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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在正确的那一站下了红皮车的。我在车里的那个座位上辗转反侧了一路;我怀里的黑匣子太过烫手了。我不断猜测它里面装填着什么,从没有过这样好奇。我忍不住想要窥探它背后深重的秘密,想它是否也曾被我父亲搜寻过,是否与那密码串相关联。沙顿的告诫还回荡在我耳边,他告诉我离开这一切。
我满怀愤懑与不平地希望着,我的父亲和沙顿这样的人能获得他们应有的报偿,而不是让他们的名字被无足轻重地埋没在一段不光彩的历史里,成为它背后一抹干涸的鲜血。那个匣子所包藏的秘密还在吸引更多人为它前仆后继地赴往吗?如此一来,我加入先锋军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我想,如果维森特真的死在了浦国,让那匣子掩没在一片无人知晓的黄土之下,这也许就象征着某些事情的告一段落了。我或许应该真当它发生过,带上祖父留给我的东西悄悄地遁走,为我的安全着想,也为沙顿的心意,也为这个终结。但我迈不动步子。
我知道,我父亲得有个人来成全他最后的忠诚——哪怕他的国家曾辜负过他一回,哪怕他是在火刑柱、绞刑架或是断头台,孤零零地了却此生。
我在霍夫塔司镇下了车,找上了小镇设立的魔法会分部。我此时本该立刻转到都城,但我此时身上简直一团糟,连个多余的硬币都没有;我便先委婉透露了我目前的情况,希望能获得他们的援助。
负责那人只询问了我的姓名,没有过问我的任务内容。她表示会帮我联系都城总部的人,替我在建筑内部安排了房间,让我在这里稍作休息。我在里面洗了个澡,换上了他们提供的简单衣物,就满身疲惫地倒上了床。
我那些仅剩的小东西已经被我收拾好了,黑匣子还轻飘飘地贴在我的胸前。
我等待的时间比我想象得要久。我是在第二天的清晨被几个魔法会衣着的人叫醒,其中还有一个我熟悉的面孔,是当初在霍夫塔司的审问中做笔录的那个男人。他们一行人对我展示了证件,与我交接那个扁平匣子。
那领首的男人问我:“你是否能保证,从你获得到交接它的这段时间里,没人曾打开过、窥看过它里面的内容,包括你自己?”
“我能保证,”我说,“我在匣子上做的符纹一直没有破损。我自己并不知道怎样打开它。”
“以你的名义起誓?”他说。
“以我的名义起誓。”我说。
他点了点头,带走了匣子,告诉我等待魔法会安排。他希望我先留在这里,不要离开,还有一个后续的过程记录要协同他们来做,不会过上很久。于是我不得不在被限制在这个房间里一上午,途间给奥德先发了封蝶书,大意是我没死在路上——不过我不确定他是否能收到,我不知道七月的他是在歌伦度南还是在沃德——才见到他们去而复返。
“走吧。”有个人对我说。他们始终面容严肃,没有一个说上些有趣的话。我走在一片斗篷中间,发现我们在朝霍夫塔司学院的方向过去。
这是七月末尾,气候很暖和,还没到开学的时候。学院里满树的花已经开了,只偶有寥寥的几个人从树下走过。我一直被带到了西院主楼里,他们颇为客气把我强行送进了八楼禁区的一扇门,任我多番询问也不同我多费口舌。他们告诉我还会有人来,我只需耐心等候,随即鱼贯而出,关上了房门。
我走过去拧了门把手,发觉房门被锁上了。
这是一个环境还不错的套间。我站立的地方像个普通的会客间,有一扇小窗,能看到八楼下方的风景,不过窗子也被上了锁。窗下有一张玻璃圆桌,桌子两边放着两只透明椅子,桌上摆着一只细颈花瓶。花瓶内的花已经枯了,蓝色的花瓣干瘪成一团,我凑过去闻了闻,还能嗅到淡淡的香气。墙面的纹饰很淡雅,靠着一个三层的空书架,书架里有着积灰。除此之外,外间里就没有别的布置了。
内间里的摆设倒是一应俱全,像是一间带盥洗室的卧房。盥洗室里挂了毛巾,床上有着被子、靠枕,床头还有台灯,但床头柜里也是空的。我又走到外面的门前,试图用魔法捣弄一下锁头。我反复地甩了甩手,这才发现了一个最不对劲的地方:
我所有的魔力仍旧藏在我身体里,但它们此刻仿佛是一齐睡着了一样,不再听我使唤了。
我判定这是房间带来的影响——或许便是他们要路迢迢地带我过来的缘故。
我无事好做,只好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掏出我怀里那个小本子一页页地翻看,时不时地在房间里走上一圈。在看到一半时,那扇房门被人象征性地敲了敲,传来一点钥匙的哗响;随后那门被人打开了。
“莱恩先生?”我看到来人,忍不住站了起来。
莱恩示意我坐下,将他的外套搭到我对面那把椅子上,同时也落了座。
“午安。”他对我说,面容显得有些疲倦。
“我认为这并不公正。”我对莱恩说,“我完成了任务,逃过了浦国的牢狱之灾,却在自己的国家里被再次限制自由。这是为了什么?我不清楚后续记录需要做到这样。
“原本只是后续记录,但事情出了变故。”莱恩说,“我不想告知你这个消息,维森特,但那个匣子已经被魔法会药石部查验过了。”他将双手搭在桌子上,“我需要得到你对于结果的说法。”
“我不清楚,”我说,“我想我没有权限知道匣子里藏着什么?”
“不是藏匿内容的问题。”他摇了摇头,直视着我,放重了语气,“问题在于——里面什么也没有。”
“这不可能。”我下意识地反驳道,“我可以发誓,我将它原封不动地拿了回来。”
“药石部的人用了一上午来打开匣子。”莱恩说。
“我绝没有——”我说,“也许是我在交出它之后出了什么问题?我——从我拿到它起,我就给它下了防护魔纹。我把它埋到土地深处,我自己逃了很久,在最后把它挖出来,那上面的魔纹还是一样的。它走的路不如我远。它的重量没有变动。我曾经非常用心地防护它……我甚至都找不出它供以开合的缝隙在哪里。”
“在匣子被运送的过程中,许多双眼睛都在一直关注着它,不会出现错漏。”莱恩说,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拿出了一个记录本,从念出了上面的第一条问题。
“对我讲讲你在浦国的全部经历吧,维森特?”
于是我从我在第九城下车的那一刻开始讲起,一直讲到我如何再度搭上那红皮车。我尽可能地不太过着急,也不渲染上个人情绪。我讲到主教、林西、白房子、安息之狱、名为吉安的狱卒,只漏过了与卡拉扬的偶遇以及与父亲故友的重逢。莱恩一直拿笔记录着,有时候稍微停顿两下。
“辛苦了。” 他在听完我讲述的全过程后说。
“我的职责。”我说。我想起莱恩在临走前对于我的劝诫——也许他是对的,并且仿佛正在我面前印证我的苦果。我此时的内心五味陈杂,却并没有对于此行的半分后悔。
莱恩默然了片刻,继续说道:“剩下的问题有关你父亲,雷德蒙顿.肖恩。”
我哂道:“原来肖恩与肖的关系已经不算秘密了?”
“在魔法会面前,只有已解开的,和辄将被解开的秘密。”他说。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说,“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我的父亲了。”
“抱歉,我不得不提到他。”莱恩说,“但你现在不能对我做出任何提问。”
接下来我们的对话漫长而又枯燥,那些有关我父亲的问话涉及了许多小细节,乃至于他曾送过我的礼物,有谁曾进出他的书房。如果我从不知道我父亲的真正死因,我或许还能将这些问话一般对待。然而作为一个知情人,在怒火褪去之后,我的回答便只剩下淡淡的厌恶与敷衍了。
“沙顿.伊曼尼,”我心里想道,“你被黑暗隔绝了十五年……为什么却能推测出这些人当下的意愿呢?”
莱恩大概察觉到了这一点。他记录到最后,把笔停了下来。
“看来我必须得给你一个选择了。”他揉了揉眉心,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放到我面前,“上层说,你可以拥有这个选择。”
我看了看纸页上的题头;上面写着《交互协议》四个字。
莱恩说:“我知道你心中疑惑,或者因为这样的对待而感到不平。但我的建议是,在决定签字以前,你最好把协议上的条款都读完。”
我从上到下地扫了一眼。那些条款填满了一整张纸,只在页尾留下了短短一行,是标注着“姓名”与“日期”的空格。起首如下:
“签字人需要详尽且真实地回答其监管者提出的每个问题。
“相应地,签字人也拥有向其监管者提出问题的权利,而针对该问题的回答内容、回答范畴则由监管者把控。监管者将许诺其回答的真实性。
“签字人不得将在问询期间获知的一切信息转告第三方。
“……”
最后写道:“以上条约如签字人有所违背,魔法会有权向其追究责任,并使其承担相应的法律后果。”
“这可不算平等条约,”我读到最后,说,“莱恩先生,可以给我一支笔吗?”
他顿了顿,将一根羽毛笔抽了出来:“你已经下了决定?”
“是的。”我说。
我在下面签了自己的名字,把协约交还给他。他没有看上面的字,将那张纸收了起来。
“我今天的问题已经结束了。”他说,“我每次只会过来半个小时,现在时间还有一些。如果你有什么问题,就请现在对我说吧。”
“我想知道我还会被软禁多久?”我说,“不过我猜这个没有答案。”
“是这样的,”莱恩说,“我也并不知道它的答案。也许在他们满意了你提供的信息之后,你就能立刻重获自由。”
“我还想知道我魔力消失的原因?”
“这两个问题在签协议前我也可以回答你。”他说,“你所在的屋子是第八楼比较特殊的一间,叫做‘眠屋’,取自‘让魔力沉睡’之意。这里的墙壁和地板都很特殊,能产生抑制人体魔力流通并真正生效的魔力场。我不会有事——我会在来之前服下一点抗性药物,能作用于我的血液。”
“就像魔法课。”我低声说了一句。
他终于也微笑了,对我说:“继续。”
“为什么是我父亲?”我问道。
“这我不能答,”他说,“下一个问题。”
我又陆续问了几个我父亲相关的问题,他一概选择不回答。我在后来试探地提出了融合的概念,说得很模糊,而他竟没有跳过,给出了唯一的一句回应。
“ ‘融合’这个说法,本身就是一道伪命题。”
“那么‘密码串’呢?”我问他。
“你从哪里听说了这个名词?”
“在浦国。”我说,“我只听到这一个词。”
他沉吟着,似乎在衡量什么。然后他说:
“好吧。我可以将这个告诉你。据我们所知,‘密码串’是在近年被人放置在了你所取的黑匣子里——那黑匣子的密封很奇巧,本身也是件有价值的东西——但它现在不翼而飞了。”
“它是什么?”我心下的疑惑得到了印证,追问道,“密码序列吗?一张纸?”
“我不确定,”莱恩说,“它可能是任何东西。一张纸、一句话、一道声音、一片魔纹。我不能告诉你更深层的内容。”
我本应再旁敲侧击地问上几句的;我却在此刻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不由得跌靠回椅背上,顷刻间被它弄得恍惚了:倘若不是我在拿到那黑匣子的中途出了什么差错,而是它里面本来就没有任何东西,这是否就能解释主教只将我追缉、处刑,而并非继续追根究底地讨问它的下落?
但那黑匣子,如果它已空置许久,失却了贮藏的意义,却仍被伽伦诺放在柜子一角——那它会不会是属于浦国智者的东西?
“我还想问一个人,”我按捺住声音里的急切,说道,“魔法会的科研部里,是不是有一个人名叫弗洛伊德?”
那午后带着暖意的空气仿佛静了静。我听见莱恩说:“你了解得不少,维森特,”
我悚然一惊,抬眼看他。但莱恩的目光称得上温和,没有任何恶意的疑问在里面。
“弗洛伊德,”莱恩说,“我的确听说过他的名字。不过他不是我同一时代的人,大约属于哥亚那个时代。他加入魔法会的时候是在六十年前左右,做出了不少成就,很短暂而又辉煌。我之所以能对他印象清晰,是因为那时的魔法会还没有科研部,而他就是科研部的创始人之一。”
“你能告诉我他是什么样子吗?”
“圆片眼镜,”莱恩说,“有关他相貌的记载不多,我只看到这一条。我后来认为,他应当是那时候贡献最杰出的人之一,只不过在我们的教科书上没有提及。他不会魔法,只是单纯做理论研究——惊才绝艳。他的许多成果放到现在,都是十分超前的。”
“那确实很伟大。”也很无私,我想,但没有这么说出来。我没想到被写下的歌伦度南历史一角会是这个样子。“所以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刚刚的形容里有‘短暂而又辉煌’。”
莱恩答道:“死亡作祟。”
我想到记忆中看到的他的年轻样貌,觉得无法置信。那个面容仿佛永远无法被岁月留下痕迹、睿智而又崇尚和平的浦国智者——
“他已经离世了?”我问道。
“是的。”莱恩说,“自然死亡,没有任何外因;无疑是科研界的一大损失。那时他在魔法会仅仅就职了三年。”
我默然无语,心中感到极为惋惜。
此时大约也正好过了半小时的时限。莱恩将我那枚作为关键物品的戒指讨去,与记录簿一起收进了一个文件袋,穿上大衣,走到门口,对我道别。
“三餐会定时出现在床头柜上,他们有渠道将它送上来,所有东西都可以放心使用。”他在打开房门前对我嘱托,“不需要为魔法失效心焦,也不要尝试强行出去。这件事迟早会得到解决。”
“我可以用我的名誉起誓,”我再次强调了一遍,“我从没有开启过那个匣子。”
“我知道。”莱恩说,“但魔法会需要更多的信息。你完成的这个任务比你想象得重大,任职的人不能相信孤证。”
我清楚现在的我是难以自辩了。我凝视着房门前那个人,那扇房门即将再度落锁——凝视着那个魔法会的参议员,我作为预备先锋军的联络人,与我相识五年的魔法学教授。
我说:“那你相信我吗,莱恩先生?”
他说:“我相信你。”
他立刻走了,那扇门很快地在他身后合上,只余下一声轻响,一切便再度归于午后的平静。
我在外面坐了半晌,又回到里间,把我自己丢在床上,猜测着房门在什么时候再度响起。虽然接下来我还有着一个夜晚要度过,但我此时觉得,我所能等待的只是第二天的黎明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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