧紧相扣。

      自从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暴露在外,我便能知道他始终凝视着我。他的目光一丝一毫也没有动摇过,停在我的面庞上,凑近了——带着一声叹息。

      “我就知道。”他说。

      他吻了我。

      那个吻很轻,我们从试探到交融都没有过界,仅仅是平和地交换着唇齿间的温度,就像是某种缓慢的叙话,能够代替语言。最平静的敞露在外面,最激烈的反而隔绝在内里。

      可是在这一刻,肖.卡尔短暂地死去了,维森特.肖活了过来。不再有束于高位、习于杀戮的军官,不再有机关算尽、苦于筹谋的指挥者,有的只是一个疲惫沉睡的、潜藏在深处的灵魂——被爱情、信仰、记忆,以及承托着这一切的另一个灵魂在此刻唤醒。我是在这时才能感到愤怒与仇恨,一切不甘冷静的情感;是作为一个人所能够拥有的。

      “我该猜到那是你的刀魂。那阵法是被流沙腐蚀的,对吗?还有——”我说,“‘星辰之烬’和‘刀锋’。这两年里发生了什么?”

      卡拉扬不答话,凑在我唇边说:“是我赢了。”

      我对他笑了笑:“你输了——总体来说。”

      我咬紧牙关,伸手去拔那柄贯穿我肩头的长刀。他立刻制住了我,右手轻轻按在我的手背上。那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他紧接着看上去又像是后悔做出了那个举动,覆盖着我的手指缩了一缩。

      “你知道那些铁面军的终点本身就是个错误吗?”我继续说道,“他们前往的是我们安排的地方,一个光明正大的陷阱——正方向五里开外,一个伪造成游冰城外观的其他小城,囤放金子的,墙壁结实,他们被纵引进去之后就会知道有多难出来;不是宝藏,而是囚笼。真正的游冰城已经被魔法短暂地掩藏起来了。直到他们投降,他们连它的影子都不会见到。”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倏地反手握住了深入我左肩的刀柄。这动作带得我胸前一痛——我把一声□□吞了下去。那刀刃只要再向下切上半寸,我的心脏便难逃破碎的命运了。

      “你要杀了我吗,卡拉扬?”我喘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说。

      他闭了闭眼睛,忽然挥手抽出了深插进我肩头的长刀,沿它离开的轨迹高高地带起一蓬血花。脱离了那锋锐的长钉,我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贴着砖墙滑下,胸腔起伏着牵动喘息。我蜷坐在地上,似乎瞧见那灰沉沉的刀掉落在我身旁,继而被卡拉扬托住了双胁。他的铠甲关节彼此摩擦,发出几声沉郁的交响,像是哀鸣。

      那火焰与暗夜都与他的甲胄连成一片,我模糊的视线里只充斥着他的影子。他伏着身,我们双腿交错;他的嘴唇重重地撞上了我的。壁障被打破了,裂口涌来的是更多的血腥味。我头脑晕眩,只知我们正彼此啃噬索取、交锋较量,仿佛在重复着那场载满了渴望的厮杀。但这回厮杀不再是目的了——渴望才是。

      “最后一次了,维森特。”我听见卡拉扬说,“倘若你这回没死,我们就再次见面。”

      我此时远无法再以我的立场深问他过去的经历,有关他的销声匿迹、他带领的这支形似杀手锏的浦国军,也无法探究他未来的打算。我所能做的只是平白消耗仅剩的精力,思维如寻水的根系般探知起浮在这个吻上的一切。

      我望着他的双眼,心想:能掷出那样一刀的刀者,怎么会掌控不了它的落点与杀伤力?

      这话没有被我说出来。远处的火焰熄灭了,我隐约感觉我身前的热度也已消退。这里的黑夜就像一股烟、一汪流动的液体一般,自左右两端将他的背影吞没了进去。如果不是我胸前的血液仍在流淌,又或者我没有闻见那一丝余烬的气息,我或许只会以为我是在任意一个地方的黑夜里醒来,而刚刚那一段久别重逢都属于梦境。

      “我在老城区。”我动了动手指,勉强在蝶书上写道,“叫人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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